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加拉哈德,弗兰特他们在导师那里消磨一整天。那几周内我读了这一生所读大部分的法语书,包括关于早期高卢人在
魔文方面成就的学术书籍,但更多是雨果,塞特,波德莱尔,诺瓦利斯和福楼拜。而我始终不能很好地跟上法国人的思
维,只喜欢读第二帝国时期刻骨荒芜,颓艳到了法兰西精神顶点的作品。
几年前选修第二外语时,加拉哈德被古典哲学吓得选了和我一样的荷兰语。他不得不抓紧点补习,免得父亲不让我和他
约定的荷兰假期成行。因为父亲说他不准备让自己的儿子以满街寻找同伴的方式来休假。
而弗兰特几乎擅长所有的科目,却依然比我和加拉哈德都努力得多。然而某天他忽然对我说,当雷格勒斯的弟弟很幸福
吧。
我和雷格勒斯不是亲兄弟。我纠正他。但他对我比亲哥哥对弟弟还要好。
到了暑假末尾,洛克尔导师家的常客终只剩我一人。我收起过大的伞按响门铃,门受魔法的操纵自动打开,客厅没有人
,里面传出的声音却让我愣住,差点再次被雨浇透。
低沉的女人声音,她在笑,或者在哭。
我已经不是一无所知的小孩,杵在门口一时不知是否应该走开。
但我终究还是进了门。
洛克尔导师在学校里从来不乏追求者,只是碍于种种情面还算收敛。其实我们都知道他和很多女人保持着暧昧关系,但
当那个女人匆忙出来时我还是很有缩进书里的冲动。
雷格勒斯虽然桀骜不驯,却不是孤高的人,和周围的同学,导师相处得都不错。我们的朋友互相之间基本认识,在学校
里形成一个群体。而这个美丽高傲,此刻却用可以喷出火的眼神瞪着我的女人是他几何学的导师。
我僵硬地跟她打招呼。普丽茜拉·兰迪斯是学院里最受欢迎的女性导师之一,容貌和能力都非常卓越。她极不自然地理
着头发,表情仍然尴尬而愤怒,并不回应我。无缘由地,在那时我形成了一种观念,纵是再美丽的女子,在男人身下也
已先打了七分折扣,剩下的竟也苍老地如此迅疾。
你先回去吧。洛克尔导师从楼上下来,神情慵懒厌倦。我的学生来了。
你真敬业。她冷笑,转身冲出去。
待她走后,洛克尔导师在我面前关上门,陷到我对面的沙发里。
您喜欢兰迪斯小姐么?
话出口,我觉得自己实在是傻瓜。
无聊的女人。他漫不经心地说。就是因为罗斯查尔德的导师里充斥着这样的货色,这所学校才毫无长进啊。
恩,雷格勒斯也说过,兰迪斯小姐太严肃了。
她就算是个彻底的死脑筋,也比披了一张道貌岸然的皮强。这世界上不是没有了不起的女人,只可惜不是她。
您觉得怎样的女人算是了不起呢?
伊丽莎白一世陛下?不过那太遥远了。要我说,你母亲和姐姐都很了不起。
凯珊德拉确实厉害,她的魔法比我都高明。
不止她,安琪琳娜也是。她的诗和画都很棒。希斯维尔,你从来不和女孩子交往,是不会发现她们真正的美好的。
我有很多女性朋友,比如艾琳和乔治亚娜。
那不同。
对了,希斯维尔,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头发很漂亮?像流动的金属一样。
有,雷格勒斯说过。
雷格勒斯…那个孩子真不错。不过要不是知道你们不是亲生兄弟,我会很诧异你们居然如此不像呢。
诶?
他将来必定是权贵,他也想要这些。不过我想你对在教团里谋个高位不感兴趣吧?
确实,我将来想去亚洲行医。
你毕业后准备去医学院进修?
恩,我想用自己的能力去做些有意义的事。
但是你知道,用魔法帮一般人做事是不被允许的。
所以我只是想做医生。或许这不算什么值得肯定的想法,但我确实还想过,希望今生能有机会去当一次战地记者。
即便这样,其实你我能对那些真正贫穷,得不到教育,活在无边绝望中的可怜人所能做的也只是杯水车薪。你的愿望确
实美好,但慈善活动是改变不了一个国家的面貌的。
我知道,我们也只是因为在自己的生活中无法看到这样的景象,所以要去寻找世间的苦痛。我们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
但这样之后至少我们可以更深刻地理解自己的命运。
呐,有梦想总是好事。末了他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侧面的皮肤在双重文明的作用下白皙地毫无破绽。
永远不要放弃梦想,那是你能握在手中最好的光明。
此后又是多年。
“好了,我也该去跟爸爸身边那群人照个面。”我站起来,礼服又一次勾到流苏。
“等一下今年的圣母灯舞曲时你总该跟我跳舞了吧。”艾琳在我身后嚷道。我点点头,转身向前。
很快我就看到了洛克尔导师,他果然被女人几近湮灭。
我当即决定无视他快步经过。
主神啊,大英帝国从来不缺少该死的法兰西瘟疫。
7.盛装舞步
绯焰般的地毯在细高跟鞋下发出不可闻的暗哑悲鸣。一阵高亢的反复大调像仓皇的飞鸟般从舞池上空掠过,女人的裙摆
与男人的礼服边错位成了万花筒中的景象,仿佛示巴女王的镜子般迷离妖冶。
我随手取了一份施过魔法的曲目表,现在离圣母灯仪式还有好几首曲子,足够我完成所有义务范围内的礼节。
招待权贵同样属于我不感兴趣的事之一,只是碍于父亲的颜面和多年处在这种环境中的习惯使然。加拉哈德的父亲从我
身边经过,我致了对长辈的礼节,他微笑着点点头。他是将近二十年前执政官换届时,教团内一批掌握实权的人中最早
站到父亲一边的世族之一,加之他儿子的关系,他一贯对我印象不错。事实上,莱维因先生倒不像教团里不在少数的无
聊人士那样令人不快,这位稳重公正的仲裁会主持人还算是值得尊敬的长者,只是可惜有些不知变通。有时候我很难想
象他居然有加拉哈德这样的儿子。
父亲仍然在和一群教团高层们交谈,我放轻脚步过去,向他们一一致意。
出于父亲的原因,这些人我从小时常见到,却从来记不清楚他们的姓名。而雷格勒斯却能特别熟练地吸引住这群人的目
光。我注意到他们看雷格勒斯的眼神热烈而充满渴望,像艳俗女人看见了一件极其稀有的珠宝。
“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啊,梅利弗伦。”现在雷格勒斯离开,这群人造访洛丝罗林的热情却没有因此空虚下来。斯科尔
先生,蔷薇教团的财政理事最先注意到了我,“希斯维尔竟然也到了这样的年纪了。”
“是啊,我们都老了。”另一个很瘦,形态佝偻的官员插了进来。他不胜酒力的症状已经十分明显,本就骨瘦如柴的腿
在礼服的勉强遮掩下摇摇晃晃,却还在一杯接一杯地灌。
“行了吧,埃诺里。你居然和维克多·梅利弗伦拼酒,你究竟是醉了还是疯了?”
这个声音要比埃诺里清晰有力地多,但声源的位置低得可以。我心知肚明,把叹息压了回去,转过身面对他。
“很高兴见到您,校长。”
拉塔托斯克先生是罗斯查尔德的校长,也是教育理事。传说他年轻时无比聪颖,是众人眼中的天才,但由于一次实验失
败而损伤骨骼,落下了侏儒的身材。传言是否属实我不得而知,至少后来很多年我也没发现他有除了给学校增加些无谓
的规定而后又被雷格勒斯或凯珊德拉和其他一些人颠覆外的特长。教团内的舆论时常很不可思议,居然把仅仅做了一个
失败实验的人称为天才。
“你果然在圣诺拉节前回来了啊,旅行还算愉快吧,希斯维尔?”
“托您的福,一切都很顺利。”
“你姐姐好不好?她毕业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她,这样一个花季女孩突然病倒了,真可惜。”
“安琪琳娜已经好多了。”
我小心选择着字眼,尽量避免被他引入和雷格勒斯他们有关的话题。拉塔托斯克先生在学术方面没什么成就,但在谋算
人心上的伎俩相当高明。他狡黠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像两道火灼烧而来。在我们之间只有一个共识,同样也是所
有人深深明白着的——未来的执政官不是我,不是凯珊德拉,而是雷格勒斯。
“但愿她没什么大碍。”拉塔托斯克故作善解人意地点头微笑了一下,“不过你为什么不参加毕业考试呢?”
“我没有说不参加,”在他面前保持谦恭非常困难,因为身高原因,他与我和父亲相比显得很矮,我很难不采用俯视的
角度看他,“只是有一些自己的事想先完成,过一段时间再回去考试。”
不知不觉我已被他带离了人群的中心,到达舞池的另一端,离父亲他们很远。我心暗自沉了一下,知道已无法从这场蓄
谋中逃脱,只能暂时应付。
“好吧,好吧…你知道,作为教师,”拉塔托斯克走得很慢,刻意与我保持步伐一致,“我一贯是支持学生自由发展的
。我们觉得学生应当对人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并且去贯彻这个见解。而你,特别是你…你向来是个很有个性的孩子。
”
“谢谢您。”我假笑了一下。
“你的头发很特别,也很漂亮…”他斜瞥了我一眼,“真是杰作…除了你之外,我只见过一个人有这样的头发,你猜是
谁?”
“我不知道。”
“雷格勒斯的母亲,”他像是怀揣一个大秘密般得意地笑了,“希尔薇娅·丹佛夫人。她过世已有将近二十二年了。”
我无言以对。
“希斯维尔…你不一样,你知道么,你不一样,”他语调沙哑地反复重复着几个词组,“我真的不是在腹诽你父亲…我
一直认为你父亲很了不起,不仅仅是在酒和舞会这种方面…他在任的这些年很多事情有了改变…前所未有的…划时代的
改变…他是少有的,有自己想法的人…但你真的认为,我们的情况是在变好么?”
“我不明白,您指的情况是?”和这位先生交谈很考验耐心,我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边回想如果是雷格勒斯,他应
该做得很好。
“蔷薇教团…不,是所有魔法师的情况。”拉塔托斯克忽然停了下来,我差点撞上他,“这么多年之后,难道你没有发
觉…我们渐渐在忘了自己是谁么?”
“或许是吧。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我给他拉过一把椅子,然后自己坐在位置恰好的另一把上。
“有什么关系?”他猛得眯起眼睛,“我记得你的神秘学史成绩不错,所以你应该对蔷薇教团的历史了解得很透彻吧。
”
“只是我自以为自己了解。”
“好吧…”他像是气馁般坐得更深陷下去,“你知道…魔法师是从远古起就存在的,一支特殊的人类。不同时期的称呼
有所不同,但实际上指的是同一群人。我们遥远的先祖,从文明诞生前的蒙昧时代,就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他们用
自己依靠血统传承的力量,指引族群穿过黑暗和无知,给他们带来更丰盛的食物,预知天气和灾变,在人类迈入文明社
会的过程中,魔法师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
这些事实很早以前就在课堂上被传授过。所以魔法师并非欧洲的特产,全世界都有魔法能力者,各自的称呼和形成的魔
法体系有所不同,但能力的本质相同。对于魔法的起源,至今仍没有确切可信的说法,但一般公认它是一种经由自身意
志表现的,不同于自然力的一种特殊力场。能力由生育传承是魔法的一个基本固有特点。
“渐渐地,人们定居下来,开始有了更加牢靠的生活保障,那些最初引导他们创建文明的魔法师,也就理所当然成为了
部族的领袖或国王。农业时代后,魔法师们也发现自己的能力还有更精细的规则可循,于是形成了最初的魔法理论体系
。”
拉塔托斯克停下来观察我的反应。然而事实上他只是在背诵一年级时神秘学史课本上的内容。到了初等学院就会学到基
本魔法理论,那时会提到世界上目前已知最早的魔法体系是古巴比伦祭司使用的魔法,已经失传。现在我们所研究的魔
法都基于希腊和罗马时期拉丁文的魔法体系,时间和精细程度比起古巴比伦来都大有不及。此外凯尔特人和早期日耳曼
部族的成果也夹杂其中。东亚和印度都有自成一体的魔法理论。而最神秘的魔法体系大概要数鲁纳符文,可惜同样已无
人能解。
“但是这个时候,那些没有天赋,不能感知到自然旨意的人们开始恐慌了。他们对曾经无条件信赖的魔法师充满了怀疑
,嫉妒和恐惧。这时他们已经在茫茫荒原上扎了根,不再依赖魔法师的帮助。魔法师成了社会排斥的对象,被迫从人们
的目光中隐去。罗马教皇开了武力讨伐异端的先河,魔法师隐世的时代到来了。”
基督教会素来是魔法师历史上的最大死敌。其实对魔法师而言,基督教的上帝概念并不是难以接受的,事实上几乎所有
魔法体系都承认有至高,万能,俯视一切的存在。真正让魔法师和教会千年来无法和解的原因还是罗马帝国后期乃至法
兰克王国时期,基督教会横行欧洲,强迫这篇古老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改宗。未来得及躲藏的魔法师们作为邪恶和撒旦的
同盟而被绑在十字架上挫骨扬灰。在短短三百年内魔法师人数锐减了三分之二以上,成为这一人群血脉不旺的重要原因
。
“但是魔法师并没有就此从世界的舞台上消失了。其实,魔法师的踪迹在所有野史里都有迹可寻。在王室的谋杀案中,
在领主们的城堡深处,在一切正史无法解释的事件中,魔法师至始至终都存在在欧洲历史的阴影中,无声地参与着一场
又一场政治角逐。时至今日,英国的议会,法国的共和政府,德意志皇帝,俄罗斯沙皇…所有欧洲权贵们都暗地里知道
魔法师的存在。天主教会残酷杀害了几百万魔法师,自己却是魔法师暗箱服务的老顾客之一,用他们不信任的力量来对
付黄祸和阿拉伯人的巫蛊,多么可笑。”
我不置可否。
“几百年来,魔法师为了谋生而参与各种暗箱活动,渐渐和各国的王室贵族接近。魔法师珍贵而危险的血液混进了国王
大公们体内,到了十五世纪,有那么一个时期,魔法师存在的事实几乎就要浮出水面。
但是人类已经习惯了没有魔法师的世界,任何时期轻易将魔法师暴露在世人面前都是不明智的,即使是在天主教会的影
响已经减弱的今天,仍有可能造成恐慌和混乱。”
这样就牵扯到了蔷薇教团。蔷薇教团起先名为蔷薇十字会,由一个德国贵族基督教徒克里逊·罗森克鲁兹于1484年创建
。当时欧洲出现了许多魔法师联合成的组织。这些组织各自为政,一些积极参与各种事务,主张由魔法师重新夺回政治
主导权,另一些则主张魔法师们彻底隐蔽起来,局面非常混乱。直到罗森克鲁兹突然携一种神秘的力量出现,将这些组
织收附到自己门下,建立了整个欧洲魔法师的联盟组织,即蔷薇十字会。之后的五百余年里蔷薇十字会承担起保护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