十字蔷薇 上——逆凛

作者:逆凛  录入:08-18

“请节哀。”男子的一切言行都分寸有道,并无与葬礼不合之处。然而他仅仅是存在在那里,就带入一室灿若信仰的阳

光。分明是男子却如此美艳惊人,金发低垂,仿佛日光降临人世。他的微笑淡得几不可见,但是她确信他在微笑,蓝色

瞳孔中有着深不可测的旋涡,她不自觉被吸入,那种神采飞扬温暖了她,于是阴霾散开,云开见日。

他是如此醉人的男子。

她的泪水在葬礼上第一次无言涌出,洒落在他的黑色礼服上,水斑如同彼岸花般成蔟而生。她和九年前一样慌忙掩饰,

他却只是温柔地对她笑了笑,扶她起来。

那是最初属于她自己的阳光。她与维克多·梅利弗伦初次相遇时,她尚不知道自己已被这道光捕获,心甘情愿赤足踏过

荆棘。

因为冬天已往,雨水止住过去了。

他指尖轻弹,唱机便换了一个调子。那些酒一般醇香的声音缓慢地回荡,杯中的液面微微晃动。

他环住女人,女人的丝袜在他□的皮肤上暧昧地摩擦。他有些厌倦地转动酒杯,让酒氧化。

他多年没有再回法国,也已很久没有碰过法国女人。他对自己冷笑,二十五年耽于声色,即使是做给人看也够浪费生命

了。

是时候离开了呢。

他自知形势的严峻。他和他那群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学生们不同,他从小就深刻知晓人情冷暖。他可不会愚蠢到期望什

么人的爱情,连仅有的那些让他对英国有所眷恋的人都离开之后。

毕竟,他想,他骨子里有着流浪的因子,来自在他血管里漉漉流淌,生出倒刺的,巴黎舞女的血液。

11.哥本哈根

当半透明的海水在「帝国天使」游轮四周的阴影下由深入浅地漾开,日德兰半岛数百年的风霜才终于撩起了冰山一角。

晴天碧洗下的灼热阳光混合了夏日汗液的气味,波纹荡漾着粼粼的白光,鲣鸟姿态昂扬地掠过头顶。潮水冲上神耕的土

地,又哗地一声向四周散开,满是朝生暮死的泡沫,如同死去的人鱼族群。码头工人高声唱着浑浊的歌,港口残酷地焚

烧起来。海天一色分着两处的灿烂,厄勒海峡灰蓝色的海水隐喻着宁静的狂暴,这是孕育了征服者的乐土。远处直耸入

云的旗杆上红底托着惨白的斯堪的纳维亚十字,偏向心脏的方向,仿佛从天而降之后就始终留在那里,没有离开。

即便知道本次旅行算不上一场愉快的旅游,但船驶入哥本哈根港口之时,我仍有眼前一瞬被擦亮之感。彻蓝的北欧门户

始终存留着扩张时代的耀眼印记,伸开平静而浩大的怀抱。

我再次检查了自己的口岸通行证,Kongeriget Danmark的字样微微凸起。其实我想去哪里并不难揣度。先前为了行动便

利,曾经用几个月补习了之前完全没碰过的丹麦语,但效果不佳,恐怕问路都成问题。幸而在丹麦能说英语的人不在少

数。

选择丹麦为行程地第一个目的地的原因似乎很显然。我始终不理解为什么自己如此确信梦中的场景是哥本哈根港,船驶

入时所见情景与梦中并无直接联系,我想那是因为梦中自己处于高处的缘故。但我同样也不知道哥本哈根有什么建筑物

可以在那样的角度下俯瞰全港。想来还真是毫无准备的旅行,我暗笑。

唯一依旧的是,我仍然时常梦见那里,梦仍然在适当的时机曳然终止。

父亲完全可能知道我会来这里,因此倘若有人尾随,也不算多么奇怪。当然目前我还没有发现跟踪者。或许父亲终于能

放手信任我,或许只是他手下的高人我没有能力去发现罢了,尽管以我的水准,教团里能不被我发现的人不多。

我来到这里的另一个更直接的原因是,哥本哈根是丹佛一族的本宅所在地。

魔法师的世族中,那些实力真正登峰造极的家族有许多特殊之处,彼此间有着互不侵犯的势力范围。据说丹佛家族全盛

时,是整个北欧地区的支配者,也是教团在北方的藩篱。现在这样的基业自然应由雷格勒斯继承。而且同梅利弗伦一样

,丹佛也拥有历代先祖的守护,能够在一切外人面前隐藏本宅的所在地,保护族人不受伤害,即使是教团也对此束手无

策。因此客观来说,如果雷格勒斯想要躲藏起来,无人知晓位置,壁垒森严的丹佛本宅是个理想地点。

当然,换言之,这也意味着我作为“外人”,想找到丹佛本宅是痴心妄想。雷格勒斯十八岁那年回到本家,获得了世代

先人的认可,正式成为丹佛一族的主人。那么现在丹麦以及更北的瑞典和挪威,在和魔法有关的事务上他拥有几乎绝对

的支配权。虽然不清楚具体操作,但我现在是在他的后花园里,他倘若不想让我发现,甚至对我做点别的什么,应当是

易如反掌。

无理由感到心寒。我沿着霍尔蒙斯街一路向市中心前进,连吃晚饭的心情都没有,竟然落魄到只能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对

着华灯初上的旋转木马出神。很久之后我见到了雷格勒斯,想起这个初夏的傍晚,也只有哑然失笑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雷格勒斯终究有一天要离开我们。也许只是我与他过去太亲近,以至我一直没有那么深刻地体会到这

点罢了。梅利弗伦家的人中,未来与他有所交集的是凯珊德拉,不是我。

然而我始终信任他。即使他并没有信任我到,把我卷入他超出常态的生命轨迹里。

仅从这点来看我就幼稚地无可救药,也难怪父亲总是不放心我,而雷格勒斯不会告诉我他为什么离开,去哪里,会不会

回来。

过去我和雷格勒斯还一起生活时,我们之间很少谈到他的家族,那几乎是横在整个教团头顶的一把悬剑。雷格勒斯会在

父亲忙不过来时替他跟客人周旋;会陪母亲聊天;会记得在学校时给凯珊德拉带每日的午饭;会教我各种有意思的实用

魔法,其中一些是他自己独创的;会欣赏安琪琳娜的作品;也会帮娜塔莉娅和维罗妮卡解决作业中的难题。但是现在想

来,他始终不可能忘记自己并不属于这个家族,自己是个孤儿。

灯火节一般在圣诺拉节后的四个星期举行,是魔法师的情人节。按习俗,在圣母灯仪式上表达爱慕的情人要在这一天送

彼此自己做的灯,算是确定恋爱关系。然十五岁那年的灯火节,我们家里尽是无人敢献殷勤的单身贵族。父亲和母亲因

教团的事情出国,家里只有我们几个孩子。那时雷格勒斯已经搬回丹佛家族在英国的产业,那天却仍回来陪我们玩。我

曾提议他应该在这一天陪陪凯珊德拉,他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凯珊德拉拒绝了。

于是我们像小时候一样在白桦林里,用魔法做成不会被点燃的纸,再剪贴成各种形状,在里面安上不同香味的蜡烛。晚

饭过后雷格勒斯和我溜回白桦林,弄了些简单的悬浮魔法把灯都悬在空中,排列成各种图案和文字,仿佛星辰坠落般绚

丽凄艳。玫瑰香味逐渐渗入空气分子的间隙,我们并肩坐下,背靠着一棵高大的白桦仰望我们亲手制作的星空,就像是

小时候我们曾背靠背坐在苏格兰旷野中央看星星一样。

你为什么不跟凯珊德拉过节呢。我朦胧地眨了眨眼。你们很快要订婚了吧。

今天是情人节。他漫不经心地扭过脸。我们不是情人。

那我们呢?

你不一样。他转过来握住我的右手。维尔,你对我而言是不同的。如果你需要,我任何时候都会陪你。

但是你终究要走的。你已经走了,不是么。

我当然要继承自己的家族,但并不意味着我会忘记童年和少年。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也不要忘记我。

怎么会呢。当我不得不去肩负这个世界的时候,只有你令我宽慰。

雷,你这次回本家,就算是继承了丹佛一族了?

恩,算是吧。

听说新一任继承人在得到先辈承认时,可以看到先人的记忆。你看到你父亲的记忆了么?

我没有去看,这是可以选择的。

诶?为什么不看呢?

没什么可看的。我知道我们父辈之间有很多纠葛,为什么要让那些事情来影响我们的生活呢。

可是……

也许你现在不明白,但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

那么雷,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按他们希望的来咯。我也许……真的没有其他选择了。

你希望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么?

没有谁不希望。不过如果那会波及到你,我宁愿在教团里过完余生。

我会陪你的。

直到凯珊德拉和安琪琳娜在窗口看到不明所以的光亮和烟雾,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几乎酿成了怎样的灾难。一盏灯点

燃了夏季干燥的树木,那些星辰灼烧起来。

我们是在一会儿之后闻到木质燃烧的气味,才发现大事不好。我吓得说不出话来,雷格勒斯却镇定地把我拉到远离火势

的地方,及时灭了火。

我们一手创造的星光陡然熄灭,灯纷纷坠落到地上。

黑发黑瞳的凯珊德拉如同暗夜女神般站在白桦林的入口处,慢慢地放下手,衣摆安静而危险地摆动。她用一种不赞成的

目光看着我们,凌厉却不激烈。

你们想把洛丝罗林烧掉么。她的口吻异常平静。

不。雷格勒斯居然也心平气和地转向她。只是因为在英国不容易看到星星罢了。

他们的发色与瞳色都一样。有时我会觉得他们才真正像是兄妹,在发色上一致与我形成了极端的反差。

好了。她却不像一般的女人那样絮叨下去。已经很晚了,雷格勒斯你需不需要回去?

我不回去。雷格勒斯笑了出来。我准备留在这里调戏你弟弟呢。

雷!

随你们。凯珊德拉竟也不替我解围,反而十分坚决的转身离开。

雷格勒斯笑得神采飞扬。

雷,谢谢你今天陪我。

你喜欢的话,以后每年我都会给你做整个星空。

雷,听说有一些预言者就是通过星象来预言的。不过我没选修过这门课。

确实有。你看,我们今天就创造了我们自己的星象。所以不要太相信一些东西。

然后三年过去,他终究是离开了。

其实我知道,早该知道的,雷格勒斯根本不是会被任何事物局限的人。鹰是不会因为眷恋而流连于玫瑰园的。

原先我对在蔷薇教团任职并没有很大兴趣,仅仅因为希望雷身边仍有人可以信任,才愿接受这样的安排。现在雷格勒斯

已经抛弃了他生来的繁华,我亦没有必要留在这里。

然如今我根本不能想,不能想找到雷格勒斯后会怎样。因为我现在已不再有父亲的庇护和雷格勒斯的帮助,独自航行在

哥本哈根漫漫的人群中,丧失方向,没有线索。找到他?奢侈得可笑。

而我居然要到迷失在公园的一条长凳上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和无奈,意识到自己出行的准备如此不充足,意识到自

己无能为力。

他竟然就这样把我扔在这里,任我头晕目眩。

烦躁感更加强烈。天色已暗下来,暮色四垂,行人过往匆匆,华灯之下无人抬头。

公园的旋转木马开了灯,立刻通体金碧辉煌。儿童和年轻情侣一拥而上。舒缓的《圣母颂》在金粉喷绘的表面上流淌,

旋律渗进旋转着的时间里去,旦复旦夕。亘古不改的距离,永久的咫尺天涯。

感慨之类的,恐怕要留到以后了。

我下意识握住怀表,有人站在我身后。

Time Slayer启动的同时我转过身去。

怀表砰然落下,因链子的缘故才没有掉到地上。机械发出微弱的摩擦声。

“雷……”

“对不起,让你受累了。”

我几近哽咽,他向前一步,环住我。

雷格勒斯·丹佛始终不太喜欢这个主意,尽管那是他自己的考量。就目前而言他确实没有更多的办法,虽然丹佛一族势

力庞大,但就现在的情况他还真不能大动干戈。

他对蔷薇教团的出行编制很清楚,要绕开他们并不困难。他准备做的事也许算是大逆不道,但为了那个人,他也顾不上

这么多了。

索菲亚大教堂前的鸽子被惊飞,在他面上掠下阴影。笼在白纱中的女人经过他身后时不断念着,真主永在,真主永在。

他愈发不喜欢这座成分复杂的欧洲第一历史名城,幸而时候差不多了。

他轻而易举就找到了蔷薇教团的人下榻的旅馆。如果他不想被别人干扰,那么那群杂兵就能很平静地在他天衣无缝的法

术下安睡。

一年后再次见到自己的养父,在了解真相之后,他惊异于自己并无太多情感波动。而陷在沙发中的金发男人比他更加平

静。

“好久不见了,”他顿了顿,咬重后面两个字,“爸爸。”

“我一直在想,”维克多·梅利弗伦半倚在沙发靠背上,微仰起头静静望着他,“你什么时候会出现。”

12.旋转木马

雷格勒斯……

雷……

“对不起,”他一遍遍呻吟般地在我耳廓旁低声道,“对不起,让你独自面对了这么多事。再也不会了,不会了。”

“别说了。”我缓慢地抬起头来注视他,两汪黑色湖水中有极具诱惑的桀骜和温柔,“我一年多没有见到你,你居然让

我等这么久。”

岂止一年。雷格勒斯成年后搬回丹佛家族的产业,毕业之后去亚洲旅行半年余,又长期在教团里行走。我们已经许久没

有像儿时那样坐在一起聊几小时的天。

“抱歉,”他轻轻放开我,与我一起坐在长凳上,“因为客观情况,这段时间不能和你联络。但我知道你会来的,所以

……我也一直在等你。”

“我理解。”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别再说这些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果然我的问题愚蠢透顶。

“这里可都是丹佛家族的领地。”他浅笑一声,转向我,“你是专程来找我的?”

“差不多吧。”我忽然感到疲惫,“凯珊德拉和你在一起?”

“不,”他的神情忽然凝重下来,“我们从来没有一起行动过。我也不清楚她去了哪里。”

“好吧,”我暗暗叹气,但仍迅速恢复了往日的表情,“无论如何,能够找到你我已经很高兴了。”

他没有说话。

我们之间极少有这样僵持的沉默。

“这里的旋转木马真漂亮,以前我只在伦敦见过。”半晌,我竟然不得不以这样的话题打破尴尬。曾经设想要在见到雷

格勒斯之后询问的一系列问题,似乎都被“见到了他”这个事实冲刷地痕迹全无。而在公共场合不方便问,则是我恢复

理智后为自己找的借口。

“难道你想玩?”他再次笑出了声,仪容优雅,风骨飒然。

“行了吧,”我也笑了,“我可不想让附近的监视者们回去报告他们的主人,把我说成‘童心未泯行为怪异’。”

他微微挑了挑眉。

“旋转木马是寂寞的东西呢。”然后,他忽然说。

这次轮到我无言。

“永不停息地旋转,距离却始终不变。原点就是唯一的终点。”他黯然地注视前方,“就如同命运一般。”

“你可不是轻易认输的人啊。”我无来由地感到可笑。

“时间不早了,”他却是立刻转换了话题,“你吃过晚饭了没有?”

推书 20234-08-20 :风雷簿(第四、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