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与丹佛族长对抗的,所以我也就能放心地四处游荡。雨不那么磅礴的时候,我就可以在城区里和他
自由地逛过所有铺成红砖的街道,呼吸带有深刻海洋血统的空气。
不过今天我并不能在外面晃太久,因为我只不过是来选购点日用品罢了。
在安琪琳娜的莅临指导下,我居然也就很快熟悉了一些常见食物的做法,因此雷格勒斯毫不客气地把日常操持的工作交
给了我。有时候我很难以置信,十九岁去西藏,在野外独立生存几个月的他宁愿风餐露宿,也怎么都学不会给自己做一
顿像样的午餐。
不过我对丹麦的食物了解并不多,也不会烧传统的曲奇,因此只是买了些时令蔬菜,黄油和牛肉等,准备按安琪琳娜曾
经教过的方法做意大利面。
然后回去的路上我能遥遥望见现今丹麦王室居住的王宫阿马林堡,鸽子从蔚蓝的穹顶上飞起,排成一列自由的曲线,绕
了一圈,又回到他们在浩瀚天空里落脚的礁石。列队经过的士兵胸前交叉的白色佩带光耀斐然,脚步声整齐地靠近又远
去。
在哥本哈根这样的大港口英文报纸随处可见,我将硬币放在一个围亚麻围裙的金发老夫人手中,她的手满是龟裂与皱纹
。
接过她的报纸,我随手翻了几个大标题,均是关于巴尔干战争的消息。南方古老的奥匈帝国在巴尔干同盟与土耳其之间
的边境上陈兵,西伯利亚的北极熊也张开了血盆大口,英国与德国在他们身后注视着欧洲柔软的下腹部,等待这片古老
大陆从中央被撕开,鲜血再度沾上铃兰洁白低垂的细小花序。
在欧洲,五百年来有政治的地方必定有蔷薇教团。我知道父亲也是为了此事才要去土耳其,并且衷心为他祈祷,希望他
能平安,我们能尽早团聚。
“辛苦你了,”当天晚些时候,我最终将做好的鸡汁蘑菇汤放在他面前,他才终于轻轻地合上了书,抬起头看我,眼中
满是笑意,“抱歉,因为现在是特殊时期,我不放心让别人随便进来。”
“还很烫,”我一如既往地坐到他身边,“你先休息了吧,那本书我能不能借来看?”
“当然可以。”他把书递给我,盛起一勺乳白色的均匀汤汁,“我现在心服口服,安琪琳娜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你要取笑我也换个直接点的方式啊。”我以他惯用的姿势把手肘顶在桌上,拿起他先前看的那本黑封面小册子。
“我可是真诚地赞美你,”他轻吹了一口气,汤的膜面立刻出现了一组皱纹,迅速扩散消失,“我过去还从未有幸品尝
过凝聚了别人心血和爱情的汤呢。”
“谢谢,”我一手握着自己的勺柄,另一手翻开了薄薄的书页,“新《埃达》?你果然心情不错。”
“不要小看这些边缘的神话体系啊,”他转向我这边的同时将一小片蘑菇放进口中,“那之中有很多信息,至今也没有
办法解读出来。例如我就一直认为,十字蔷薇的设计与鲁纳符文有关。”
“那不是失传已久了?”惭愧的是我在魔法方面的才能大多来源于天赋,因为从来无心于这些事,所以也不曾在上面花
多少心思,导致如今理论基础一团糟,“不过前几天我在藏书室看了唤醒Key时的魔法阵,确实觉得里面有鲁纳符文的痕
迹。”
浮云城堡庞大浩瀚的藏书是另一个消磨时光的重要方式,然而它能提供的帮助远远不止打发时间而已。
“罗森克鲁兹那家伙的研究做到了什么境界,谁也不清楚,他留下的谜太多了。”他已经喝完了小半碗汤,开始集中精
力消灭那道传统番茄汁牛肉口味的意大利面,“不过我还是比较相信那种说法,他设计这个机关是为了复活他妻子。他
和他妻子的感情是有明确记载的。”
“所以他就要用至少五人的生命去换他妻子一人?况且这时候他自己早就回归自然了。”我放下书,“他那个毫无根据
,要在一百二十年后复活的预言也落了空。不得不说,这家伙真偏执。”
“但是我们却必须解决这个偏执的疯子给我们造成的一切麻烦。”他无奈地笑笑,“其实浮云城堡的守护力也是罗森克
鲁兹为此做的准备。这并不是魔法世家,而是由他选中的魔法世家,换言之就是五枚Key所在家族才拥有的。”
“这点我想到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除了丹佛和梅利弗伦之外哪个家族有这种东西。”我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所以
我认为这种防护只对一种人无效,就是其他的执行者。我们在这里也只是暂且避过一时。”
“而且Key对各族血统都有一定的束缚所用,能以消耗执行者生命为代价,最大限度发挥执行者的潜能,真是一种危险的
魔术。”他忽然把汤匙翻了个面朝下放,露出背面精雕细琢的蔷薇族徽,大团细小的花朵簇拥着字母D,“它还能在作为
信号的那枚Key觉醒后折磨执行者,强迫他们执行它的命令,而且这种折磨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加强。”
“这一定是有史以来最不受欢迎的发明,”我不满地抽过一张纸巾,“雷,那它现在在折磨你么?”
“目前还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我只是根据这一年半来找到的资料推测罢了。”他没有看我,而是静静凝视着餐具上象
征丹佛一族的蔷薇,即使没有颜色,也与梅利弗伦的不同,更加冰冷却张狂,“即使是Key这种东西也有人会想要,不外
乎是一些野心勃勃而又无知的阴谋家,例如南方的黄蔷薇,真难想象他是古老望族的后代。”
“你找到其他的执行者了?”我猛得抬起头,发现他已吃完了面开始喝汤。
“最早的五支家族中除了丹佛和梅利弗伦外,其他都失落了太久。东方和中位的两人没有查到下落,”他却对这点并不
那么感兴趣,“南方的被消灭了。Key的执行者是当时在任的族长。西方的梅利弗伦那枚Key应该还在你父亲手上,不过
我想他会把生存的机会留给凯珊德拉,如果凯珊德拉意外死亡,那么也可能传给其他人。”
“那么也许有一天我们要对决了?”
“不会,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他放下手中的东西,握住了我的右手腕,“我一定要保护你,这是我的底线。”
“如果Key真的开始折磨你,你打算怎么办呢?”我忽然感到吃不下东西。
“那我也只能把自己的Key唤醒,然后去战斗。”他再度看穿了我,“相信我,不会输给其他人的。至于你父亲和凯珊德
拉,他们都很聪明也很强大,能处理好自己的事。”
我木然地点点头,目光扫过他右手中指上的黑色戒指。所有人都知道丹佛族长很强,却很少有人能真正理解Frenza的奥
义和威力。
“你吃饭别那么快啊,”末了我重新对上那两汪黑色的深海,“这样对身体不好。”
而他终于笑开来,刹那间阳光泄涌而下,我被淹没其中。
28.贝森道夫情人
由于特殊的血统因缘,魔法师家族产业的继承形式在如今时代仍延续着原始而决绝的中世纪方式。国界与个人意志均无
足轻重,血缘是唯一的规则。也是因着这样与现代社会法则的格格不入,蔷薇教团与当代政治的矛盾日渐突显,更加迅
速地被时间冲刷,在历史的空白里腐朽。
但没有人能阻止丹佛一族按照他们祖先订立的系谱传承下去,这族人作为卡努特六世国王的旁支后裔,与北欧各国中古
以来的王室关系盘根错节,时至今日虽然脉系渐微,影响力却不减。几个世纪以来浮云城堡以自己孤绝的角度注视着北
欧门户,全副武装的尖头战船呼啸着驶过去了,满载蔚蓝梦想的商船扬起洁白风帆。它在它们的路途中,又永不与它们
相逢。对世代居于这片英雄故乡的人来说,它就是历史,写在传说的那一页。
自从被接纳为丹佛家族的成员后,我可以明显感到盘踞在浮云城堡的先人意志态度的变化。城堡的排斥感消失了,但依
然从骨血中渗出高洁而冰冷,不可触碰的气质,如同瑞典北部那些山脉上的高岭之花。
而今这朵冰雪玫瑰开在了我的指尖,我离它如此近,却仍旧在深刻迷恋的同时下意识地以卑微的姿态仰慕,在那些高旷
的穹顶下切肤地体会自我的渺小。
浮云城堡的房间都很高,大约是在设计时就作了考量,以提醒后人立于颠峰时不忘自已的本分。而像今天这样晴好的下
午,我就可以站在落地窗前贪婪地呼吸雨后带着咸味的微凉空气,望见视线所及处全部画面的轮廓与细节。雨水残留在
白蔷薇的花瓣上,风经过时从颤抖的花枝上滚落,折射出细小而含蕴丰富的光线来。
那些花朵盛放依旧,遍地馨香的落瓣为冬天僵硬的泥土盖上了一层柔软的棉被,与枝上新生的饱满花朵形成了一种既对
比又共存的美学姿态。地上的将化为尘土,而枝上的也终会落下去。
它们的生命是以香味而非色泽为界的,因而不惧凋零。这是在暴风雨中闲庭信步,何等暴虐而孤芳自赏的优雅。
透完气后我转身向四楼走去。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足以让我大致了解浮云城堡的结构,却仍让我为它内部的精巧和别致赞
叹不已。城堡主体是五层,四至五层都是琴房,阅读室和观景厅等,通常客人的活动范围仅仅在第一和第二层。另外还
有两处塔楼,奇妙的是两者竟然高度不同,东方的一座较高,是可以望过厄勒海峡,视线直达瑞典领土的嘹望塔,西方
较矮的一座朝向哥本哈根,通上去的楼梯上了锁。
我从来没有兴趣对浮云城堡的细节探根究底,来到四楼也不过是为了再找些书看,填补自己过去无知无觉造成的缺憾,
帮助雷格勒斯计划将来的事。
但是现在我在琴房门前停下。
这里所有房间的隔音魔法都很完美,因此我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知道他在。但我从小就能感受到他跟乐器间的共鸣,
就像是他心中那些不能道明的言语在振动金属,发出永久在我生命中回荡的绕梁余音。
即使爱得至热烈时,我们也都不会一直黏在一起。倒并非为了爱情的保鲜这样矫情的理由,仅仅是因为我们知道还必须
面对很多严重的问题,彼此都需要时间冷静思考。
因为听不见,所以我不知道他的演奏具体什么时候结束。所以我像以前在洛丝罗林一样,轻轻用右手五指的指腹按在门
上,用自己的一点魔法信号干扰隔音魔法,然后安静地背靠在门上,双臂交叉在胸前等待,由他决定弹完这一曲,或者
开门。
这是一种简单而常用的信息传递方式,为对方留下了拒绝的空间,因此在讲究礼节的贵族中间很是流行。通常至多过一
会儿雷格勒斯就会回应我,因此我并不像诗句里那些陷入热恋的男女那样恐惧等待。
事实上短暂的矜持总会成为一种奇妙的催化剂。然而今天我刚刚把身体的重量寄托在厚实的门板上,准备享受这片刻的
暧昧时,门却訇然打开了。
我猝不及防地向后仰面摔下去,又意外地被接住。我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臂,却发现他含着某种意味深刻的妖冶笑容望着
我。托住我腰的右手臂抬起,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
“你还好吧,亲爱的?”他低下头,舌尖轻巧地挑了挑我的唇角。
即使在床上他也从来只习惯叫我名字的昵称,因此这个亲热的称呼和不同于以往恬淡笑容的弧度让我不安起来。心悸感
稍许平复后我便赶紧站好,他却似乎并没有为我的不解风情而不满,牵住我的右手。
“抱歉,好像打扰你弹琴了。”用魔法操纵一些简单机械是很基本的能力,因此魔法师往往都对这些举手之劳不屑一顾
。我没想到他会自己亲手来开门,于是顺从地跟他来到宽阔的琴房中央。
“别在意啊,你知道我对这些东西一贯没有你那么上心,”他却没有坐在琴凳上,而是陷进了旁边仅有的一把软扶手椅
中,“也不如你天赋高。”
多年对他的了解让我几乎能够明白他每一个动作中的暗示。于是我面向他坐在琴凳上,取下架在上面的琴谱。是二十多
年前的版本,看得出是仰赖于世族魔法的保护才不至于泛黄得太过严重。
“都是上一代人的旧琴谱了。”结果我再一次被他看穿,“毕竟这里已有二十年左右无人居住,很多东西都没有机会更
新。”
我只能点点头表示回应。现在几乎已没有什么人坚持所谓魔法的纯正性,很多魔法师都喜欢将普通人类新发明的物件移
植到日常生活中,还加以自己的创造性设计,例如洛丝罗林的电话,上面附着钢笔,可以根据使用者的意志自动在纸上
记录谈话内容。然而仅仅二十年的萧索就为这座尊贵的城堡打上了时光褪化的烙印,世界快速前进的时候,它在时间中
兀自老去了二十年。
却因此更如纯白蔷薇般洁净孤远。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我翻回先前的一页,把琴谱放回谱架上,“通常称为《La Campanella》,钢琴练习
曲是李斯特的手笔,确实有点难度。”
自幼时起,只有四件事我能做得比雷格勒斯更好。除了操纵时间,拼酒和文学之外,就只有音乐了。尽管我总是相信雷
格勒斯只是和我不同,他有比掌握一首高难度钢琴练习曲重要得多的事要做。
我小时候学过一些长笛,但现在已吹不了什么,远远不如维罗妮卡在这方面的功底。十岁之后我就开始主攻钢琴,一些
基本的艺术修养对世家出身的孩子来说始终是必要的。但我并非专业的音乐学习者,却十四岁时就在学校的年末音乐会
上完满地演出了这首曲子。我原本仅仅是因为雷格勒斯和凯珊德拉在学生会里,要筹办这些活动而过去帮忙,并未想过
博得喝彩。我记得那天雷格勒斯坐在学生会成员的专席上,轻轻笑着为我鼓掌,心里当下暖流四溢,不由得春风得意起
来。
散场后我照例和雷格勒斯结伴回家,却意外撞上了拉塔托斯克。这位可敬的校长不怀好意地祝贺了我的演出成功,顺带
上一句,你也只有这点继承了你父亲的天赋了。
虽然听到的机会很少,但父亲的钢琴技巧确实出神入化。我不想理他,准备礼节性地打个招呼后绕道。
谢谢您,这可是天赋中最珍贵的一项。雷格勒斯冷冷地回答,然后拉上我离开。
无论是否算得上珍贵,我的钢琴尽管已荒废了不少时日,但总还上得了台面。我转过身,大致检查了几个音的音准,确
认没有什么问题后按下键,黑与白刹那间流转起来。
音阶提升又落回原位,几个反复小节后清冽的声音像小溪一样流淌下去,逐渐消失。
我看书或者弹琴时就很容易忘我而忽略四周环境。也许这种感性的本能注定我无法像雷格勒斯那样左右逢源,或如凯珊
德拉那般坚定自我。但幸而我也不致混淆生活与艺术的界限,所以不会钻进牛角尖里去。
曲终时我猛然回过神。因为白天从不拉开厚实的天鹅绒窗帘,所以琴房显得很暗,用微弱的淡黄色灯光照明,十分古旧
而典雅。他半个身子藏在黑暗里,整个过程中始终安静地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