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让他体会到他已无什么人可以倚靠,所以决定自己承担责任出来找你。”梅利弗伦略带着些胜利感地再次向他微笑,
“那么,一般而言要找你的话,首选范围是哪里呢?”
他完全无话可说,木然地望着面前的男子,似乎回到多年之前,自己试图绕过他溜进教团查资料却被发现的场景。
“如果你安分留在浮云城堡,就能对整个日德兰和斯堪的纳维亚的状况了如指掌。”梅利弗伦把头发向后拂了拂,“你
又怎么知道,他一定不会踏上你自家的后院呢?但是在这里,恐怕你就只有等着擦肩而过了。”
他继续沉默。
“不过现在这么说也晚了。”梅利弗伦忽然严肃下来,“如果你真的了解目前的状况,就知道我在教团里也是自身难保
,无法再给他提供万全的保护。梅利弗伦家族的屏障不能守护他。而且最重要的是……崩坏已经开始了。”
“已经开始了?”他猛得被惊醒,“这么快?!”
“过去有你我在他身边,能起到延缓‘核’的对内控制力减弱过程的作用。”他不无忧虑地轻声叹道,“但是自从你走
后,他的身体状况明显下降,眩晕症状越来越严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失去了你这个主要的束缚。最近甚至开始出现了
魔法的延迟,简单的小魔法也会出错。这点不仅昭示了他的末日即将临近,而且也增加了他在外云游的危险。”
“我不会让他死。”这一瞬雷格勒斯却清醒过来,黑瞳中沉淀了坚定的光耀,“至少,在应当活完的一世之前。”
“那你尽可以去想办法。按现在的崩坏速度,他还有一年左右时间。”他站起来,眉目流转,“本来我也只是希望他能
不受什么东西动摇,平和安宁地活完远比常人要短的生命。然而很多事情,已经远远超越了我当初的预料。不过我想说
的是,与其把他当作易碎物品小心保护,也许放手让他生活,才是人所应当经历的一生。”
“多谢您提点。”雷格勒斯望了他一眼,嘴角略带讽刺地上扬。
“你终究还是那么像你父亲,”他凄凉地笑了,神情荡漾开来,“就算头破血流也不接受命运的摆布。”
他话音落地的时候他的匕首就抵上了他突突跳动的颈动脉,青色的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喷薄欲出,联动着暧昧而危险的
脉搏。
“你如果再说一句,”雷格勒斯压低了声音,某种隐晦的耻辱烧上他的身体,“我可不保证什么。”
然而有人握住了他的右手。
凯珊德拉在最恰当的时机调整空间显形进来。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黑色的瞳仁彼此碰撞,目光冰冷。
对于他先前试图谋害她父亲这一点,她并没有表现出所谓的愤怒。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两个男人中间,平静地与这个几乎
要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对峙。其实她是维克多·梅利弗伦的女儿中最像父亲的一个,她的五官分明美艳无比,却与庸脂俗
粉划出了明显的界限。她是强大的,因而在同样强大的他面前,作为一个女人她更加不可动摇。
维克多·梅利弗伦在一旁无声地观望他们,简直仿佛前一秒匕首是架在其他人脖子上一般。其实他早该明白过来的,他
引以为荣的女儿是这个男人罕见的亲密朋友,却不是什么恋人。更重要的是,对丹佛家的人来说,不是恋人就不会是夫
妻。
雷格勒斯终于认命般地放下手,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凯珊德拉依旧巍然不动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直到他的背影消
失,她才终于转向她的父亲。
“您还好吧?”她的口吻依旧是无甚波澜。
“不要紧,珊德拉。”他微笑着撩开她落到眼前的一缕黑发,“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需记得,你始终是为人父者的骄
傲。”
他觉得自己的精神进入了某种涅磐。现在他紧紧盯着那些间隔的黑与白起伏跌宕,却不记得自己弹了些什么旋律。他只
是在那里强迫式地演奏,直到谱上的所有音符被他嵌进生命里去。至他消失之时,金属敲击的精密声响仍未终了。
琴键的交替愈加密集,他感到力不从心。那些跨度一次次挑战着他的极限。他开始无理由地厌烦,厌烦李斯特和炫技。
幸好他不必继续了,他竟然松了一口气,用魔法把门打开。
金发男子姿势随性地倚在门框上,温和而美丽的笑容多年未改。他在那样的目光下几乎忍不住要畏缩,即使他深知自己
没有必要这么做。
维克多·梅利弗伦进来,并不多言语,只是帮他弹完了最后几个小节。
“您的技巧这么多年还是如此精湛啊。”他竟恍惚起来,几段音律之中往事流转。
“很惭愧,”他却坐在一旁,并不看他,“当年我也只有这些事能与你父亲相提并论了。”
这次他并没有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他带着自我保护的坚毅筑成了一道高墙,将他自己锁在其中。
“《La Campanella》,”维克多·梅利弗伦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帕格尼尼谱的小提琴曲子,李斯特改成了钢琴。那本
是天才的手笔,你又何必强求自己弹得味同嚼蜡。固然追求生活的高姿态是一种优秀的品质,但肖邦虽然不适合在公开
场合演奏,却不失为调剂心情的上品。”
“只是自己喜欢而已。”他闷声关上琴,“倒是您,多年没有听过您弹琴了。”
“曾经我也觉得钢琴和文学能够替代生活,”维克多·梅利弗伦透彻而宁静的目光几乎要将他击穿,“更确切的说,是
你父亲代替了我生活中的其他部分,让我能够活在艺术的理想世界中。音乐对于一个没有与之相匹配心灵的人而言,只
是技巧与表达罢了。现在由于我的错误,我只能自己承担后果。当我这样生活过之后,仍感到艺术在灵魂深处没有被磨
损,才是它们真正流芳的缘由。”
他再一次无言以对,他之前并未想过自己到如今仍不能坦然面对维克多·梅利弗伦。他分明告诫过自己,过去的业已过
去。
“我并不是在软禁您,”最后他说,“您可以随时离开。”
“那最好。”维克多·梅利弗伦站起来,这一刻雷格勒斯忽然明白,仅仅因为这个男子敢于承担二十年来如此生活的姿
态,就足以诞生不可侵犯的威严,“毕竟血浓于水。我知道当年自己很愚蠢,但我同样知道,你不是他。”
伊撒克·洛克尔觉得一切荒谬透顶。
当然在蔷薇教团太多可笑或残酷的事情都被当作司空见惯,但是大约很少有职员在递交辞职书后就得到上司登门造访挽
留的待遇。他自嘲地想。
拉塔托斯克即使站在椅子上还是很难跟他达到视线相平,他干脆放过这位自以为慈眉善目的长辈,自己坐下。
“既然你已经都知道了,”小个子男人的口吻很险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离开学校。”
“那您希望我怎么做?”他反问,虽然想象地出自己的一生会成为一个笑话的部分,但荒谬至此,已经不能仅仅一笑置
之。
“自然是听从教团的安排。”拉塔托斯克冷冷地看着他,与仰视的姿势甚不协调,“你也应该清楚,如果没有教团,你
即使还算幸运,也不过是法国的一个普通工人。”
“所以呢我就应该乖乖地去法国本家,唤醒那个可能会截下不少人命的,所谓家族世代相传的Key,”他故意拖长了音调
,“然后回到这里继续给少爷小姐们上课,等其他几个Key苏醒后它们的执行者来杀我?天啊,我伟大的校长,难道您听
说过人养肥猪,等着有一天好做一顿大餐,猪还要对养它的人千恩万谢么?”
“你这是什么话?”拉塔托斯克脸色显着地阴沉下来,“教团庇护了你,把你从那个一团糟的家庭里拯救出来,让你移
民,给了你所有机遇,难道你不应该报答?”
“据我所知,”他不紧不慢地勾住了一缕卷发,“欧洲与我经历相似的魔法师和秋天成灾的山雀一样多,教团却从来没
有在意过他们。我并没有自以为是到把自己想象成戏剧里的幸运儿,认为草菅人命的蔷薇教团会无缘无故这么关心我的
死活,救我脱离苦海,还把我安插到最平稳没有危险的职位上。虽然以前我不知道十字蔷薇那种东西,但一直我都很确
信,教团对我另有所图。”
“就算真是这样,”现在另一方也开始耐着性子说下去,“毕竟教团为你做了很多事,你应该对此感恩。”
“我说过了,没有牺牲品会为自己被送上祭坛感恩的。”他长年笑容满盈的脸倏然冷下来,“何况是我从来不算多么认
同的蔷薇教团。您最好省了这份心,我现在要做什么已不是您可以限制的了。送客。”
拉塔托斯克气冲冲地离开他的住宅时,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他感到一场疯狂的黑色幽默已拉开序幕,而他的自取灭亡才
刚刚开始。
14.蔷薇教团
苏格兰持久狂野而高傲的风吹过高地边缘绵延成片的柞树林时,又一年的雨季终于由暗哑的乌云咆哮着洒在了爱丁堡的
头顶。路边艺人的笛声中有凯尔特人遥远诡秘的风骨,始终又近而远地回荡着,将灵魂勾向不知名的彼岸去。
我来蔷薇教团的次数不多,却很喜欢在阴天的爱丁堡街上散步。由于父亲很忙,所以小时候爱丁堡街区是我和雷格勒斯
暑假最寻常的消遣地。父亲没有时间管我们,我就和雷格勒斯沿着一条条平直的街道步行,从宽阔的皇家英里大道走到
泥泞而凌乱的小巷,从穿着亚麻布裙子的穷苦女人手中买手工制作的笛子,或是在小店里吃一顿烧烤,感到九曲回肠的
空气里仍保有苏格兰式独特而桀骜的气味,看雨水时不时从苏格兰常见的青砖瓦屋檐上滴落,声音汇集成浩大的汪洋,
积水表面布满瞬息万变的涟漪。总之,雷格勒斯一定会等我身体暖起来后,才给我裹好雨衣带我回去。他也从不和我去
那些繁华的地方吃饭,而是总能找到一些僻远而味道格外经典的去处。
现在只有我一人在阴湿的石板街道上经过,霍利路德宫硕大的阴影将人包裹在内,烘托出极至的对比。这里曾是一位绝
代玫瑰诞生,盛放与消陨之处,与白金汉宫构成了历史优美的对峙。然而时间在华美之上刻下苍劲的伤痕,风流已陨,
日不落的太阳早已沉下地平线。
Lived,loved,and went wild.其实爱本如此,数百年之后站在苏格兰玫瑰墓前的人亦是不能幸免。
蔷薇教团迁到爱丁堡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因为这里相对离天主教会的势力中心较远,便于在当时条件下遮人耳目。
到了如今,英国已很少有城市能像爱丁堡这样不卑不亢地迎接变迁,仍维持着她固有的宁静和自尊。这是凯尔特人的故
土,是个适合一切神秘教派的秘密花园。
圣奥兰教堂在外表上并不起眼,甚至可以用年久失修来形容。作为一处郊区的偏僻小教堂,它能承受的香火实在少得可
怜,平日很少有人进出。
一群特殊的人除外。
哥特式教堂锐利的尖顶依然不屈地伸向苍穹,然而教堂门前却装饰着一个并不起眼的小标记。四片完全相同,形状类似
长矛刀刃部分的花瓣像罗盘玫瑰上指引方向的等臂十字那样朝四个主方向排列,围绕着中间一个朴素的小圆。并非奢华
的设计,然所有受天主教迫害的人都认得这个它,它是欧洲中古最伟大的神秘教派的标记。
将自己的总部伪装成对手的模样,却处处渗透着异教徒的暗示。我讽刺地想。现在蔷薇教团和天主教已经同为落后时代
大潮的事物,成了殊途同归的落难者,不知该是多么可笑的结局。
我走进教堂,长长的正厅里板凳整齐地排列着,上面气味晦涩,空无一人。
不,有一个人。
一个苍老佝偻的修女正坐在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前,艰难而虔诚地阅读一本拉丁文版的圣经。她的手布满皱纹,翻页的时
候颤抖不止。
我走近她,拉普拉斯修女——这里的守门人——抬起浑浊的眼望着我,合上圣经,嗓音沙哑模糊地几乎难以辨别。
「主将羔羊赐给你,年轻人。」她说。
「感谢主给予我们福,教我们免去饥饿,教魔鬼不试探我们,教我们的父重生。」
我接完后半句,显示出右手背上教团的纹章。她木讷地点了点头,拿起灯点燃她的那本圣经,灰烬将我吞没。
进入蔷薇教团本部,就再也找不到丝毫破败萧条的迹象。教团内部装饰地十分考究,天鹅绒窗帘长长地垂到地面。
其实这里就是教堂内部,只不过进行了空间的再处理罢了。
今天是休息日,但通常教团里还是有不少人。而一个中层以上教团官员就能认出我。
当然这没关系。
我经过两个窃窃私语的普通文书,沿一楼的长走廊快步向前。最好的状况是我能在完成任务后再被人发现,这样我就能
堂堂正正地在众人面前离开。
不过任何事都不可能完全称心如意。比如现在我迎面撞上的这位。
仲裁会主持人米诺斯·莱维因先生那与他相伴多年的眼镜几乎要因为看到了不可能场景而光荣殉职,他刚刚结束了几件
事的建议总汇而下来休息。
“希斯维尔你怎么回来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立刻摆回了和蔼的长辈笑容,虽然掩饰惊讶的手法并不巧妙,“旅行怎么
样啊?”
“还算不错,谢谢您。因为一些私人事务要暂时回来一下,很快还要走。”我违心地笑了笑。莱维因先生是教团里寥寥
几个始终站在父亲一边,得父亲信任的人之一。但是我并不清楚在这次事件中父亲和我能信任他到什么程度。他是一位
毕生公正廉明的优秀法官,然与他那爽朗的儿子不同,我不确定他能够及时理解一些法律无法涉及的领域。
“不过你父亲最近去伊斯坦布尔参加一个会议了,暂时不在教团。”他似乎也在观察着什么,想了想,选择了最折中的
方案,“如果你有事需要帮忙可以找我,或者找加拉哈德。”
“知道了,谢谢。”礼貌地点点头,我并不讨厌这位先生。
我们短暂的沉默被一声破空而来的喊叫打断,我循声望去,另一个我甚是喜欢,此刻却不想见到的人从走廊另一头快步
过来。
“爸!”加拉哈德笑容满面地把一叠纸塞进他父亲怀里,“我总算找到您了,埃诺里先生让我给您这些,还说下周一主
持审议庭,麻烦您看完文件。”
“你要是再在这里大喊大叫,就立刻给我滚回去。”莱维因先生却一反和气的常态,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语罢抱歉地
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我还未说什么,就觉胳膊一轻,被加拉哈德拖进了一间休息室,门喀地一声落锁。
“你怎么回来了?”进了房间,加拉哈德居然也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还被我爸发现?你知不知道现在教团里是什
么状况?你被一个高级官员看到了,难道还指望别人不知道你来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