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三番两次
李世民去给窦夫人和李渊前请过早安,抬头望见李渊坐在榻上满面愁容,而窦夫人则握着他的手,神态疲惫,欲言又止。他敏锐地察觉有事发生。
“父亲眉头紧锁,可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李渊看了看他,叹了一口气,道:“今早传来的消息,主上处死了许多朝中曾对他有过异议的老臣,现在已经盯上我们李家了。只要我们稍一动作,被他抓住把柄,就是灭门之罪。”
这杨广想要灭他们李家的念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因李渊为人颇为豪爽仗义,喜欢结交有识之士,闲暇时聚到一起高谈阔论,而在皇帝看来,这却是李渊在招兵买马,变相
谋反,又因先前的洛阳之事,杨广对他早已心存芥蒂。李家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他若怀疑我们李家谋反,”李世民冷哼道:“莫要怪我们就着机会真的反了他。”
“世民,”李渊制止他,道:“这话不能乱说。”然而他脸上的神情却没一丝责怪的意思,反而眸光一闪,不知作何想。
“世民……”
窦夫人让李世民坐到榻上,淡色的眼瞳微微一转,注视着他的目光温柔如水,李世民心中一紧,又想起了李建成,大哥前些日子也告诫过他不能乱说话,然这些天李建成老不见人影,连用餐都是端到房里去的,明显是要躲着他。他抿着唇,心中突然难过起来。
“世民,”窦夫人又轻柔地唤了他一声,“你都已经十五了,说话怎么还欠考虑呢?”
“是儿子没有考虑周全。”
窦夫人拍拍他的手,又道:“我知你平日勤奋习武,却苦于没有可用之处,便盼着有机会,好让你成为万人敬仰的英雄。可这战争并不是什么好事儿,无论战胜战败,苦的都是百姓,一场战争,会使得多少人流离失所,连口饭都吃不上呢?你父亲为你取名世民,便是想让你济世安民,你莫要辜负父亲的期望。”
她讲话的声音虽轻柔,却掷地有声。
李世民向她一拜,道:“儿子谨记母亲教诲。”
他的脾气,窦夫人再了解不过,软硬不吃,总是一时冲动,心里却是没有恶意的。只是现在年岁小,人在家中倒也无事,今后步入朝堂,得格外小心才是。
“若是无事,儿子便告退了。”
“还有一件事,”窦夫人微笑道:“听你父亲说,高公有意将无垢许配给你,你的意思呢?”
又是这事儿,阴魂不散了。李世民无奈道:“儿子已经与父亲说过了,儿子年岁尚小,无垢也不过十三,晚些时候再做商量罢。”
他的眼神闪烁,窦夫人知晓他在敷衍,道:“十五已经不小了,前些天你父亲还与我商议,说要给你找两个侍婢。正好高公有意,便想着先成亲也好。”她见李世民沉默不语,又问道:“是不喜欢无垢吗?”
喜欢是喜欢,却不是那种喜欢。长孙兄妹,与他是从小到大的玩伴,说长孙无垢与他是青梅竹马也不过分,只是他向来把无垢当做妹妹,除此之外别无他想,更没想过要娶她。
“还是心中另有他人?”窦夫人蓦地笑道:“是哪家的小娘子?你且说出来,也不管是否门户相对,我让你父亲立即去提亲。”窦夫人自知年月不多,而在有生之年看到她最为心疼的儿子成亲则是最大的愿望。
心爱的人……李世民微微皱起眉,正是我大哥李建成啊,但是这话,恐怕终其一生,都不能与他人言说。李世民垂首默然不语。
窦夫人见他不吭声,颇有些头疼,她看向李渊,李渊也是一脸无奈,他们俩最头疼的孩子恐怕就是李世民了。
李世民见状,叹了口气,道:“让儿子再想想罢。儿子先告退了。”
窦夫人与李渊都摸不清李世民心中所想,只得放他走了。
他从窦夫人房里退出来,本想着去找李建成,结果双脚即将踏入他院子的时候,又失了勇气。转而在府中乱逛,直到走累了,才在回廊的栏杆边坐下休憩。一头是父亲母亲要他成婚,另一头是那人躲起来不肯见他,心中烦闷不堪,这大概是他十五年里最抑郁的时候了。
李世民觉得自己的想法很简单,若是李建成是因为父亲母亲的缘故而把感情埋藏起来,他就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将他打晕带走,什么伦理道德也不顾了。不过转瞬,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毕竟,若是真喜欢,不可能连一点痕迹也没有吧。在李建成的心里,他怕是连那名唤作绮罗的侍婢都不如。
“二郎,你在这长嘘短叹做什么呢?”李秀宁站在他身边已有些时候了,只是李世民想事情太入神,一直没注意到。
她在他身旁坐下,李世民睨了她一眼,道:“都已嫁做人妇,却还是十一二岁大咧的模样,难怪大哥老说你没点儿规矩。”
李秀宁瞪着杏眼拧了他一把,“你这小鬼,竟教训起姐姐来了。你还不是一点儿都没变,牙尖嘴利的。”
她与李世民,已许久未坐在一起,互相调侃对方了。这般情景,不禁令她将之与儿时的时光重叠,那时候两人也是这么坐在一起,漫无目的地闲聊,只不过现在,两人都长大了。
李世民从洛阳回来之后,与李秀宁接触不多,此刻仔细地打量她,见她脸蛋圆润,气色也不错,想来那长安的柴绍没有亏待她。
“我听父亲说,你不愿成婚?”
李秀宁又提起这件事,李世民翻了个白眼,知道她又是李渊请来做说客的。
“怎么连姐姐你也要说这事儿?”
李秀宁笑道:“我是你姐姐,自然要关心你的婚事,父亲与我说的时候,我便去看过无垢了。她小时候生的可爱,如今出落的愈发水灵,模样绝对是百里挑一的,讲起话来也是轻声细语,知书达理,没有哪点儿配不上你,与你又是青梅竹马,了解你的脾性,你还有什么可挑的?”
“无垢很好,她定能找的到更好的人家。”李世民无力道。
“可人家跟钟情你呢。”李秀宁瞧他有气无力的模样,道:“莫不是真如阿娘所说,你心中另有他人?”
李世民摇摇头,不想再说。李秀宁瞧着他疲惫的样子,想来他是被成亲的事儿折磨至极,便也不想再逼迫他,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况李世民这执拗的脾气,越同他说,他只会越反感。
“你也是,大哥也是,都不肯娶妻,是为哪般呀。”李秀宁发了句牢骚。
她这么一说,李世民也想起李建成至今未娶妻,父亲母亲也不知找他谈过多少次,皆被回绝,只是象征性地收了三名侍妾,问他原因也不说。更令李世民高兴的是,李建成鲜少与侍婢同房,多数时候都是在自个儿房中睡的。
“诶,”李秀宁拍拍他的脸,“我说你傻笑什么呢?大哥不娶妻你很高兴么?难道你现在的行为在效仿大哥?”
那笑意不知怎地就露出来了,李世民立刻沉下脸来,回道:“我与大哥的情况根本不同,我是年纪尚小,大哥有何原因我可不知道。”
“哎,”李秀宁叹了口气,秀美的脸上染上哀愁,“大哥也老大不小的了,却还未有自己的孩子,真是奇了怪了。”
闻言,李世民别过脸去,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安慰秀宁道:“姐姐你别瞎操心,人各有命,孩子也不是说来就来的。”
回廊另一头的李元吉,将他们的对话全部收入耳中。他知道李世民为何不愿成亲,只是大哥这样循规蹈矩的人,是绝不可能接受他的感情的,思及此,他终日严肃的面上露出一丝笑容,脸上的疤痕扯开来,更为难看了。
李元吉在院子里碰上了长孙无忌,那时候他正在想事情,长孙无忌从拱门进来,两人撞到了一起。
“四郎,你在想什么呢?”长孙无忌揉揉被撞疼的肩膀说,别看李元吉瘦弱,力气却颇大。
李元吉并不回答,只是面露难色。
长孙无忌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奇心都被勾起来了,“到底什么事儿?”
李元吉作出为难的模样,说道:“我与你讲,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好,我答应你。”
李元吉踌躇了一下,道:“我刚才听见二哥与三姐的谈话,二哥似乎……不愿娶无垢呢。”
这门婚事,高士廉在提之前就跟长孙无忌商量过,长孙无忌长期跟在李世民身边,知道他的才华,自然是答应的,他就一个宝贝妹妹,自然要嫁的好,没想到李世民却给拒绝了。
他的心情一下暴躁起来,问李元吉说,“为什么?是觉得无垢配不上他吗?”
“这……”李元吉低头看着地面,“我哪里知道二哥是怎么想的。”
长孙无忌按住腰间的佩剑,冷哼一声,“我这就找他去。”
李元吉注视长孙无忌离去的背影,舒了一口气,继而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灰暗的眸子闪闪发亮。
却说长孙无忌寻到李世民,毫不客气,开口便有几分咄咄逼人的味道,“听说你推阻无垢的婚事,可是嫌弃她?”
李世民闻言皱眉瞪着长孙无忌,长孙无忌手中握着剑瞪着他,李世民轻叹一声:“你是听谁说的,我并没有嫌弃无垢的意思。”
“你莫管我是听说的,你只要说为什么不愿意娶无垢。”
这一天要回答三次,回答同样的答案,李世民自己都觉得厌烦了,只是年岁这问题,在长孙无忌看来是小事,怕是最后也要归到李世民的高傲上。
李世民想了想,道:“你可知主上处死了许多朝中老臣?”
长孙无忌一愣,随即怒道:“你不要转开话题。”
“我可没转开话题,你不是要原因吗,我这就说给你听。这就是原因。”
长孙无忌又是一愣,“这是哪门子的原因?”
“主上处死朝中老臣,是觉得他们有谋反之心,而父亲向来爱结交有识之士,主上早已注意到了。你的舅舅也是朝廷重臣,故去的父亲又是将军,你说,若是我们两家现在联姻,主上会作何猜想?”
长孙无忌一想,确实在理。若是李家有事,舅舅家也会被祸及,舅舅抚养他长大,待他不薄,他自是不希望舅舅出事的。
想通了这一层,他便松了口气,拍拍李世民的肩膀,不好意思地笑道:“方才是我鲁莽了,没有想太多。”
李世民捶了他一下,笑道:“没事。”他的心中缓缓舒了一口气,可是把这最麻烦的家伙给劝下来了。
19.出口伤人
李世民已许多天未见李建成了,他每日都会到李建成院子前的回廊坐坐,却不进去,仿佛是隔着一堵墙也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他觉着自己有些小女儿情怀了,在这儿婆婆妈妈算什么,大丈夫不应该是径直进去,踹开门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思嘛。可每每提脚想往里走,又都摇头苦笑着退回来。
原来爱一个人会令人变的怯懦。
鼻子闻到一股药香,李世民抬起头,看见那名名唤紫英的婢女正端着药往这边走。李建成最近都没有和家人一起用餐,莫不是病了?
“紫英,”李世民唤住她,问道:“大哥病了吗?”
紫英停住脚步,向李世民行礼道:“回二郎,这药是给绮罗娘子的,她染了风寒,几天了都不见好。”
李世民便安下心来,于他来说,除了李建成,没人能上他的心,更何况这种低贱的侍婢。他不喜欢绮罗,甚至到了厌恶至极的地步,有时候大哥对她的体贴令他嫉妒。
死了才好,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大哥最近可好?”他问紫英道。
“回二郎,大郎最近都在照顾绮罗娘子,鲜少休息,脸色也不大好,婢子劝他去休息,他也不肯。不过,”紫英顿了顿,“婢子觉得原因在绮罗娘子身上,只要大郎稍一离开,她便干呕的厉害,因而大郎陪在她身边不肯离去。”
紫英原先是李世民身边的丫鬟,绿柳死后,他主动将紫英调到李建成身边,安插自己的耳目,为的就是时刻听到李建成的消息。他先前待紫英不薄,紫英对他感恩戴德,自然愿意为他做事。
此刻紫英轻柔的声音听在李世民耳朵里却异常刺耳,他挥挥手,道:“你进去吧。”
李世民靠在栏杆上,方才那股药香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约摸过了一刻钟,他适才站起身来,抚平衣裳的褶皱,踏进院子里。他并没有让人禀报,问了绮罗的卧房位置,便朝着去了。习武之人,脚步绵延无声,更何况李建成在专心地给绮罗喂药,根本没有留心屋外,更不知屋内多了一个人。
“我不想喝。”绮罗偏过头去。
李建成举着勺子停在她唇边,微笑道:“不吃药又怎会好?”
绮罗张嘴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去,面对李建成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她只能将药服下去,然而她知道,她得的是心病,如何是这普通的药物能治得好的。
自那日看到李世民吻了李建成,她知道自己多年的担心成了真。绮罗自己并不知道这担忧是从何而起,只是随着李世民长大,她的担忧也一天天地扩大,每每见到他俩在一起,便心惊肉跳的。李世民小时候就对李建成有超乎寻常的依赖,哪有十来岁的人,还要腻着大哥一起睡的,她还记得她与李世民第一次相见,他言语的侮辱,以及恶狠狠注视她的眼神,从那时候起,她对李世民就留了一个心眼。
她不是什么有心计的女子,又是身份低微的婢子,哪怕李建成再宠爱她,她也不敢奢望李建成专宠她一人。李建成对她的宠爱里有多少爱意,绮罗也清楚,只不过在他三个侍婢里,他对待绮罗是最特别的,即便没有爱。
李建成的心思细腻,他了解所有人,却不了解他自己,他的心里有一个人,自己却不知道。于是,绮罗就想趁着李建成还没发现自己心中真实所想之前,便将之扼杀。虽然有些残忍,可她不愿李建成身败名裂,被逐出家门。然她并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只能借着这些天身体抱恙,让李建成留在她身边,想着暂时不与李世民相见就好了罢?
绮罗坐正身子,抬眼便看到站在门口如同鬼魅一般的李世民,她的药还含在口中,受到惊吓便猛的咳嗽起来,直咳的满脸通红,眼角渗出泪来。李建成抚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又取出锦帕为她去眼角的泪水。
李建成没有看到站在门口的李世民,好看的眉头皱起来。
“怎么那么不小心?”李建成问她,声音还是柔柔的。
绮罗垂下头,轻声道:“二郎来了。”
李建成转过头,果见李世民站在门口,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他好一阵不自在,又回过脸来,道:“世民先坐一会儿罢。”说完就继续给绮罗喂药,其实他只不过是借此来掩饰自身的尴尬而已。
绮罗如同芒刺在背一般,着实坐不住。方才李世民看着她,面无表情,可这面无表情远比恶毒的注视还要
可怕。她接过李建成手中的药碗,道:“大郎还是去陪二郎罢,绮罗会自己喝药的。”
李建成叹了口气,若是可以,他决计不愿与世民独处,但此时却由不得他,只得站起身来,目光闪烁不敢直视李世民,道:“我们出去罢。”
出了屋子,李建成将房门关上,他本想让李世民去书房谈,可走了两步路却发现李世民并没有跟上来,还是站在屋子前的台阶上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