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放晴了,沉灰色的云被风推开,光耀重新普照开来,世界不再狼狈。
她的尸体是第二天在自家房里被邻居发现的,寿终正寝。
17.晚祷
短短几个月里第二次踏上亚平宁半岛,她千年孕育的丰腴仍然能缓解我低落的情绪。南欧夏日的风里带有显然的暖醺气
味,弥散着番茄和奶油的芳香,点燃了人最初的本欲。地中海的颜色是碧透的蓝,像洒了一捧颜料。远方缓慢靠岸的小
船上涂着缭乱而夸张的色彩。
作为我离开英国后的第三个目的地,意大利的一切都如油画般鲜明而边缘模糊,美丽地惊心动魄。
我最终放弃了先出去吃饭的打算,准备立刻找到安琪琳娜的住所。佛罗伦萨的街头来往喧嚣,推着车的小贩以唱诗般的
调子叫卖,车里的物品琳琅满目。装饰孔雀羽毛的威尼斯面具在高处用空洞的眼眶俯视人群,将自己包裹在古老而不可
一世的华丽中。
显然父亲选择这样一个看起来有些喧闹的城市供安琪琳娜藏身是个不错的选择。尽管嘈杂和繁复似乎并不适合艺术创作
,却足以断掉一些居心难测者避过人耳目进行一些暗箱活动的念想。
如果是为了保命,城市是更好的隐居地。
经过圣母百花大教堂前时脸意外被溅上了水,我微微侧身,喷水池潋滟的曲线像巴洛克花纹一样妖娆地跃动,组成一幅
宫廷式的图案。阳光在抛物线的顶端上耀眼地摇摆,水柱金光灼灼。我顺着那一道人工彩虹的方向望过去,一个戴着眼
罩的占卜者坐在广场的角落里,姿态虔诚,似乎望向远方。
尽管景致优美,我的心情在打探来的残酷结果下仍然算不上好。我着了魔似的过去,虽然并不真正相信他能给我什么帮
助。
占卜老人直到我站在他面前时才注意到我存在,看来是一位真正的盲人。他缓慢地转向我,对难得一见的顾客并不上心
。
“请问您有什么需要的?”他开口的语调却是相当有教养,与流浪者的身份并不符合。
“我有两位很重要的人,现在他们中可能只有一人能活下来。”我自顾自说下去,“我想请您为我占卜一下这件事的前
程。”
真正能够看见未来的能力是不存在的,但有些魔法师能够从现有情况精密推算出未来的走向。这已是十分罕见的能力,
而且推算结果大多模棱两可。在雷格勒斯的影响下,我从小就不太相信所谓占卜。但现在我极其需要什么人来给我解围
,给我一个安心的解释,甚至已经顾不得万一此人真的是个魔法师,则有可能泄露机密的危险。
老人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最后把没有视线的眼睛转向我。
“我想,如果真的必须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您是能够做出抉择的。”他心平气和地说,“在这两人之中,您很明显地
倾向于其中一位。但另一位对您而言也是重要的,您只是不愿意接受为了保住一人要牺牲另一人的条件。”
我哑口无言。
“不过,既然您认为您只是有可能要做出这样的选择,为什么不说服自己那不可能发生呢?”老人含笑道,“为了几率
很小的偶然而放弃占绝大多数的生活,是不值得的。”
“那么我现在能为此做什么么?”我蹲□,基本与老人持平。
“等待。”他果断地说,“任何人都会死。即使是幸存的那一位,也终有一天要离开您。您恐怕不能为此做什么。与您
珍视的人安宁地过完所剩时日,是您目前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
“谢谢您。”其实作为占卜者,这位老人并没有说出什么可称得上是前瞻性的建议,但仍让我豁然开朗。我轻轻把里拉
硬币放在他面前,准备转身离开。骏马扬起前蹄的凸纹在阳光下灿灿生辉,两道裂痕从铅灰色地面向外延伸。镶着银边
的流云飘浮而过,阴影靠近,经过又远离。
“孩子,记住,”他在身后沉声对我说,向天空和不存在的主伸开双臂,“你的爱在没有墓碑的生命中。”
我按下门铃,然后隔着漆成纯白的栏杆等待。这处寓所虽然不比洛丝罗林豪华,却是闹中取静的典范。花园似乎打点地
相当别致,蔷薇环抱着白色房子的墙角,剔透地令人不敢直视。
在等待的数分钟里,意大利却令我出乎意料地想起另一个人。
一个差点颠覆一切的女人,她是据我所知,那些贵族婚姻俗套的唯一例外。
那个女人出现于七年前,当时我十二岁,雷格勒斯十五岁。
如今我只记得她的名字是爱瑞贝丝,却不再记得她姓什么。对于我们这些人而言,不显赫不尊贵的姓氏没有记的必要,
这真是悲哀的习惯。
爱瑞贝丝是意大利人。同洛克尔导师一样,她属于因天赋异秉而被教团发掘,半路成为魔法师的少数幸运者,之前一直
在意大利上学。由于优秀,在那一年被推荐到英国的本部,进入雷格勒斯所在的班级。
她的英语没有任何障碍,各方面都无懈可击。她被安排坐在凯珊德拉的后座,雷格勒斯在她斜前方。
然而她天生豪放的意大利血统确保了她优秀的方面决不仅限于魔法和英语而已。仅仅半年,她就成功与班上所有人建立
起了交情。与她最亲近的朋友中就包括唯一能始终比她更优秀的女生凯珊德拉,和长期引领着所有人的雷格勒斯,甚至
连时常和雷格勒斯他们在学校里混作一群的我和加拉哈德也算在内。
她在英国的第一个追求者是玛兹·奥克兰,雷格勒斯的好友,然被她拒绝。她给出的理由是自己已有心上人。
意大利人的行动力在有些事情上要比所有人预料的都强。
那年冬天,我们所有学校内的好朋友在洛丝罗林参加雪人节晚宴。这是寒假的第一个节日,也是学生们迎接假期狂欢的
最好借口。宴会中场时她将雷格勒斯单独叫了出去。
往后的内容我们不得而知,然从那一天后她便开始时不时找雷格勒斯聊天,语气轻柔暧昧。雷格勒斯并没有明确回应她
,生活依然如白棉布般平静绵长。
对此凯珊德拉没有任何反应,甚至父亲也没有说什么。毕竟偶然的插曲并不会影响整场剧目的情节走向,这样偶然出现
的短暂暧昧通常都会很快结束,沉没在漫长一生的青葱回忆中,成为一段飘渺的乐章。即使是雷格勒斯,也有难得叛逆
一次的权利。
然而很快我便明白了,他们不介意,是因为雷格勒斯几乎没有因此而发生什么改变。
雷格勒斯在学校的同桌始终是凯珊德拉,她三番五次向导师提出调换座位的要求,也因为凯珊德拉的巨大后台而被驳回
。他仍然和凯珊德拉聊天,谈论课题,会同她一起,但也从不单独和她谈。中午时雷格勒斯会和我吃午饭,饭后陪我在
学校花园里散步。晚上按时回家,假期去教团实习。他几乎避开了所有与她单独相处的时间。
只是我没想到,被她截住的人是我。
他们交往四个月后,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被她在楼梯口喊住。
她的眼睛红肿到几乎睁不开,躲在楼梯后仍流泪不止。我完全不懂得如何安慰这个比我还大三岁的女子,开口就是一句
:雷格勒斯惹你生气了?
她瞬间泣不成声。我更加手足无措起来,只能尽量用魔法不让别人看见。
好一会儿后她才勉强冷静下来,颤抖着抓住我衣服的下摆。
为什么。她说。为什么,我都这么努力了,他还是不正眼看我?我真的不如凯珊德拉这么多?
我…我也不知道啊。我赔笑道。不过他和凯珊德拉一定会订婚,这点是没办法的。不管你怎么努力,你们也不会走到最
后。
我知道。她又开始哽咽。可是我原以为他不爱凯珊德拉……
他是不爱。但是贵族的婚姻就是这样。你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没有生在与他相当身份的家庭里。这点谁也改变不了。
但是…难道他就是这种甘于现状的凡夫俗子么?
就算有一天他愿意为了什么人而去反抗爸爸给他准备的固有轨道,那也未必是你。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从小就习惯
保持淡漠,很少动感情的。总之这一切都不证明你不好,你不要太在意…
也就是说,我跟他是没有任何可能了?她抬起惺忪的泪眼。
没错。
我被狠狠地惊吓到,几乎跳起来。魔法被雷格勒斯解除地悄无声息。
你说得对,我们是没有任何可能的。他大步过来,站在了我身边。请不要再为难希斯维尔了。
别这样说啊,雷。我拉住他。
在你眼中我就是如此一文不值么?她站了起来,尽管仍然摇摇晃晃。
不,你很出色,对生活充满热情,跟你说话让我很愉快。但是这不构成我爱你的理由。我们的成长历程相差太多,你是
无法理解我的。
他刚说完她就冲了出去。我望着她的背影以惊人的速度变小消失,在雨中留下一串烟影。
雷,你这样很过分啊。待她走了,我才转向雷格勒斯。爱瑞贝丝姐姐会伤心的。
这也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事。她是难得让我眼前一亮的女人,可是我不能够给她任何未来。
那你至少应该跟她说清楚啊。难道真的因为你无聊就和她一直暧昧着?
怎么会呢,有你在,我从来不会无聊。至于暧昧,我已经尽量拒绝,她却还是要把我们之间的关系想得很非同一般,我
也无可奈何。
但是你这么对待她,她太可怜了。
甚至她自己都是知道的,我们注定要走不同的道路。尽管如此,她仍然像飞蛾扑火一样凑上来,即使是我也招架不住。
长痛不如短痛,还是就到今天为止吧。
好吧。不过雷你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烦我了,就直接让我知道,我不会来纠缠你。但你一定不要若即若离,那样我会
很难过。
我不会那样对你的。但是既然你说了,那我也答应你。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爱瑞贝丝。据说后来还是凯珊德拉找到了她,但是她去意已定。之后便没有人再知道她的去向。她
也就当真如同那些青春中偶然的曲笔般被掩盖纠正,乃至痕迹全无,冷暖自知。
而今我站在她曾生活过的土地上,端详一支主茎修长的蓝色小花从墙根处倔强地探出头来,然后在那清冷温柔的色彩中
被惊醒。
“你准备在这里站到晚饭前么,维尔?”
我猛得转过头,缪斯幻化成一位女子立在我面前。她穿一件米色坠质长裙,铂金色长发随性地搭在肩上,笑容温和而冷
漠,耳后夹着一支炭笔,带有某些化工颜料的落拓质感。
“安…安琪琳娜?”
安琪琳娜·L·梅利弗伦,我的第二个姐姐,小有名声的画家。
我并未想到是她亲自来开门。她却二话不说领我进去,笑得似秋天的大波斯菊般舒展。
18.堕落的福音
或许是因离开洛丝罗林已有近两个月,当我再次置身于舒适的小别墅中,竟已对这样奢侈的享受感到陌生了。
安琪琳娜却不多说什么,只是大步领我到二楼,把我为数不多的行李安置好。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前后忙碌,无法想象纤细清秀,驰骋于帆布画面的手指居然在打点琐碎杂务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
待到她把五月我来探望她时暂住的房间收拾完毕,我才意识到自己像傻瓜一样在一旁观望了整个过程,却没有做任何事
。
她却全然不介意似的,端来两杯冒着柠檬香味的红茶,然后以随性的姿势陷在铺着白色织巾的柔软沙发里,抬头朝我微
笑。多年来她的笑容不曾改变,始终恬淡静远。那是生而为艺术的疼痛灵魂,以自身为载体将福音降临到世间,承受人
间污浊与她们的格格不入,以及由此派生出的所有不幸。
“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她笑得轻松了些,却仍包含着复杂的意味。我愣了一下,忽然为自己在她面前的无所适从而
感到羞愧不已,慌忙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中。
“其实你不用这么麻烦的,”我慌不择路似的挑选着话题,“我只是来……”
“你最近就留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她坚决地打断我,我有时很不理解,为什么我的姐妹们在必要时都表现出凯珊
德拉式的坚若磐石。
“那恐怕不行。”尽管如此我还是努力保持镇定,“安琪,你也知道,我不是来度假的。”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她毫无波澜地凝视着我,瞳孔是维多利亚港外一片幽邃的湛蓝,“但是很多事情比你能想到的
还要复杂得多。更多情况我也不被允许知道,但既然凯珊德拉希望我帮她,那我一定会去做。”
我却心下黯然。果然之前的猜测没错,凯珊德拉始终没有离我们太远。或者说,我们的一切行动都会被她尽收眼底。至
于她与雷格勒斯之间的联系,没有任何线索可供我猜想。
“那么她要你做什么?”我忍不住稍许抬高了音量。一切交错的真相和骗局像蜘蛛网般一层层缠绕上来,遮天蔽日。
“她只是对我说,如果你出现,就让你暂时先在这里避一下,至少还是安全的。”她坐了起来,飒沓地将头发搭到胸前
。
我倏得站起来,带得房间内静止的空气一阵急躁而尖锐的流动。浸在透明花瓶中的马蹄莲猛得摇晃一下,随即归于无辜
的静寂。
“你们都一定要把我当作危险储藏品么?!”恼怒到极点我反而冷静下来,“过去爸爸处处保护着我,雷格勒斯把我放
在掌心里。现在总算爸爸同意放我出来,凯珊德拉居然还想软禁我?我是她的弟弟,不是儿子,谢谢。”
“你坐下。”她不再微笑的时候,五官便如同用刀在大理石上刻成的一般,美丽依旧,却覆了一层剔透的冰霜,“这不
是软禁。只是我们当中没有人希望你被伤害,最糟的情况是被教团抓住,或者再被打得满身淤青一次。”
“但是,安琪,我真不明白凯珊德拉是怎么想的。”注意到自己的失常,我赧然坐回原位,“要是蔷薇圣礼真的开始,
她就要和雷格勒斯决一胜负…难道她不知道么?”
“那你知道蔷薇圣礼为什么要开始么?怎么开始?”她对这个鲜血淋漓的概念并未表示过多的惊讶,“如果雷格勒斯和
凯珊德拉对抗,你觉得哪边占优势呢?”
我无言以对。曾经我一直坚信虽然凯珊德拉作为一个女子已经是强悍到了极点,但还是逊雷格勒斯一筹。然这一刻我忽
然对自己多年根深蒂固的见解充满怀疑,现在想来,也许凯珊德拉真的不比雷格勒斯弱。
“这一切都是未定数。”她稍许前倾了一些,“十字蔷薇是教团存在这么多年的理由,他们总有一天要执行Key的选拔仪
式。确实他们正在策划一个令所有人都很不快的阴谋。雷格勒斯和凯珊德拉也是正在努力阻止这个无聊的计划,避免什
么人为教团的野心而牺牲。”
我感到疲惫,任由液态金属般的长发垂前,波斯玉般皎洁纤长的手指替我拂开。
“无论教团怎么样,我们都是一家人。”她的笑容晕染开来,色彩层层覆盖在记忆之上,折光成印象手法的画卷,“你
不妨放宽心信任他们,好好休息,不要太劳累自己了。”
很久之后,我仍记得她在烟尘飞舞的温暖午后朝我微笑,背景是远方模糊的轮廓,云空收尽,教堂顶端的鸽子倏而远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