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雪征不怕冷,裹着薄呢子短大衣和唐安琪同车出门。两人结伴跑去日租界冶游一番,其间唐安琪坐在妓院里污言秽语谈笑风生,说的老鸨子都脸红。
陆雪征本是个男女并蓄的人物,见唐安琪生得粉雕玉砌,心中时常蠢蠢欲动,然而唐安琪不解风情,言谈举止都偏于粗俗一方面,一句玩笑话说出来,听得陆雪征直犯牙碜;再看他那上蹿下跳的形象,臭小子野猴子似的,实在不能让人心中荡起涟漪。陆雪征被唐安琪无意中连泼几盆冷水,最后也就死了心,决定和对方只做朋友算了。
唐安琪这一走,便是直到午夜才回陆宅。陆雪征要亲自开车送唐安琪回去,唐安琪连连摆手,坐上汽车之后又打开车窗说道:“今天玩的不好,姑娘太丑。秋香别墅要是这么干下去,将来非得关门大吉!”
陆雪征站在车旁,一边手肘就抬起来搭在了车顶上:“聊胜于无嘛。”
唐安琪点了点头:“那到也是。”然后从车窗中伸出一只手:“陆兄,我走了,再会。”
陆雪征和他握了握手,然后目送他发动汽车,绝尘而去。
天冷路滑,唐安琪开车开得小心,一路慢慢往回走。一打方向盘拐了弯,道路尽头就是唐宅了。
可是他透过挡风玻璃上的雪花望出去,依稀就见自家门口停着一辆卡车,另有一人站在车外,正在来回走动。
唐安琪认出了那是戴黎民。
和戴黎民也分开好几天了,他没再想过这人。身边的一切人都很好,平平安安的让他无忧无虑,只有戴黎民是个例外。戴黎民总是让他从粗野变得更粗野,他希望自己可以修炼成虞师爷的模样,胸有城府,没有城府有个小院儿也行。可戴黎民一味的只是刺激他。
大喜大怒之后,他时常感到十分疲倦,心里累,累死人。
慢悠悠的在家门口停下汽车,他拔下汽车钥匙,然后推门跳了下去。
路灯灯光下,他看到了戴黎民的满脸喜色。戴黎民一大步跨到了他的面前:“安琪,你可回来了!”
唐安琪一皱眉毛:“你怎么来了?”
灯光昏暗,戴黎民冻得眉毛都上了霜:“安琪,我弄了点新鲜玩意儿,拿过来让你看个热闹。”
抬手一指院门前的卫兵,他在寒风中笑出一团白气:“你的副官死活不放我进去,我下午就到了,一直等着,冻得我啊……”
戴黎民意犹未尽的停了话头,拉起唐安琪的一只手往自己脸上按:“凉不凉?”
唐安琪用力把手抽了回来:“像冰一样。”
戴黎民一扯外衣下摆:“偏巧今天穿得还少,这里面没棉花。”
唐安琪这才发现戴黎民是换了便装,兴许是为了卖俏,身姿笔挺的只套了一件短风衣。把手揣进马褂袖子里,他替戴黎民害冷。
戴黎民对他笑了一下,紧接着回手一拍卡车车门,从前方驾驶座上叫下一名士兵。勤务兵扒着后斗栏杆跳上去,从卡车上向下搬运大纸箱子,戴黎民在下面举手接着,一边忙碌一边又大声说道:“安琪,找几个人出来帮忙,这东西太重!”
唐安琪莫名其妙的问道:“什么东西?”
“烟花!”
“谁要烟花来着?别搬了!”
戴黎民撅着屁股将一个大纸箱子放在地上,然后直起腰伸手一指唐安琪:“不要?好,这可是你说的啊,过一会儿想要也不给你了!”
说完这话,他把纸箱子费力拖出两三米远。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点燃了捻子,他快步跑回唐安琪身边,静静等着。
十来秒之后,忽听“嗵”的一声巨响,一束火光直冲天空,眼看窜到了高不可及的地方,几乎要变成一颗星星了,却又爆炸散开,成了一朵橙红色的巨大花朵,铺天盖地的压下来,唐安琪明知没事,可是眼看着绚烂火花像大雨一样降落下来,还是忍不住抬手作势想要捂脸抱头。戴黎民一把扯下他的手,紧接着把他揽到了自己怀里,大声说道:“还有哪!”
果然,这朵烟花尚未凋零熄灭,又一束火光喷射出去了。
大纸箱子最后燃成空荡焦黑,戴黎民用力一搂唐安琪,呼着白气笑道:“这是一个退职的外国公使定制下来的,结果没等过年,公使就回国去了。我听了这个消息,赶紧花钱把它买了过来——这样的烟花,不常见吧?”
他放开唐安琪,开始对着唐宅卫兵招手:“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着搬运?”
唐安琪这回没有阻拦,因为实在是喜欢。好看的,好听的,好吃的,好玩的——只要有趣,就都能瓦解他的精神防线。
唐宅有个空旷的大院子,士兵们运下了一卡车的巨大烟花,尽数堆在院子里,上面又用雨布苫了,以免落上火星。
戴黎民一个接一个的搬出烟花箱子燃放,小毛子等人也都跑出来观看。唐安琪高兴极了,一直仰着脸望天,忽然兴奋的一甩袖子,他举手指着天空高声喊道:“狸子,你看,像朵菊花!”
戴黎民在金光璀璨的夜空下,微笑着扭头去看唐安琪:“嗯,真像!”
唐安琪没有留意他的目光,单是痴迷的盯着天上,忽然“哈”的大笑一声,他把手又指了上去:“狸子,你看,这是牡丹!”
夜空中的粉红牡丹盛开的很持久,唐安琪仰脸追着牡丹的痕迹,忽然一脚踩到雪里,扑通一声跌坐下去。
戴黎民走过去,并没有弯腰扶他,而是也坐了下来。把唐安琪拉扯到了自己腿上,他说:“坐我这里,地上太冷。”
唐安琪安然的向后一靠,知道狸子是有力气的,不会倒。
唐安琪看了许久的烟花,后来忽然反应过来,却是不让人放了。
他想把余下的烟花带回长安县去,让虞师爷和孙宝山也瞧瞧。不过面对着戴黎民,他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只讲自己冷了,脖子也酸。
他回房去,戴黎民笑嘻嘻的跟着。唐安琪不好立刻撵他,只能是不理不睬,径自脱了外面大衣裳,又让小毛子送热水过来洗漱。
及至他都收拾停当了,抬眼看到戴黎民还是端坐不动,便忍不住问道:“你不走啊?”
戴黎民捧着一杯热茶,苦笑答道:“安琪,你别急着赶我走呀!”
“干什么?”
戴黎民放下热茶笑道:“你等我洗完这把脸再说。”
戴黎民不让勤务兵把洗脸盆端走,就着唐安琪用过的洗脸水又满脸洗了一把。唐安琪看了他这个自来熟的德行,也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嘀嘀咕咕的开始拌嘴,戴黎民笑微微的不动气,反正不管唐安琪怎么说,他就是不走。跟着唐安琪进了卧室,他见勤务兵送水过来给唐安琪洗脚,他挤开勤务兵,自己蹲在了盆前。
抓鱼似的在水中抓住对方一只赤脚,他一边撩水擦洗,一边抬头对着唐安琪嬉皮笑脸。及至唐安琪洗过了脚,他起身坐到床边,弯腰就去脱了鞋袜。
唐安琪目瞪口呆的坐在床头:“让你进来暖和暖和,你他妈的还上床了——你要疯啊?”
戴黎民把冻透了的双脚放进脚盆水中,舒服的长叹了一口气:“唉……疯就疯吧。”
戴黎民想和唐安琪亲近亲近,然而唐安琪坐在床头发出威胁,要叫人进来把他拎出去。
戴黎民一听这话,立刻就把衣裤全脱了,光着屁股蹲到床尾:“嘿嘿,我就不走!”
唐安琪见了这般泼皮,气的简直没有话讲。抬手指向戴黎民,他恨的摇头晃脑:“你看你这样子,你看你这样子……”
戴黎民四脚着地的爬过去,无声无息的抱住了唐安琪:“我这样子不大好看,你就担待些吧!”
唐安琪一时哑然,转脸去看对方,结果就见他在自己的头发上深深嗅了一口气,眼睛闭着,是很陶醉**的神情。
唐安琪不爱看戴黎民的光屁股,因为感觉很有威胁性。抱着膝盖坐在枕头上,他死活不肯钻进被窝里睡觉。腰间有热烘烘硬邦邦的东西在顶,他不动声色的伸过手去,恶狠狠的在那个那东西的小脑袋上使劲一掐。
耳边响起了一声怪叫,好像是老猫被人踩了尾巴。身上骤然轻松了,因为戴黎民蜷成一团滚到了床里。
这回唐安琪一抖被子,躺了下去。
戴黎民背对着唐安琪,哼哼的呻吟,声音打着颤,久久不停。唐安琪被他吵得心烦了,恶声恶气的问道:“断子绝孙啦?”
戴黎民颤声答道:“我本来就是要断子绝孙的。”
“让驴踢了?”
戴黎民没听明白这话,自顾自的继续说道:“你是个带把儿的,养不出孩子来,我想不断子绝孙也难呀!”
“什么屁话!”
戴黎民翻过身来钻进被窝,哼哼的苦笑:“软了。”
唐安琪没理他。
戴黎民强行把唐安琪扳向自己:“安琪,你说,我身上现在哪里还软?”
唐安琪看他始终是没脸没皮没脾气,也就渐渐软和了性子。略略一动脑筋,他答道:“你舌头软!”
戴黎民笑了,一把将唐安琪搂到怀里,又凑到对方耳边低声问道:“想不想要?上次冒犯了你,这回我要向你赔罪,你说,你想不想要?”
唐安琪想了想,最后笑了:“干吗不要?不要白不要!”
戴黎民微笑着正视了对方的眼睛,看着看着,便探头过去,吻住了唐安琪的嘴唇。细细碎碎的一路向下,他缩进了被窝里。而唐安琪仰面朝天的躺着,虽然戴黎民已经如此示弱,可在他的心中,依旧还是感觉无计可施、没有办法。
唐安琪和戴黎民嬉闹许久,最后戴黎民气喘吁吁的一掀被子要坐起来,冷不防唐安琪猛然扑上掐住了他的脖子:“咽下去!”
戴黎民不假思索,“咕咚”一声就真做了吞咽动作,喉结在唐安琪的手中一动。
唐安琪又问:“好吃吗?”
戴黎民探头就去亲了他一口:“尝尝不就知道了!”
唐安琪觉得很开心,高兴的扬手扇了对方一记耳光:“滚你的!”
戴黎民挨了这一下子,脸上依旧带着笑意:“安琪,咱俩这么打打吵吵的,你恨不恨我?”不等唐安琪回答,他又抢着说道:“反正我是不在乎。你再怎么打我骂我,我都不生气,就好像你全是在和我闹着玩儿。”
唐安琪思忖一下,随即认真答道:“我从小就爱和人打架,揍过人,更挨过揍,所以你打我一下骂我两句,我倒也不往心里去,可是就有两样忌讳,你不能犯。”
戴黎民痛快答道:“你说。”
“一是虞师爷——我知道你恨他。我不能让你不恨他,可是你报仇归报仇,别拿我当枪使。而且我肯定是要维护虞师爷的,他在我心里和别人不一样。二是……”
唐安琪说到这里,有些迟疑:“不许你再弄我屁股。那个……你倒是快活了,可我当时疼得要命,完事之后也要难受好长时间。”
戴黎民沉默了两三分钟,末了答道:“第一点,我答应。第二点,我尽量。”
“别尽量呀,你不干这事能死?”
戴黎民郑重其事的答道:“安琪,你让我说答应,我也能够,不过那是假话,我现在不想骗你。你说哪个娘们儿愿意守活寡呢?娘们儿不愿意,爷们儿也不愿意啊!人生在世就是这么点乐子,你忍心让我一直憋着?”
“你找别人去!”
“别人我看不上!”
唐安琪冷笑一声:“就因为你不想憋着,所以我必须忍着受着,是不是?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狸子!”
“扒了你的皮做褥子!”
“行啊!夜里我把你卷起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唐安琪和戴黎民说着说着,又吵起来了。
两人一直闹到天亮,才筋疲力尽的躺下睡觉。
一觉到了中午,唐安琪睁开眼睛,就见戴黎民抱了自己,正在上下其手的乱摸。
“不睡了。”他含糊说道:“下午还要出门。”
戴黎民马上问道:“干什么去?”
唐安琪枕着戴黎民的胳膊,不知不觉的又闭了眼睛:“晚上严公子大请客,有我一个。”
“哪个严公子?”
唐安琪不耐烦的一拧眉毛:“严云农嘛!老严的儿子!”
戴黎民舔了舔嘴唇,忽然来了精神:“你还认识老严的儿子?”
“我认识的人就多了!”
戴黎民当即摇晃了他:“安琪,我说,你把我也带上呗!我在天津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正好趁机开开眼界。”
唐安琪已经醒透了,但是没有立刻做出答复,因为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带上戴黎民这个土包子。
55.动心
唐安琪和戴黎民起床洗漱,吃饱喝足。小毛子眼看旅座没心没肺的只是傻乐,就气的咬牙,心想真是不能没有虞师爷的,旅座的孩子气太重了。
大约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唐安琪换了一身衣裳,又对着镜子梳了个泾渭分明的三七开小分头,一边梳一边哼着小曲。戴黎民坐在一旁看着,脸上带着笑容,心中觉得十分平和喜乐。
严公子的宴会地点,是在租界内的一处大俱乐部内。戴黎民虽然没有请柬,然而这种宴会图的就是狂欢,也不会在宾客身份上多做计较。如今还在年里,饭店门口吊着红彤彤的大灯笼,长长一排,列出老远,很有春节的喜气。而宾客在侍者的引领下走入俱乐部大门,扑面一阵暖风,各色花卉一起盛开,又让人宛如身临春日。
大概是因为招待员工作不力的缘故,宴会场内一片喧嚣纷乱,毫无章法。唐安琪接二连三的向人打招呼,忽然遇到盛国纲团长,两人还拥抱着贴了贴脸。一个半老头子大笑着走过来,指着他们问道:“这是什么礼?”
唐安琪放开盛国纲,转而笑道:“冯委员,这是外国礼,要不要也来试试?”
冯委员身材瘦高,衣着气派。抬手一捻唇上胡须,他哈哈笑道:“不必,和你行礼倒也罢了,可若是和盛团长行礼,老朽的脸皮怕要不保!”
此言一出,周遭众人一起大笑,原来盛国纲今天那脸没有刮干净,下巴铁青一片,让人一见便要联想起砂纸。这时冯委员又转向戴黎民:“唐旅长,这位是……”
唐安琪立刻给戴黎民递了眼色,随即笑道:“这位是戴黎民旅长,平日和我一样,常在外县,难得过来热闹。”
说完这话,他又抬手轻轻一拍戴黎民的后背:“大名鼎鼎的冯冠老,就不用我再多介绍了吧?”
戴黎民一点儿也不知道冯冠老是谁,可是一步跨上前去,他控制着声音与笑容,向冯委员不深不浅的一鞠躬:“冯冠老,久仰您老人家的大名啦。”
冯委员呵呵大笑,有口无心的应酬几句,然后便要告辞离开。唐安琪连忙转身跟上,一路送他出去。戴黎民手足无措的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而盛国纲摸着下巴看了他一眼,本来是面无表情的,忽然不知触动哪根神经,毫无预兆的露出了笑容:“戴旅长,你的大名我可是听说过哟!”
戴黎民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抬头望向盛国纲,他就见这人器宇轩昂,一脸的皮笑肉不笑,显然不是诚善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