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静?”他却摇了摇头,依然温雅地看着我,“不,我不镇静。即使到现在我也无法不承认,那只狼的血和脑浆溅出
来,沾在我肩上的时候,那种感觉真的糟透了。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如此令人作呕的事,一个生命消失的瞬间,残留物落
在你身上,仿佛那种求生存的渴望和怨恨也延续到你身上似的。衣服上沾着不属于自己的血,自己就不会长出伤口来。
你可以在空气里轻而易举地发现血的气味,实在太痛苦了。”
我没有再说话,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如果你看到那些藏獒与狼群战斗的场景,会当即联想起骑士与海盗的战争,双方都不顾惜生命,为着各自的信念,原
始,单纯而充满血性。”他开始输理我耳边的头发,五指像植物的茎一样纤长,白皙的皮肤包裹着骨节,“我因为惊恐
,加之不习惯寒冷和那么厚重的衣服,整个过程中都瘫坐在地上无法动弹,那位翻译官提着灯站在我身边。我可以很清
晰地回想起那些画面,从那不断摇晃的微光中看见狼的尸体,内脏流到了地上,深灰色的毛尖血迹斑斑,惊心动魄地展
示着生命本真的画卷。”
我胆战心惊地倾听,却又由衷钦佩。
“结束之后那几只藏熬围到它们的主人身边。我第一次见到藏獒战斗的场面,因为连带着对它们也很恐惧。”他忽然放
开我,恢复了之前并肩躺着的姿势,“翻译官把我扶了起来,告诉我不必害怕,然后对我说,你很勇敢,还从来没有一
个如此年轻的英国人敢独自深入西藏腹地。”
我无来由地有些忧虑。
“我几乎站不起来,被那位年龄足以当我父亲的官员扶回了他的帐营。”他静静地望着前方,已是后半夜,月光转向西
半边天,稍许黯淡下来,“他给我喝了些热的牦牛奶,我才缓过来些。在那里我得知了这位英语,汉语和藏语都极其流
利的老人是中国皇帝派来为英军当翻译的,他不像当地的牧民那样皮肤上打着高山血统的红色印记,事实上他是汉族人
。而我当时不会哪怕最简单的藏语,汉语是临时学的几句对话,很是惭愧。”
月亮沉得越来越低。
“我以为他曾经是留学生,然在交谈中才知道他当年是负责带领赴英留学生的官员。回国后他所在的派系在政治斗争中
失败了,他就被皇帝派遣到了西藏,充当翻译。”他有些缱倦地拂开自己眼前的黑发,“我问过他,如果知道回来后会
有这样的结局,他当初会选择留在英国么。你知道他怎么说?”
我抬起头注视他,想象着三年前他在西藏所见的天空是否被收入了他眼中,才让他的眼神如此清澈而深沉。
“他说,不会。”他平静地抱住我,“因为这里是家。尽管他的家山河破碎,尽管他的皇帝愚昧无能,尽管他已亲自见
过世间最繁盛的文明,能留住他的只有他的家,他也只能忠于他的皇帝,就像儿子爱戴父亲。”
“真是令人悲伤的悖论,”我轻轻叹息,“生来背负着守护不值得守护的东西的使命。当他要守护的东西不可挽回地腐
朽,他也没有选择,只能为此殉葬。世界要前进,他要驻留,又有什么错呢。”
“如果谁都没有错,那么错的一定是上天。”他终于再一次吻我,背景里朦胧黯淡的晨光逐渐升起来。
“但是,雷,”我在呼吸交缠的空当中很轻地说,“答应我,今后不要再拿自己去冒无谓的险。”
“我知道,”灏白色划破寂静之时,我们平静地分开,“因为有你在这世上,再珍奇的风景也不值我去冒险。”
又是一日,大地苏醒。依偎在他胸前睡去前,我恍惚看见了掠过高原的神鹰披着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