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垢抿唇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笑意,轻言细语道:“舅母就是太疼我了,真真比得上我生身母亲,但无垢道理还是懂的,往后无垢若是做得不好,还请母亲多多教导才是。”
窦夫人点点头,她知道长孙无垢在高府是极受宠爱的,虽则幼时见过好多次,也难保不被娇惯成个只能看的花瓶,听见长孙无垢的回答她便放心了许多,这媳妇人确是聪明的,便是初时不擅持家,好好教导一番,也就罢了。
窦夫人又问了几句,不外乎喜欢什么,可曾读过什么书,有何见解之类的,越问越是满意,长孙无垢有一句答一句,从不多言,话虽不多,却句句精到,听着便让人舒心。
谈了好些时候,窦夫人虽是难得精神旺健,却也还是有些倦了,长孙无垢见状,便道:“世民那儿也不知喝了汤没有,无垢昨晚也没睡好,去问他要一碗来。”
窦夫人笑道:“这个还要抢他的么,自去吩咐厨房做便是了。”
她笑意带着微微的暧昧和亲昵,长孙无垢晓得是那句“没睡好”的缘故,脸上便有些羞红,但转而红晕褪去,她抿了抿唇,似有些伤感。
窦夫人怎会看不出她神色的细微变化,皱了皱眉仍是问道:“世民昨晚可是喝了不少,回房时怕是很晚了罢。”
长孙无垢轻轻点了点头,犹豫半晌才道:“也不知是不是无垢多想了,大约是吃酒时遇着什么不愉快的事了吧,世民他似乎很是忧愁……”
窦夫人浅色的眼眸微微一闪,沉吟半晌方才笑道:“怕是他大哥没赶得及回来吃他的喜酒,这孩子有些闹脾气了,你莫放在心上。”
“如此便好。”长孙无垢舒了口气,旋即笑吟吟道:“那无垢先退下了,去晚了怕没有汤喝呢。”
“去吧。”窦夫人倚在床头,目送她离去,轻轻叹了口气,这女娃的确聪明,许是早已听闻李世民曾数度拒婚,便借此机会来讨个说法吧。
李府二郎大婚的欢喜氛围尚未完全散去,从洛阳传来的一道旨意便在高李两府狠狠炸开了。主上因高士廉与逃亡到高丽的前兵部尚书斛斯政关系亲厚,而被发配流放交趾。
原本李渊和高士廉都认为主上即便不喜他们两家的婚事,但也不会发难,却不料仅仅半月,便接到这样的旨意,一时李府上下俱都惶惶不安,便是一个字儿都不识的小厮佣人,也都清楚高家与李家既已结成姻亲,自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长孙无垢也是焦急,但她仍为新妇,不好此时便回高家,只得从来往于高李二府的哥哥长孙无忌那儿探听一二。
出了这等大事,李渊自然要为亲家筹谋一二。
他联系了洛阳城中的好友,询问主上到底为何忽然下此旨意,另一面打点从洛阳来的执行官吏,好歹拖延几日,看看是否有转圜余地。
但京中同僚传来的消息却不尽如人意,便是曾为李渊出狱出了不少力的萧瑀也未能在主上面前开口求情,实在是高士廉为人虽则谨慎,但无甚功绩,即使是要保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加之他与那斛斯政确是来往密切,斛斯政逃亡高丽,两人依旧有书信往来,主上一直没发作倒已是奇迹了。
如此看来,此事已尘埃落定,无法更改了,李渊无奈之下,只得多费金银,贿赂那押送官兵,好让高士廉路上少吃些苦。
他还得安抚高府中的一众妻小,长孙无忌虽聪慧有才,但毕竟才十五,兼又是个直性子,骤然遭逢此事,既要给才出嫁的妹妹带信抚慰,又要照顾自己的母亲,甚而高府也有许多事务压到了他肩上,怎吃得消,李渊只得帮衬一二,同时他仍忧心洛阳不知是否会传来下一道旨意,自个儿府内也需得安排好了,幸而秀宁还未同柴绍返回长安,加上李世民,他还不算太过劳累。
诸事忙得差不多了,李渊头一件事便是要写信让李建成赶紧回来。现下情况不明,高士廉被流放了,下一个兴许便是他李渊,风雨欲来,如何能逃过,是李渊最为担忧重视的。
信送出后尚有四五日的空闲,李渊便将与京中的联系交托给柴绍负责,柴绍本是将门出身,又是当今太子的千牛备身(陪伴),在朝中也结交了不少官员,此事交与他再合适不过。
又让李秀宁多陪着窦夫人和长孙无垢,窦夫人身子愈发虚弱,不能过多操劳,李渊不欲让她知晓太多,免得又增思虑。长孙无垢倒是出乎意料的坚强,初时虽焦急万分,但时日久了,便镇定下来,反而帮着秀宁一起,管一些府内事务,也十分条理。
李渊颇有些焦头烂额,正埋首书案,察看柴绍整理的洛阳传来的消息时,秀宁却来寻他,说是窦夫人有话同他说。他揉了揉眉心,知窦夫人素来聪慧过人,知道此事后定不愿置身事外,才让秀宁去好好看顾,宽宽她的心思,谁料她还是操心了。
李渊同秀宁一道进了窦夫人的房间。只见窦夫人乌黑长发披散下来,额头缠带,神情倦怠无力,微阖着眼靠着隐囊坐着,连他们走进房也未曾发现。他的心中微微一痛,还是笑着过去唤道:“夫人如何还不休息?已是午休时候了。”
“你叫我怎么睡得着?”窦夫人睁开眼,有气无力地嗔怪了一句。
李渊执起她的手,默然许久,方才愧道:“是我无能,累得夫人还要如此劳心劳力。”
“又胡说八道了,你我夫妻是白做的么?”窦夫人笑着推了他一把,力道却极弱,她已没什么力气了。
不待李渊开口,她便敛容严肃道:“郎君,你可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过,府中蓄养良驹鹰犬,当为主上忌。”
李渊思索半晌,颔首道:“我记得,当时我笑言只是养来赏玩,必不会因此坐谴。”
窦夫人叹了口气,“如今主上疑心暗起,尚未对李家真正动手,只因出征在即,仍有颇多顾虑,若是郡公能服软,那么此事应当就能这么过了。”
“夫人的意思是?”李渊皱眉问道。
“我的意思是良驹易得,鹰犬也无甚意思,若能换得全家人安宁,请郡公早早呈上才是。”
李渊叹息一声,道:“我明白了,待建成回来了,我与儿女们说一说,便把这事做了。”
25.人选改变
李渊一纸书信要李建成快回,郡西流匪的老巢已经端了,俘获千来人,由刘政会压着慢慢走,而李建成则骑快马率先赶回李府,带了一身的风尘,沐浴更衣之后才去前堂拜见李渊。
到了前堂,一家人都在,围着一张桌案而坐,许久不见的柴绍也在,二人相视而笑,柴绍并没有发现李建成的笑里有一丝疏离。
他在李秀宁身旁的团蒲上坐下来,右手边是李世民,中间隔着李元吉。他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眼李世民,李世民也不知是否察觉,只是端起桌案上的米酒小抿一口,面色如常。
李渊见他回来,又带回大胜的消息,自然很高兴,然又想起他错过李世民的婚事,有些不悦道:“你这个做大哥的,怎地连弟弟成亲也不赶回来?”
“那时刘司马正问出流匪的巢穴,若不抓紧时间剿灭,怕是会闻风而逃,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主上免不了要怪罪,况且,”他顿了顿,眼里带笑望着李渊道:“这次俘获千来人,以后可能有用处……”
他这么说之后,李世民依旧没有表情,众人皆当他是怪罪李建成没能及时赶回来,也没有在意。反正李世民与李建成一向亲近,过几天便气消了。
李渊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也不再责难他。李秀宁坐在他的左侧,转头想与他说话,正看到他的脸颊上有一道疤痕,伤口很深,约有一指长,已经结痂,她皱眉问道:“大哥的脸是怎么回事?”
她一说在场的人都注意到了,皆露出担忧的神色来。李建成不以为意,轻描淡写道:“许是攻入山寨后被流矢划,无碍的。”
“幸好不是女儿家,不然可就嫁不出去了。”李秀宁打趣他说,气氛因此缓和。
谁也没有注意到李世民垂下眸子,拢在袖中的双手暗暗握紧。
李渊沉吟道:“高刺史的事,你可知晓?”
“略有所闻。”
对于高士廉,李建成并不喜欢他,甚至有些厌恶。因他后来想起高士廉的外表虽是一幅老好人的模样,可是玄武门的事也应该有他一份,若不是他授意长孙无忌,依长孙无忌的智谋与脾性,是怎么也不会去煽动李世民谋反的。而他被贬官,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因此并没有多大的触动。
“高刺史被流放,怕是祸事很快就轮到我们李家了。”李渊叹了口气说道:“据说先帝曾做一梦,梦见长安发大水,屋舍尽被冲毁,而大水中唯有一颗李树屹立不倒。先帝恐天降大难于长安,便迁都洛阳,也不知是哪个嘴碎的人又将这事告诉主上,主上也真信了李家将得天下的言论,一早便对我们李家抱有猜忌之心。”
李家得天下却也是实事,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李建成闻言暗想。
“想陷害李家的人,除了那宇文述父子,还能有谁!”柴绍道。他一提到这个名字,便露出轻蔑的神态来,他在长安做太子的千牛备身时,对宇文述父子的所做所为早有所闻,无奈个人势单力薄做不了什么。
“主上已对李家起疑,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聊表忠心。”李建成道。
一切顺着原有的轨迹发展,这让李建成有些安心。
“嗯,”李渊点头赞同,他虽已同意了窦夫人的意见,却还想听听长子是怎么想的,“建成可有主意?”
“父亲忘了吗?”李建成提醒他说:“母亲先前也劝过父亲,让父亲将家中的几匹良驹献给主上。”
李渊颔首笑道:“不愧是我儿,与你父亲母亲想到一处去了。”
李元吉显然不明白,撇撇嘴不屑道:“宫中自有良驹千匹,主上还会在乎李家的几匹马吗?”
李建成不慌不忙地解释给他听,“若在之前,主上定不会在意,可是现在主上三征高丽,反对声四起,他缺少支持者,而这时李家主动献马以做军用,也就表示我们李家对征高丽的支持。如此,既能讨主上欢心,也能打消他对李家的顾虑,一举两得。”
“父亲一向以正直自称,如今怎么也学那些小人阿于奉承,对上谄媚至极了?”从未开过口的李世民蓦地吐出这么一句话,其中的讽刺不知是针对李渊或是李建成。
李建成侧目看他,他却垂头看着桌案上的杯子,闷声不语。李建成知晓他心里的想法,然而不能接受他的爱意,竟连兄弟也做不成,这点倒让他有些意外,原以为时间久了,李世民便会忘记,现在看来他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或许……李世民只是在意他责骂的话语吧,他心中暗想,其实是有些心虚的。
李渊也不恼,解释道:“我不能让李家的基业毁在我手里,其次,就算我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设法保全我的儿女,名声权势与亲人相比,自是亲人重要。不管外人怎么看,我只希望李家的人能看到我的苦心与难处。”
他一番自白,使得李世民的表情缓和下来,俯首道:“世民不该误会父亲。”
“这献马的事就交给建成罢。”李渊道。
李建成平素做事稳重,李渊对这个长子很是信任,因而这么重大的事情交给他再适合不过。
“还是让我去吧。”李世民却又忽然道:“大哥刚从郡西回来,又要马不停蹄地赶去洛阳,未免太过劳累。前些日子剿匪的事情,世民也没能帮上什么,这次便让我代替大哥去罢。”
李建成看着他,心里吃不准他的话有几分是真心的,还是说,李世民只是不想看见他罢了。
李渊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你大哥刚回来,夫人定舍不得他再出远门,你便代替他去罢。”
事情忽然转了风向,倒令李建成有些措手不及,依照前世的记忆,献马这事儿,父亲确实委派他去无疑,怎地忽然变了?
“稍后你便到别馆里选几匹良驹,事不宜迟,过两日就起程去洛阳。无垢那边也要安抚一下,你与她成亲不久就要外出,待她不住。”
李世民一一应了,便说要去别馆挑选马匹,他对马的见解独到,因此李渊也相信他的眼光。临走时,他深深地忘了李建成一眼,眸子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以至于李建成有些失措。李世民原以为自己已经死心了,可是当李建成进来时,用眼角的余光瞄向他,他的心就漏了一拍,始才明白自己还是放不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相互远离才好,虽不是永远不见,起码先分开一段时间。
又或许……他停下脚步,手中把玩着李建成送给他的两块玉玦,嘴角勾起一抹轻笑,还有别的办法也说不定。
商量完事情,李建成去向窦夫人请安,正巧碰上长孙无垢,长孙无垢恭谨地向他行礼,说是成婚之时的礼数没有尽到,便在这时候补回来。对于他这个做大哥的没有及时赶回来,长孙无垢并没有介意,她是个明事理的女子,自然知道何者为大。而对于长孙无垢,李建成也很放心,因她之后会成为李世民的贤内助,品德并不亚于窦夫人。
那厢,李世民带着长孙无忌去别馆挑选上好的马匹。长孙无忌跟在李世民身后,一反往常,一声不吭,无精打采地叫李世民也看不下去了。
这几日但凡在李府,他便是这样郁郁不乐的模样,李世民晓得他除了为舅舅之事难过,怕还有些旁的原因在里头。
此时四下无人,李世民便转头去看他,道:“无忌有什么话便说出来吧,别闷坏了。”
长孙无忌也是憋了许久了,对李世民,他本就不是能藏得住话的人,当下就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舅舅刚被流放,李家就急着向主上聊表忠心,是要跟舅舅划清界限吗?”
“高刺史被流放后,父亲也做了不少努力,然而收效甚微,”李世民摸着马鬃道:“若此间不设法保全自己,别说救人,便是李家恐怕都难逃一劫。如今主上治国无方,民声载道,再过些时候……”
他停下来,闪着冷光的狭长的凤目望着长孙无忌,长孙无忌懂了他的意思,按着腰间的佩刀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两日后。”
26.初次亲热
却说那日李渊答应李世民代替李建成前去洛阳献马后,李建成心中就一直惴惴放不下。李世民性子冲,说话也口无遮栏,对主上的治国之道蔑视已久,难保不会在朝堂说出些什么不合适宜的话来。李渊此次派李世民去的原因他也明白,无非就是想给李世民一个锻炼的机会。
思来想去依旧不放心,他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文书,起身往李世民的院子里去了。到了院子,见到的却是一个不相识名唤鸢儿的丫鬟,自称是长孙无垢的陪嫁丫鬟,她道李世民昨日去别馆挑马后就没回来,许是因为天色晚了,就同长孙无忌住那儿了。
鸢儿见李建成眉头微皱,似有为难之事,便说道:“一会儿二郎回来,鸢儿便告诉他大郎来找过他。”
李建成想了想,摇头道:“罢,莫要告诉他我来过。”
鸢儿不明就里地望着他,他也不做解释,转身离去。鸢儿与长孙无垢同样的年纪,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少时跟着长孙无垢来李府玩耍,曾与李建成见过几面,知道那时他与李世民的感情很好,李世民确是因为他没来参加婚事而闷闷不乐,怎地现下看来连李建成都有些疏离,莫不是兄弟之间闹了矛盾?
李建成走后没多久,李世民便回来了,唤丫鬟端了些吃食,一人坐在案前慢吞吞地吃着,长孙无垢安静地坐在他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