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跨入那个六边形国度,是整二十五年之后了。
那二十五年改变了他的一切。他离开后的首次返回,法国竟以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迎接她失散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孩子
。
全世界都评论法国人声色犬马,然而只有法国人自己才知道这其中深重的疼痛与健全的代价。
法国人简直就是为与英国人截然对立而存在的。
他重新站在巴黎的土地上,塞纳河婉延而过,水面下缀满五光十色。岸边的酒吧里响起颓废而优美的歌声。他恍惚想起
不久前自己被一群孩子邀请去参加毕业礼,那群孩子陪伴了他十三年。最后的最后他们也是这样无拘无束地歌唱,声音
流转在他的灵魂里,一下一下,像演奏什么乐器似的敲击。
但是有人不在这里。他浑浑噩噩地想。
末了他们举杯,青春的色彩浮在不断晃动的液面上,幻觉般的灯光交错着闪烁,歌声逐渐达到高潮,模糊而遥远起来。
“Cheers.”他们说。
“à la v·tre.”
作者有话要说:末句是法语中的“干杯”。
16.巴黎的忧郁
到达巴黎的次日清晨,他站在旅馆的窗前端详雨中的城市。
对伊撒克·洛克尔来说,这是他阔别了二十五年的景象。城市轮廓由远及近,瓢泼而下,笼着一层暗灰色的外壳。他注
视着远方残存的一星半点灯火,雨水沿着建筑的线条顺流形成绵延不绝的帘,将他的视线阻隔在外。雨打在青石板上,
渗入地下去,蒸腾起朦胧的烟雾。唱诗班虔诚的赞美诗响起,教堂钟声沉沉。
这是他的城,半醒的姿态迷朦甜美如同婴儿的睫毛。
他身后的唱机一遍遍旋转,世间最柔软的语言唱着冰冷的词句。巴黎的清晨短暂褪去了蜚艳,藏在笼罩高卢大地的洁净
面纱后,安静地像水中的一支蓝色鸢尾。
Vaste comme la nuit et comme la clarté,
Les parfums, les couleurs et les sons se répondent
浩浩似长夜,漫漫如晨曦。
而他就在这样一个弥漫着清新水汽的早晨走出去,开始他生命中又一个转折的起步。男式长靴将石板路上一层薄薄的水
膜踏破,涟漪纷纷退散消失,又重新在其他地方荡漾开来。从伞脊上迅速坠落的液滴晶莹脆弱,颤抖不已地被地心引力
投入万劫不复。
从商业城区向外,经过无数字体优美的标牌,咖啡屋外雕饰优美的露天座和模糊的玻璃橱窗,蔷薇从篱笆里探出一支蓓
蕾,在泛绿的暗色风景中倏得一亮。铁灰色天空被高大茂密的梧桐切割地支离破碎。
待到繁华被抛在身后,这个国家表皮下的另一面便被撕扯开来,露出一束束新鲜带血的肌肉。
他勉强在贫民区里穿行,要避开遍地的垃圾和污水并不容易。暴雨加重了下水道的负担,污秽在自然的无情鞭挞下浮出
表面。濒死的吊兰从垒得并不整齐的窗台上一只缺了口的花盆中垂下来,降临到他眼前。
然而这里显然要比中心城区更加热闹,穷人可没有在雨天拒绝出门的权利。车夫用雨披裹住褴褛的上衣和短裤,匆忙着
出去为妻儿换来今天的早餐。他妻子皱着眉在狭小的家中前后忙碌,做了一半的针线活丢在灰蒙蒙的桌上。她的孩子站
在门口,他经过时奇迹般停止了哭声。
他心下冷笑。刚才一路已经收获了不少意味复杂的目光,毕竟穿着得体的人在这里附近是极少出现的。
其实从这个意义上说,拉塔托斯克说得并不错。如非教团,他也将终生陷在同这些人类似的贫穷与绝望中,生活地无比
廉价。
然而又有谁能评价,和如今的他相比,究竟哪种才能算是幸福。
但是他现在很确定,有时候无知者比拥有智慧的人幸福得多。
他在一间无法用言辞形容其破落的矮屋前停下脚步,砖石搭起的房子——不如说是棚屋更合适——看起来摇摇欲坠,似
乎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而在很久以前临时搭建的,而今如同废墟一般,湿漉漉的墙角生满灰绿色的苔藓。他怀疑自己根
本没法走进这座低矮的砖房。
他撑着伞稍许等了片刻,一个苍老而佝偻的妇人才以极其迟缓的动作打开了门。她非常矮,又驮着背,不比拉塔托斯克
高出多少。她的手不住颤抖着,抬起头勉力注视着他,她的眼睛显然有很严重的白内障,使他无端想起了波德莱尔的那
篇《老妇》。
一些稍有闲暇的穷苦妇女探头过来围观,他勾起一个美丽而冰冷的笑容。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巴黎歌剧舞台上曾有一位女子,在她风华正茂的时候,她的名字与声音响彻了巴黎所有高旷的圆形穹
顶。她是绝色而苦命的交际花,她是风骨热烈的吉普塞舞女,她是形容枯槁而坚强的纺织女工,她是绝望投水的贵族少
女,她是那个年代歌剧艺术中所有惊寰绝伦的女性。
作为一名歌女,她的黄金岁月只有几年而已,然而那几年中她却是真正辉煌过的。当时法国上流社会的各界名流争相与
她结识,诸多年轻勋爵们为成为她的情人费尽心机,不惜大打出手。但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自己同那个阶层之间
不可弥补的鸿沟,知道自己是谁,从不奢望什么她不该得的。
她的生活改变自一个没落贵族的出现。
当她因演出过于频繁而累得在剧院休息室里晕倒时,不是任何人,不是任何军官,商人或政客,仅仅是他,把她扶了起
来。
她醒来后已经舒适地躺在休息椅中,身边只余一束烈焰般的火红玫瑰,卡片上寥寥数语:
你很美,演出也很棒,你的歌声中有我的灵魂。
后来当她去回想那时的种种,忽觉非常可笑。她作为一位歌剧演员,从来都知道戏剧和生活的距离。然而她的爱情却比
任何一部歌剧都要来得戏剧性。
她就像那位把生命寄托于爱情的薇奥莱塔一样,开始疯狂寻找那个在她生命中一闪而过的男人。这并没有花费她多少力
气,因为第二天演出结束后她就再一次在后台见到了他,金发灿若阳光,对她笑着明净温暖。
她就这样爱上了这个男子。
她流金岁月的末尾,是在一个甜蜜的梦中度过的。其实同她的追求者们相比,那个虽然出身贵族,但家业已经没落的男
人并不算多么富有,但是他与生俱来的俊美容貌和高贵心灵彻底折服了她,她感到自己的内核得到了承认和理解,感到
爱情将两个灵魂连接起来,升华了彼此。素来理智的她甚至怀疑传说中的天国之爱已经降临,她将与普通的女人不同,
得以享受一份纯洁热烈,如火如荼的爱情。
在这个过程中,她不知不觉就透支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他们的儿子,也是她这一生唯一的孩子出生后,她作为一个女
人的风华岁月便悄然离她远去了。渐渐不再有登台的邀请,那些过去赶也赶不走的追求者们作鸟兽散。然而起初她根本
没有觉察这些变化,爱情结晶的降生冲淡了她全部的寂寞和乏味。那是她一生幸福的最后一次回光返照。
然而当她意识到生活比戏剧拥有更加惊人的起伏之后,已晚了。
她的儿子十个月大时,男人离开了她,在暗杀者的枪声下永久地睡去了。
她第一任丈夫的死至今仍是一桩悬案,在街坊中最盛行的版本认为他是被她嫉妒的求爱者杀死的。但是这个结果对她而
言已不再重要,因为幸运女神已经随他离开了。
她之后的生活陷入了彻底的颠沛和无望。男人没能给她留下多少钱,而她也已失去过去赖以谋生的资本,日子过得举步
为艰。带着孩子的女人要再嫁几乎成了奢望,而她也是在儿子两岁时,才勉强与一个平庸的皮鞋匠结婚。虽然落差巨大
,生活拮据,但总强过独自一人。
到此时她方真正知晓,命运的玩笑能够残酷到怎样境地。
她的儿子一天天长大,眉目中渐显那男子的俊美和气度,也掺上了她自己的美艳妖娆。然而这个孩子在继父眼中却算不
上多么美好的存在,她也不明白究竟是因为酷似前夫,在下层民众中过于显眼的容貌,还是因为那孩子本身的与众不同
。
她的家中开始火药味弥漫,一点火星就能引起猛烈爆炸。她那酗酒的丈夫开始时不时打她,打完了继续喝,短短几年就
把仅有的一点财产挥霍殆尽。
再婚五年后,她的生活又一次坠入无边黑暗。她开始恨前夫,恨他们的爱情,恨他突然抛下她,恨儿子,也恨她自己。
她不愿意再给儿子唱歌,对他行为粗暴。她早年的优雅和美丽被生活不幸磨砺成了粗糙而惨不忍睹的残像。渐渐地那孩
子也开始害怕她,如同害怕他的继父一样。只要可能,决不同他们处在一起。
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次转折也是出现在那一年,彼时她的儿子七岁。
在朦胧阴沉的雨天里,两个穿昂贵红礼服,胸前别着奇特胸针的人叩开了她的家门。
那两人胸针的图案是一样的,都是四片像矛尖一样的东西朝四个方向排列。她从来没见过那种图案,但仍是请他们进来
。她的儿子缩在厨房里煮土豆,他不用引火石,只要叩个响指就能点着火。
我们来这里找您,是希望收养您的儿子。那两个人开门见山地对她说。
她愣住。
看到我们的制服,您应该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吧?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有些畏缩。
您的前夫从来没有告诉过您这些事?
什么事?他没有跟我说过。
难道他从来没有在您面前表现出一些与常人不同的能力?
没有啊,真的没有。
好吧。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息道。您应该知道您的前夫曾经是贵族,应该说他一直都是。他来自一个有着悠久
渊源的古老家族,并因此获得了特殊的能力,这种能力也通过他的血统传给了您的儿子。您的儿子在一些事情上与众不
同,这您不否认吧?
对……是有一点。她感到更加恐惧。比如,他有时候不用手碰也能让东西动起来,可以凭空打着火,从高处跳下来也不
会受伤。最厉害的是,他还会让一套扑克牌在空中跳舞。我还一直觉得奇怪呢。
这就是了,这是他体内父系血统的赐予。那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家族,您的儿子天赋很高,我们不希望他就此被埋没。
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来自一个组织,那个组织专门管理这些有特殊天赋的人。让他们的能力得以发挥,并且避免他们伤害到普通人。其
中一个人指了指胸针。这是我们的标志。
那…你们要对我儿子做什么?
请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他。您也看到了,就您目前的情况,无法为他提供好的教育环境。他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最终
只会碌碌无为。我们想带他去英国,在那里让他接受适宜他的教育,在他的同类中间发挥他的才干。
可是……
我们会给您一笔经济补偿。
她再次无言。
若在几年前,有人要出钱买她的儿子,一定会被她赶出家门。然如今她已经经历了如此沧桑困苦的生活,懂得了对于穷
人而言钱的沉重意义。她为自己的心动感到羞耻。
此时她的现任丈夫却出现了。与她曾经还受过一些上流社会熏陶不同,一生贫穷,没有受过教育的他带着满身酒气出现
在主屋里,骂骂咧咧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胆战心惊地复述了一遍。男人甚至不耐心听她说完,就挥了挥粗壮的手臂。
正好,正好。他不耐烦地说。让他们带走吧,反正我看了那小鬼心烦。有一笔钱拿,不赚是傻子啊。
那是我儿子!她忍不住喊了起来,泪如雨下。
你儿子?半醉的男人轻蔑地说。你和一个落魄公子生的野种干我什么事?你这娘们嫁给我这些年倒是一个儿子也没生出
来?叫你那个白白嫩嫩的娇气小鬼滚,不然我就把你们娘俩一并撵出去!
说罢男人就把她撞开,径直冲进厨房,把孩子拖了出来。她还未来得及阻拦,孩子单薄的身体就被甩了出去。
快点带走。他恶狠狠地对两位客人说。把钱留下,你们就可以滚了。
一位客人扶住了孩子,那孩子此时怯生生地转向她,她在那种澄澈的目光中看到了她一生唯一的爱人,她不禁想转身逃
走。
对不起,伊撒克。尽管如此她依然忍住哽咽,努力弯下腰,轻柔地对她儿子说。你就跟这两位叔叔走吧,以后他们会照
顾你,给你妈妈给不了的生活。
可是妈妈。那孩子忽然哭起来,平日里他虽然算不上强壮,却从来很少落泪。伊撒克不想过妈妈给不了的生活,伊撒克
想和妈妈在一起。
妈妈不是个好妈妈,妈妈照顾不好你。她仍微笑着,眼角却有液体渗出。你跟叔叔们走,就可以像有钱人的孩子一样上
学,还能有好吃的,有很多玩具哦。
孩子没有再说话,哭得更惨烈了。这时另一个红衣人取出钱放在桌上,这家的男主人立刻心花怒放,生怕到手的横财再
出什么变故,于是开始更加急切而粗暴地催促他妻子。
孩子望着那叠法郎,无声地把目光移到母亲身上。
她转过身去的那一刹那听见了世界崩塌的清脆声响,她唯一的儿子愣了一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两个红衣人旋即跟上。
她隐约听见两人追上她儿子后对他说,以后你还是用你亲生父亲的姓吧。你是尊贵血统的末裔,你继父和母亲的姓名都
只会玷污你。
那是伊撒克·洛克尔在法国的最后一天,那是她与儿子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一如二十五年后那个清晨的潋滟清香。
现在他再一次于一个烟雨缭绕的清晨凝视她,隔着至亲的血缘和二十五年的决绝。已换成他俯视她,他在门外,她在门
内。
那之后几年,她丈夫挥霍尽了所有财物,终于死于酒精中毒。于是她便独自生活到如今,曾经一度想去英国寻找儿子,
却始终凑不齐路费。
而当年决然转身的孩子四分之一个世纪后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已不能很清晰地看到,却仍觉那笑容灿若信仰,同她深
爱的男人何其相似。
他心境透凉地注视着上天展示给他的一幅活生生的生命景象。她老了,多年艰辛的生活最终磨尽了她全部的美丽,甚至
在她皱纹遍布,扭曲成一团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丝毫痕迹。高挑的身材坍塌成干尸般瘦弱蜷曲的姿态,嗓音沙哑干枯。岁
月在一个绝代女子身上刻下了如此残忍的轨迹,烈火青春燃尽之后余下的残骸与当年歌剧院里飞扬的身姿形成了震撼的
反差。
同时她也正透过厚厚的一层白翳竭尽最后的生命端详这个经由她来到世间的孩子。与她不同,他正是最好的时候,金发
在没有阳光的日子里也是璀璨生辉,面容俊美,举止高贵,蓝瞳终年平静而深邃,像是他们之间相隔的海。法兰西的荣
光在她的孩子身上得到了无与伦比的体现,他很美,也很优秀。
她想说,你的笑容是从我这里来的。
对不起,没能看着你成长。
他静静地在那里微笑。她恍惚着想起当年,在歌剧院的后台,有人也是这样对她笑着。他告诉她,她的歌声中有他的灵
魂。
童年不幸会造成人格的不健全和情感匮乏。他想。要不是最近那群孩子的离开,他还真会认为自己情感匮乏地无可救药
。
其实多年的教师生涯早就让他习惯了看一代代青春盛放枯萎,也只有一次让他动容过。
这样便已足够。
有些事情是无法被原谅的,因此只能不被责怪。
然后他转身离开。
这是他第二次在她面前永久消失。老妇终于支撑不住,颓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