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色立刻松弛下来,笑逐言开。我被他拉着介绍给所有同班同学,那位导师不余任何残渣地从这个班级的历史中被
除名,裂缝从中央向四周辐射扩散,然后冰层温柔地幻化消失,过程旖旎如同久雨初晴。
“对了,加拉哈德,”我想起什么,再次放下了杯子,“你看到洛克尔导师了么?”
“没有,”他懒洋洋地说,端起一盘都勃牛肉,“他一定又陷在哪堆闪烁的温柔乡里了,可没有功夫搭理我们。”
“别费那力气了,”艾琳冷笑,我发现她们姐妹虽然穿了不同基调的礼服,却化了相似的妆容,“那些女人身上的香水
味足以把他整个人的存在掩盖掉。”
“洛克尔导师总是特别受女孩子欢迎呢。”弗兰特有些局促地说。
“也许是因为他的法国血统吧。”乔治亚娜是个不亚于娜塔莉娅的淑女,她善解人意地为加拉哈德找来纸巾。
“海峡那边来的瘟疫。”艾琳给自己弄了杯果子酒,坐到了我身旁。
“说实在的,”加拉哈德的兴致在酒精催化下水涨船高,从他的角度没法正对着我身边的艾琳,就转向乔治亚娜说,“
你们这两个女人居然都没为他倾倒么?”
“我喜欢希斯维尔这样的。”艾琳却全然无视我,坚决高亢地回答。
几人中响起频率不一的窃笑。我夹在中间,微笑着保持缄默,没有注意到加拉哈德像是突然被浇醒了一般,神情复杂。
入学第一天雷格勒斯拽着我在众人目光送行中离开以后都没有再回去上课。我们在蔷薇花泉下坐到了午饭时间,他带我
去吃午饭。我们俩像磁场吸引小磁针一样自动让四周的目光以我们为中心向内聚焦。意味不明的眼神比英国任何时候的
阳光都灼热,我下意识地缩了缩,雷格勒斯却不管不顾地一路牵着我的手昂首穿过麻雀般的人群。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晚
了,自助餐厅里没什么人在等待。他径直来到一个柜前,向厨师要了一个我喜欢的比目鱼三明治和一只煎蛋,一杯橙汁
。
我在他对面坐下,开始狼吞虎咽地吃午饭。他苍鹰羽尖一般纯黑的瞳仁静静地望着我,整个世界的目光在他的屏蔽下隐
去,他这么一注视倒是直接将我洞穿了。
饿成这样了都不说。如果我不带你来,你是不是准备不吃今天的午饭了?
半晌,他这样说,仍是含了笑容。雷格勒斯的五官在所有年龄都显得很俊秀,眉宇间有北海海风般的咸爽,那时他的神
情就缀了浑然天成的桀骜,到了十五岁左右的年纪,几乎与他那我只在卷宗上见过的早逝父亲如出一辙。这些流有维京
鲜血的传人,据说永远也不会感到寒冷。
我没事。
长期以来这句话简直成了我的口癖。他一听却皱起眉来,仿佛这是句不详的谶言。
别逞强了。他断然说。今天下午你用不着再回去,我陪着你。
可是你不用上课么?我从食物掠夺本能的有机香味中抬起头来望着他。
不要紧的,他的笑容扩展了些。什么都没有你重要。
我们离开餐厅时包里装满了曲奇饼干,三明治,果胶糖和蜂蜜水,丰盛地像是准备远足。学校有不少暂时搁置的空教室
,那些教室因为无人使用也因此从不上锁。我们找到一间偌大的空实验室,雷格勒斯施了个简单的清洁魔法,然后席地
而坐在透过落地窗的方形光斑里。窗很高,这些光斑几乎可以从教室的一侧到达另一侧。
这间教室可能是准备给高年级做练习场用的,巴洛克连方纹在不少地方都有尚未完工的痕迹。屋顶极高,仿佛固体的暗
灰色苍穹,吊灯以一种摇摇欲坠的姿态垂下来,像悬在宿命上的达摩克利斯般产生了死亡的极致幻觉。桌椅设备都没有
安放,凌乱地堆在四角。整个世界向我们倾塌而来,我们只有彼此,依靠着对方的诺亚方舟与逆流对抗。
从教团那群顽固派手里弄到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现今罗斯查尔德的大部分校舍和设备都是艾瑞克·丹佛任内他主持修
建的,他去世后父亲接替了他的工作,几经周折总算基本完成。
我倚在雷格勒斯肩上,他姿态飒沓地甩下书包,从里面掏出一本厚重的大书。
我记得父亲一直说,让这么重的书出现在孩子书包里简直就是罪恶。
推测学?我靠过去看了看。你们还有这门课?
是三年级新加的课之一。雷格勒斯厌倦地把它扔在一旁。三年级是最糟糕的,因为一下子加了几乎所有的课程,仅仅为
了让你在这一年把它们都体验一遍,好决定四年级后该选其中的哪几门。
一年级的课显然少得多。基础课程只有英语,数学,选修外语(我选了法语),自然科学和物质魔法。艺术,体育,实
验物理与化学(更普遍的称呼是炼金术),神秘学史则是辅修课程。魔法并不像一些门外汉看来那样神秘兮兮,难以驾
驭。事实上魔法是有理论和系统的,是再科学不过的科学。因此对于魔法师而言,数学,自然科学和哲学是必不可少的
。父亲到任后又加了语言选修和艺术,以改变学生们在人文科目上的愚昧无能,自然又引发一场论战,但父亲最终总能
奇迹般地实现目的。
我把那本书接过来,翻过装祯精美的内页,里面有许多简直是后现代主义的诡异插图,几乎每一行都有我不认识的单词
。
全是垃圾。雷格勒斯环住我,用看烂苹果的眼神睨视着那本青色封面的大书。所谓推测学就是根据现有情况推测过去或
未来,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后觉和先知。后觉也就罢了,可能影响未来的因素太多,先知的预言十有八九都是模棱两可,
毫无价值。
那么学校为什么还要你们学这些呢?
他们觉得有必要知道未来。可是要我说,如果生活成了一套提前设计好的即定程序,那么人要去哪里寻找活着的价值呢
?
这本书真难。我吞下一粒果胶糖。我好多都看不懂。
没几个人能看懂那个。而且这种能力是与遗传有关的,一般人都修行不到那个程度。幸好今年这门课的大部分时间是做
冥想,清空脑子里的杂念。这还算有点帮助。推测学的理论完全没用,反正我明年绝对不选它。
那你打算选什么?
精神魔法,这个比现在必修的物质魔法要高一个层次,很难掌握,但我觉得很有趣。这也是遗传的能力,但我的家族有
这方面较好的血统。另外世界文学和地理也很不错。推测学,快速阅读和探究神秘学则彻头彻尾没有意义,要是以后我
当了执政官,一定要取消这三门课。
你肯定可以的。我笑着递给他一块曲奇,几乎已不记得那个导师的事了。当然,那时我们并不知道蔷薇教团执政官是不
能直接干涉学校事务的,因而也不真正理解父亲为了给我们谋福利需要付出怎样的艰辛。
我知道。到那时,你会帮我么?
半面阳光在他光滑的侧脸上粉碎成颗粒,窗外金色的花朵灿烂焚城,九月午后烟尘飞舞,十指紧扣。+
会。
如果那是你的梦,就是我即使粉身碎骨也要紧随的信仰。
雷,你说,我明天还得回那个导师那里去么?我躺在他膝上睡过去前这样问。
他们应该会换掉那个人。他气定神闲地回答。那家伙在这里呆不下去。不过即使他们不这样做,我也不会再允许他碰你
一下。
要想伤害你,除非我已经不在世上了。
6.French Disease
让甘泉滋润山石让鲜花盛开荒原
迎接这些旅人在他们的面前
洞开着通向亲切的黑暗王国
是的您将如此哦优美之女王
领过临终圣礼之后
当您步入草底和花下的辰光
在累累白骨间腐朽
十五岁的时候由于艾琳她们的关系,一度很喜欢这样的句子,然我的热情很快被加拉哈德浇得透凉。那本如今被束之高
阁,安稳地躺在书架一角的《恶之花》是英法对照的版本,印成优美的细长字体,猛一看竟误认成手写稿。
我自小在英格兰南部生活,十九年来印象中很少有像那年秋天一样持续的晴日。雨是大不列颠的标签,日不落自己的阳
光比世界其他角落都吝啬。
但1899年九月天气极好。透蓝的天空显出葡萄红,像英灵的眼睛。
黄昏时分我在雷格勒斯怀里醒来,他始终用左臂环着我,右手里托着一本地理图册仔细观察。他纯黑的发色在北欧人中
很罕见,与他桀骜的神情极其相称。学校原则上不允许男生留长发,但雷格勒斯向来无视所有他认为不合理的规则,任
泛蓝的黑丝垂在肩后。学校的清规戒律在贵族尖子的领头下分崩离析,模仿雷格勒斯的人渐多,学校只好将这条规定过
期处理。倒是那些想追随潮流的男生很快生厌,他们没法配合长发的飘逸姿态,纷纷换回清爽的发型。
世界透过眼睑与睫毛间模糊的缝隙在我面前展开,斑斓的经纬线通过半球,非洲与南美的轮廓像散落在两片大洋上的心
形碎片。
雷格勒斯见我醒来,想说什么,却猛得抬起头。
教室门口的金红色余辉里多了一个人。
那个年轻男人的金色卷发扎在脑后,漏了几缕垂下来,镶上了一层纯铜一般的红色光泽。
雷格勒斯下意识扔了一个阻隔魔法过去,被他轻易破解。然而他的魔法非常温和,雷格勒斯缩回手,警惕地凝视着他。
我被他继续抱住,不明所以。
那个男人进来,蹲在我面前。我与雷格勒斯在一起时,他是第一个只看我不看雷格勒斯的人。倒不是说我在雷格勒斯身
边一定会被忽略,但人们总习惯先和雷格勒斯打招呼。
他说,你好,你是梅利弗伦先生吧。
很少有人这么称呼我,我茫然地点头承认。
我是你新任的导师,伊撒克·洛克尔,请多关照。
您…您好。
今天的课程已经结束,你也该回去了。
我再次点点头。雷格勒斯平静地放开我,我跟上这位看起来过于年轻的导师出去。
他将我送到校门口。其实我一般都会在这里等雷格勒斯一起回家,然而我没有点破。
他抚了抚我的头发,笑得很温暖,我并不讨厌他。
我听说了你的事。他的口吻很平静中立。那个魔法真了不起,你果然是个有天赋的孩子。
谢谢您。
但是有一点我需要提前告知你,我希望今后不会再在我的班级里看到你用那傲人的力量对付别人。
可是我没有欺负那个导师,是他先说我父亲的不是。
我知道,你今天表现得很勇敢,也没有错。不过,你要记住主神已经赐给你太多东西,而你不能用它来睥睨那些没有你
幸运的人。
都说了,我是靠自己的力量,我没有仗势欺人。
你的力量也是血统的赐予,你难道能说,你达到如今的水准,是因为比别人付出了更多努力么。
我…
我知道你是梅利弗伦子爵的儿子,也很仰慕你的父亲。但我是你的导师,不会把你看得比其他孩子更高贵。
因为孩子的灵魂都是高贵的。他朝我莞尔一笑。
而你,是个特别可爱的孩子。
就此,这个男人当了我十三年的导师。这十三年中他每年圣诺拉节都会收到父亲的请柬。
有时候命运的延续性不可思议。
洛克尔导师教我们的物质魔法和法语。第二天他走进教室,用法语口音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我们大多都是那时候才知道了他的祖国,并且在日后证实了许多关于他的猜测。但要论我对他亲切温和品格高尚的第一
印象,那可是错得离谱了。
他确实年轻,作为学校重点培养的一群人的导师,他实在年轻得有些过分。六月他自己走出罗斯查尔德,九月便改换身
份回了学校。导师事件发生后学校对于这个班级导师的人事任命争论得不可开交,最后无奈去找父亲商量。父亲看了几
份简历后丢给他们一份,他们只好照办。
然而事实上,他的身世比他教过的这群少爷小姐们要凄惨得多。洛克尔家族原是世代住在法国阿尔萨斯产煤区的魔法世
家,后来家道没落。洛克尔导师的祖父在1856年的小亚细亚被机关枪扫成了蜂窝,孤儿寡母挣扎着长大。洛克尔导师是
魔法师和普通人的混血。由于生活无着,加上一场普法战争下来,家当被通货膨胀搅得所剩无几,家族世代居住的地方
又被割让给德国,他的父亲过早去世后母亲再嫁。他便在教团帮助下移居到英国,为教团工作,才算能够维持下来。
洛克尔导师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在英国度过,是受教团器重的优秀年轻魔法师。但我得说,他骨子里是个地道的法国人。
他在学校里春风得意,又成了父亲的朋友,生活自然和从前大不相同。然后法国人骨血里的糜烂气息立刻彰显。女人和
酒成了他最大的爱好,加上他风雅的外表和机智的言谈,在沾花惹草上如虎添翼。我十三年来不得不成为他光辉罗曼史
的见证人,事实上从未见过他对什么女人动过长久真心,直到如今我也坚信稳定和结婚离他的距离就像阿根廷离中国那
么远。
由于古板的英国人最爱往死里计较的风评问题,学校曾经征询过我们是否需要更换导师,被我们一致拒绝。
十五岁时我捧着一本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去问他几个法语词汇,他写给某不知名女友的信碰巧搁在桌子上,字体优美
语言别致,波德莱尔看了那些他所谓的“诗性语言”说不定会打破魔法界公认的死亡过程不可逆转定律。
我居然从未认为过他会给学生带来不良影响,自己都觉得实在是奇迹。
问完问题后我很认真地问,导师您想过结婚么。
没有。你这小鬼知道的可真是越来越多了。
我们聊了很久的天,我问他是否恨俄国人,他们杀了他的祖父。
不恨。他很平静。也没有那个兴趣去恨。希斯维尔,不要把生命浪费在记恨世界对你的冷酷不公上。世上不幸是再平常
不过的事,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
可是为什么呢。
如果是说我祖父的死,那也不过是战争中自然牺牲的一部分。
自然?您是说…
没有一场战争可以不流血。祖父为了生活去当雇佣兵是他自己的选择,在这个世道下魔法师要用魔法谋生很难。然而真
的到了战场上,英国人,法国人还是俄国人,没有谁的性命是有保障的。
战争原本就是在杀人。你没法预计自己是被一颗子弹打死还是被一枚地雷炸碎,也猜不到下一枚燃烧弹坠落的地方是你
,是别人,还是没有人。
他仿佛叙述隔世的故事一般心平气和,然脸上难得没有笑容。战场是少数允许魔法师为自己的目的施展魔法而不会受到
惩罚的场合,因为教团规定在生命受到威胁的紧急场合下允许暂时暴露自己的天分。雇佣兵成了这个时代术者们穷途末
路的集体悲哀。蔷薇教团成立后财富和权力集中在少数世族手中,梅利弗伦和丹佛都是其中的佼佼者和典型,而占据更
多数的下位者们在教团清规戒律的约束下失去了得以延续的因子,一部分放弃信仰而甘愿成为普通人类,另一部分则不
得不面对灭亡。
洛克尔导师只是轻轻按节律吟着书中的诗歌,将写上几行注解的书还到我手中,字迹秀美依然,他写G这个字母勾的方式
妖冶地像一朵鸢尾。
那年雷格勒斯成年,按照惯例要回在丹麦的丹佛一族本宅举行成人礼,以获得家族世代先祖的认可。那是必须由他独自
完成的仪式。他不在的几个星期正好是暑假,我无聊透顶,时常到洛克尔导师离洛丝罗林不远的居所以探讨课程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