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子天阴刮风,孙宝山犯了旧伤,从早到晚的浑身疼痛,尤其是身上几处伤疤,更是痛痒交加。虞师爷在饭桌上忽然想起此事,就对孙宝山说道:“用药酒搓一搓,大概能有用处。”
孙宝山刚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匀不出嘴去回答,只鼓着腮帮子抬起头,对着虞师爷摆了摆手。唐安琪在旁边看了,不假思索的随口翻译道:“不行,没有用。”
虞师爷没在意:“试过了吗?”
孙宝山噎着了,直着脖子一拍大腿。唐安琪抿了一口酒,头也不抬的又道:“疼得厉害,用力捶都不管用。”
虞师爷继续说道:“这和捶腿不是一路方法。还是应该试一试,正好我那老房子里还有点药酒。”
孙宝山抬手捂住心口,红着脸紧闭了双眼。唐安琪一边咀嚼一边说道:“行。”
这回,虞师爷和吴耀祖一起望向了唐安琪。
虞师爷又气又笑:“我这是和你说话呢?”
唐安琪满不在乎的用筷子一指孙宝山:“他脑子里就那么几根筋,我猜也猜得到。”
孙宝山这时终于把那一口菜咽下去了。仰头喝了一大口酒,他忽然来了一句:“打是亲骂是爱,骂就骂呗!”
唐安琪点了点头:“嗯,过两天我再亲亲你。”
吴耀祖收回了目光,知道唐安琪虽然总和孙宝山拌嘴,可这二位真有感情。自己要不要也和旅座多联络联络呢?或许不理旅座,和师爷讲讲交情也是有用的。
吴耀祖端起一杯酒,敬向了虞师爷:“虞先生,恭喜。”
虞师爷举杯和他碰了一下:“等到天气暖和了,吴团长常来坐坐。”然后他略略一指身边:“安琪说等到了春天,这里的风景会很好。”
吴耀祖微笑点头,随即喝了一口酒。
一顿饭吃过了,孙宝山和吴耀祖告辞要走,唐安琪本想留下来,可是虞师爷支使他去老房子给孙宝山找药酒,他无可奈何,只好坐上了孙宝山的汽车。
孙宝山自己开车,一路风驰电掣的超过吴耀祖。唐安琪坐在车里,觉得十分过瘾,又带着酒意大声笑道:“宝山,过两天我想去天津,不带你哟!”
孙宝山加大油门:“你当我稀罕去?”
唐安琪向后一仰,嘿嘿发笑:“宝山,你说清园好不好?”
“好。”
这个回答让唐安琪满意的闭了眼睛:“唉,我对师爷的这份心啊……”
孙宝山忙里偷闲的扭头看他:“你对师爷够意思!”
唐安琪打了个酒嗝:“还是不够……宝山,你不懂。我是没有,我要是有,就还给他。”
孙宝山看出唐安琪是在说醉话了,不过听得莫名其妙:“给什么?”
“要什么,给什么。”
51.虚虚实实
唐安琪说要上天津去,可是被琐事缠住了身,今天忙,明天也忙,又不知忙的是什么。夜里他只要不出去玩,就还回虞宅休息。虞宅这回是宽敞到极点了,然而虞师爷依旧是与虞太太同床共枕。唐安琪知道那是一对假夫妻,以为先前他们是受房屋所限,不得不挤在一起,可是如今一瞧,他若有所思,发现自己的想法还是无情了。
虞太太喜迁新居之后,摸不到灶台干不成活计,终日闲的失魂落魄。冬日的棉衣早都预备好了,她从早到晚的捏着根针,没活找活的缝缝补补。她针线活是好的,做鞋做的最有样子。但虞师爷现在穿皮鞋了,她只能给虞师爷一双一双的纳鞋垫,又给唐安琪绣了两个大肚兜。唐安琪见了,笑的了不得,因为他都二十多岁了,哪有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还穿肚兜的?
虞太太既然绣了,就自有一番道理。她让唐安琪把肚兜偷偷贴身系上,否则偶尔穿着军装出门,大氅不够厚重,寒风一吹就透,凉了肚子可是要闹病的。
唐安琪坐在沙发上,越听越笑,觉得嫂子絮絮叨叨,简直像个守旧老太太。不过两个肚兜一个雪白一个粉红,上面绣着活泼泼的鲤鱼戏莲,看着实在可爱,所以他在笑够之后,还是乖乖的将其收了下来。
唐安琪带着肚兜,前去书房寻找虞师爷。
虞师爷需要书房,可是一直没有书房,这回唐安琪满足了他的心愿——小院坐落在百花深处,里面青砖漫地,有垂柳,有鱼缸,前后五六间房,依着地势高低坐落。推门往里一走,暖风扑面,让唐安琪联想起了冬日的潇湘馆。
他把两件肚兜亮给虞师爷看:“嫂子给我做的!”
虞师爷见了,也是发笑:“多大的人了,还带这个?”
然后他接过一件肚兜,展开贴到唐安琪身前比了比尺寸,随即把肚兜向上送到胸口,用它衬托对方的粉白脸蛋。神情坦荡而又慈祥的笑了笑,他温柔说道:“倒是很好看。”
唐安琪不知怎的,忽然脱口问了一句:“是肚兜好看,还是我好看?”
虞师爷用手背一蹭他的面颊,然后把肚兜放到了身边书桌上:“都好看。”
唐安琪听虞师爷说肚兜好看,心中便生出了别样的情愫。悄悄把肚兜贴身系了上,他很愿意让师爷瞧瞧,可是没有机会——他总不能大白天的在书房露出肚皮。
时光易逝,转眼间唐安琪在虞宅度过了新一年的正月十五。这回他终于是闲下来了,得以跑去天津消遣。虞师爷不出门,吴耀祖也不出门,孙宝山愿意出门,可是忙着招兵,没那个时间。于是唐安琪在小毛子等勤务兵的陪伴下,登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
因为近日一直大雪纷飞,冰雪泥土掩埋了铁路,所以火车开得很慢。唐安琪上午上车,然后就坐在温暖包厢里默默的吃五香花生。花生带着壳,小毛子坐在一旁,一粒一粒的剥给他吃。他先还伸手接着往嘴里送,后来越来越懒,干脆依靠板壁坐在床上,东倒西歪闭了眼睛。小毛子没办法,只好把花生米一直喂到他的嘴里,而他越嚼越慢,最后脑袋一歪,竟是睡着了。
小毛子轻轻拍他:“旅座?”
唐安琪呼吸平稳,毫无反应。
小毛子见状,不由自主的也打了个哈欠,随即转向窗外,把花生米送到了自己的口中。
这时,火车又停了。
火车总是停,所以小毛子对此表现的麻木不仁。向床里坐了坐,他低头看着脚上的长统马靴——年前他升了副官,除了在唐安琪这里还是小毛子,旁人见了他,都要称呼一声“毛副官”。
副官的服色,自然和勤务兵不同;唐安琪自己是个漂亮长官,当然也不会任由贴身近侍收拾的黑眉乌嘴。小毛子伸直双腿,掸去黄呢军裤上的花生红皮。不想正当此时,包厢门口忽然起了一阵骚乱。有人操着唐山方言怒问:“你是做啥的?”
小毛子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自家卫兵在拦路——外边一共两名卫兵,全是唐山人。
一挺身站起来,他走过去拉开门,摆着副官的架子问道:“谁——”
话没说完,他看清面前人物,脸色顿时大变,下意识的就抬手握住了腰间配枪:“你不是戴——戴黎民吗?”
戴黎民一身戎装的站在两名卫兵之间。对着小毛子一点头,他傲然答道:“正是!”
小毛子回头看了唐安琪一眼,见对方还窝在床上酣睡,便是又急又怕:“你来干什么?”
戴黎民一把就将他向后推了个跟头,然后大步流星的向内走去:“安琪,醒醒,我来了!”
说完这话,他停在床前弯下腰,揪住唐安琪的一只耳朵用力一拧:“别他妈睡了!”
唐安琪梦中受了一惊,一个冷战睁开了眼睛。
唐安琪乍一见到戴黎民时,心中又喜又怕,喜的是他平安无恙,怕的是他怀恨在心。愣怔怔的仰头望向对方,他见戴黎民军装笔挺,脸黑了些,除此之外再无变化。
“你?”他犹犹豫豫的发出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戴黎民背着双手俯下身去,似笑非笑的平视了他的眼睛:“火车又不是你唐记的,我不能坐吗?”
唐安琪看出他是来者不善,越发心惊:“你上哪儿去?”
戴黎民嗤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下一站就是天津卫,你说我上哪儿去?”
唐安琪飞快开动了脑筋,同时审视着戴黎民,心里估量着对方的善恶——这个不好估量,真不好说。他没有在战场上亲自露面,可是他毕竟是旅长,唐旅的一举一动和他脱不了关系。戴黎民后来被困在万福县城里挨饿,这笔账少不得也要算到他的头上。
可是唐安琪转念一想,忽然又有了底气——最初可是戴黎民先使了诈,戴黎民把他骗得团团乱转啊!
“你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他斩截利落的答道:“我也只是随便一问,你不用细说,更别逗我猜谜玩儿。如果你说你要去日本,那我万一当了真,再逼着火车往海里开,你要是淹死了,还得怪我不是?”
戴黎民抬手一拍他的脸蛋:“安琪,你还挺有理?”
唐安琪用力格开了他的手:“你放尊重一点,我也没有和你讲理。道理摆在那里,你我心知肚明,不用再讲。”
戴黎民一转身在旁边坐下了。双手撑在膝盖上,他盯着地面沉默半晌,末了扭头望向唐安琪,他的脸上忽然现出笑容。
“我不和你说。”他轻声道:“你懂什么?”
唐安琪满心戒备:“什么意思?”
戴黎民向后一靠,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我和虞清桑的事情,以后你少掺和。”
唐安琪转身就扇了他一记耳光:“怕我掺和,就别哄我放你进城!”
这记耳光来得利落,响得清脆。戴黎民挨了这一巴掌,然而满不在乎:“安琪,我对你说的都是好话,你爱听不听。”
然后他抓起对方打人的那只手,送到嘴边亲了一口:“宝贝儿,想没想我?”
当着小毛子和两名卫兵的面,唐安琪立刻就气急败坏了。下意识的想要再给对方几个嘴巴,可是在举手的那一刹那,他忽然心中一动,硬生生的把手又收了回去。
不能打,他想,打了之后戴黎民笑嘻嘻的不还手,旁人看在眼里,更要觉得两人之间别有玄妙。
对着戴黎民正了正脸色,他决定摆出友好态度,先探一探对方的虚实。
“你到天津干什么去?”他和颜悦色的问道。
戴黎民对他一笑:“玩去!你呢?”
唐安琪微笑答道:“一样。”
“一起玩?”
唐安琪客客气气的说道:“看情况吧。你若不忙,当然可以。”
52.坏狸子
唐安琪觉得有些失落,因为戴黎民明显是对他不说实话。
不说实话就不说实话,反正双方之间是存有芥蒂的,既然不能亲近,敬而远之也不错,然而戴黎民又不肯走,坐在唐安琪的身边只是谈笑风生。
唐安琪不知应该以何种态度来面对他,想要虚与委蛇,可是觉得怪没劲的;想要冷嘲热讽,又觉得没有理由。
把小毛子赶了出去,他自己也起身坐到了窗前座位上:“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将来我八十岁了,你也这样?”
戴黎民抬头看着他,就见他说话时略略侧脸望向窗外,睫毛顺着眼尾的方向垂下来,被阳光映照成了黄色。一年没见,又长大了——也说不出这模样和先前有什么不同,可的确是感觉“又长大了”。
悄没声息的走到唐安琪身后,他弯下腰扶住对方肩膀,口中轻声说道:“安琪,宝贝儿。”
随即他忽然一手托到唐安琪的腿弯,竟是把人拦腰抱了起来。
戴黎民有力气,摆弄唐安琪就像玩儿似的。回身走到床边坐下来,他把人抱到大腿上要亲嘴。唐安琪扭头还想躲闪,可是戴黎民一只手扳住他的下巴,手劲很大,几乎快要捏碎他的骨头。
唐安琪不好意思大喊大叫,怕被人瞧见了,于是暗暗的磨牙霍霍,预备咬人。
然而戴黎民神情专注的凝视他半晌,最后却是松了手,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唐安琪总是穿的层层叠叠,搂在怀里是一大抱衣服。戴黎民受够了他这身打扮,恨不能立刻撕撕扯扯的剥出里面那个光屁股芯子,可是,此时不行。
于是他就压着心火,和唐安琪脸贴着脸一动不动。而唐安琪大睁着眼睛,先是满心戒备,可后来见他无所作为,便又渐渐放下心来。
“狸子啊。”他在戴黎民的耳边开了口:“你就不能不打了吗?你要是不打了,我回去和师爷说,让他也不许再打。双方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各过个的日子,多好啊!”
戴黎民,仿佛赌气似的,低声说道:“你就知道一个师爷!我呢?我几次三番的险些死在他手里——你知道他上次对我有多狠?”
唐安琪没觉得虞师爷对戴黎民有多狠,或许是狠了而他不知道,不过他也不想听。
可戴黎民一定要讲:“你知不知道,何复兴夜里被人剁在了炕上?”
他去凝视了唐安琪的眼睛:“这是我运气好,侯司令半路被人赶下了台;否则的话,姓侯的会活活宰了我给他外甥报仇!何复兴在外面没有仇家,就是你们的人要了他的命!”
说到这里,他那两道浓眉拧了起来,正要逼问唐安琪谁是幕后主谋,然而心思一转,他强行平展了双眉,不肯惹急了对方。他知道虞清桑是唐安琪的命,唐安琪敬他如同祖宗。有话慢慢说,说得太快翻了脸,这样对他可没有好处。
戴黎民变了话题,开始讲述万福县城被围攻时,自己经过的困苦岁月。
“唉呀……”他无可奈何的摇头苦笑:“战马都进了锅,饿得真快要吃人了。”
唐安琪不动声色的积蓄力量,忽然奋力一挣滚到了地上。未等他反应过来,戴黎民已经俯身搀扶了他。
“你干什么?”戴黎民说:“你要是不愿意听,那咱们玩点别的。”
然后他站起来,从裤兜里摸出一副纸牌。
唐安琪把鞋脱了,盘腿坐在床上,开始和戴黎民玩纸牌。气氛渐渐变得友好轻松,戴黎民忽然探头亲了他一口,他抬袖子一抹:“干什么?”
“喜欢你呗!”
“滚你娘的!”
“小兔崽子,怎么骂人?给脸不要脸是不是?”
唐安琪和戴黎民打打闹闹的过了一路,及至火车将要到站了,戴黎民对唐安琪笑道:“第一次来天津,也不认路,帮帮忙好不好?”
唐安琪把手插进马褂口袋里,因为一路都是赢牌,所以得意洋洋:“你要是听我的话,从此乖乖的别找麻烦,那我就帮帮你。”
戴黎民连连点头陪笑:“我乖,我乖还不行吗?”
戴黎民一旦乖起来,就会非常的乖。在十几名卫士的簇拥中下了火车,他一边走一边拉着唐安琪的手,而唐安琪本来没想混到他这一群里,可是见他一派热情,便是身不由己的随了上去。小毛子在后方见了,连忙紧赶慢赶,可是被戴旅卫士挡着道路,不能靠前。
如此走出车站,唐安琪见戴黎民也不像个初来乍到的样子,越走越快,便有些疑心:“我说,你这是要去哪里?让我带路,总得先告诉我目的地呀!”
戴黎民没理会。径自在一辆汽车前方停住脚步,他一手拉开车门,随即就要把唐安琪往车里推。唐安琪吓了一跳,连忙喊叫,可是戴黎民力气极大,不由分说的就把他搡了进去。小毛子在后方上蹿下跳,只听“砰”的一声车门响,那辆汽车竟是载着戴黎民和唐安琪,就此发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