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春宵罗曼史（出书版 二）BY 秋月皓

仔细思考，倘若千寿能找到其他可以打发无聊生活的消遣，也就不需想尽办法隐瞒自己，靠这种策马奔驰的运动来纾解啦。

可是一这么想，又让诸兄想起一些令他生气的事，

第一件是千寿竟敢瞒着诸兄去挑战竞马。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诸兄说乘坐「淡路」去，可千寿要求想骑「雾岛」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打算要挑战竞马了。也就是说，千寿故意隐瞒诸兄真相。这件事情让诸兄感到生气。

第二件是千寿在这件事情上跟业平大人共谋。那位大少爷跟千寿在驯马这方面似乎颇为契合，这次好像也是两个人共谋搞出来的花样。

让千寿从事这么危险的竞马虽令诸兄生气，但这是由两人共同搞出来的阴谋则更让诸兄火大。讲白了就是嫉妒千寿跟业平大人处得和乐融融，反正诸兄就是十分生气。

第三件是，这个业平大人竟然多此一举地灌输千寿「与其当文官，更适合做武官」的想法。

的确千寿看起来不够稳重，叫他乖乖坐在桌前念书他还比较喜欢活动身体，从他骑马表现出的才能看来想必武术也能轻松发挥吧。可是武官这工作只在仪式和祭神典礼上看似华丽，平常则是做些守门或是警卫之类的低下工作，若被分派到检非违使的话，便得跟下贱的盗贼或罪人周旋。这么糟糕的工作怎么能让可爱的千寿做呢？

而且千寿有可能会说想要当武官。如果真的这样全都是业平大人的关系。

（啊，真火大！）

不过自己交代千寿得把《论语》一卷写完否则不能外出，可是也没提供范本和纸给他。想必千寿一定伤透脑筋了吧。这样的处罚未免太过于严厉，诸兄突然埋怨起自己。

正因如此，他更想要赶紧回到町屋，可是……

值夜班必须等到皇帝醒来，拜见皇上做过晨起的问安后再去台盘所（御膳房）领取守夜的粥之后才能离开。

晨起问安已经结束，现在诸兄来到台盘所，可是负责的女官却迟迟不出现。粥是皇上所赐的，又不能不领就离开。当然也不能催促女官动作快点儿。

在同样担任夜班的右近卫中将面前，不能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诸兄满心着急地等待许久，粥总算才送了过来。

有将米捣成白色慢慢熬煮成的白粥一碗，加上一盘腌菜及一碗热汤。

女官慢慢地循规蹈矩奉上餐点，诸兄也按着礼节将粥菜接过用完，计算着右近中将也用完餐便站起身来。

跟在中将之后正准备离开台盘所时，突然袖子被拉住，他回头一看。

拉住诸兄袖子的是其中一位女官，她小声地说：「请您将这交给业平大人。」然后一边把一封信塞入诸兄手中。「拜托您了。」女官叮咛后抉步离开。

「刚才的是谁啊？」

诸兄虽回过头来，但现在有比转送他人情书更重要的事情在心头盘据着。把情书放进怀中，来到校书殿西侧的藏人所，向今早上朝的上司左中弁嗣宗大人报告值完夜班的讯息。

「嗯，晚上值班真是辛苦你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得到上司一如往常的命令后，诸兄迈步走向藏人所町屋。

正要走进町屋入口时，遇上了业平大人。

啊，情书。正当诸兄想起女官交代的信时——

「曹司的门口送来了不得的贡品喔。」

听到业平这么一说，诸兄心想「什么啊」，马上把情书给忘得一干二净。

来到自己的曹司前面，看见似乎是业平大人口中的「贡品」。门前的庭院有着一把一把堆积整齐的柴薪……

不过上面却写着字。

这是什么东西？诸兄狐疑地从门边弯下腰来察看，可是距离太远看不清楚内容。

恰好此时有仆役经过，便叫住对方，吩咐他把那东西拿过来。

「您要全部吗？」

「不，两三根就好。」

取过来的柴薪上所写的正是《论语》的一小节。

诸兄着急地叫住完成大人吩咐正准备离开的仆役。

「啊，喂！其他的也都帮我搬过来。」

约三十根柴薪中只有十一、二根的表面被削得平整，上头工整地写着字。其他的都是写在用斧头砍下还凹凸不平的木头表面上，看得出费尽心思歪歪扭扭写出来的字迹。

「……千寿他……没有纸所以写在柴上？」

当然，一定是这样！

「为了遵守我的命令，他在这种东西上花功夫……」

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上面的的确确完整地写着一卷的内容。

「真的做到了。我看见了你的诚意啊。」

诸兄满怀着感动，一根一根轻轻抚触着堆积在门边的《论语》柴火，心想这表现出诚意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于是便步人曹司中。

千寿位在铺于地面的褥子上，穿着衣服躺成大字型，睡得正香。

摊开的双手上，有着被墨汁和灰尘染黑的污渍。

「啊……你是熬夜完成的吗？只是因为——我随口说出来的处罚就想着不能不遵守，连觉也没睡……」

诸兄的声音把千寿从沉睡中唤起。

「嗯……」

千寿发出意识不清的声音，眼睛微张着说：

「啊……得起床了，诸兄大人要回来了……」

即使嘴上喃喃自语，但被睡意侵袭的身体仍让微张的眼睛很快地又闭了起来。千寿再度陷入沉睡当中。

「呵呵……真可爱。你真是……惹人疼爱啊……好可爱好可爱又惹人疼，简直让人快要发狂了，千寿……」

诸兄真想就这样好好地疼爱千寿一番，（可把他吵醒的话又太可怜了）内心斥责着自己，硬是想压下欲望，但怎么也控制不住。他说服自己（只要这么做就好），便倚在千寿身旁，让他靠在自己膝上方便瞧着他的睡脸。小心翼翼地不要吵醒千寿，用外袍的袖子轻手轻脚地帮千寿盖住衣摆翻起而露出的可爱小肚脐。

就这样守着千寿，看着他似乎相当舒服的睡容，彻夜值班的疲劳也渐渐浮了上来，阵阵睡意袭上心头，让诸兄也睡着了。

这便是当千寿醒来时，发现自己竟靠在诸兄大人膝上睡着的原由。

「啊……」

才发出声响千寿立刻住嘴，因为他不想打扰发出轻柔呼吸声、睡得正香的诸兄大人。千寿还发现自己的肚子上盖着像母鸟为了保护雏鸟而伸出羽翼般的衣袖，心中更是感到一阵温暖与喜悦。

诸兄大人原谅千寿了。

这是多么幸福的感受啊！好想就这样一直看着大人沉睡的面容，但千寿又担心这样的睡姿会让脖子酸痛，便轻声唤道「大人」。

「大人，诸兄大人，这样的姿势脖子会痛的。请移驾到床上再睡吧。」

「嗯……」

诸兄大人发出轻轻的呻吟声，张开眼睛醒了过来。

「你醒了啊。」

大人温柔地微笑说道，慢慢起身「嗯」地伸了伸身子。

「你睡得好沉，让我也想睡了。」

大人轻松地说，又「哎呀」一声再次强调。

「看着你的睡姿，我也跟着睡着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啦？」

「已经看得见阳光了。」

今天天气非常晴朗，千寿想看看阳光照射的位置以便知道时间，于是走出门外，瞧见堆在庭院的柴薪已被重新排放在门边。

「嗯，你的诚意我已经都看见了。真的很感动喔。」

站在千寿正后方的诸兄大人如此说道。回头看见大人满脸愉悦的笑容，更让千寿觉得开心无比。

「而且你还想到写在柴薪上这点子。我在值夜班的时候一直在想，我连范本和纸都没给你就出门，实在太糟糕了。看样子你连范本都不需要了呢。」

「是的，《论语》和《五经》在严厉的师傅监督下已一字一句铭记在心。可是要在柴上写字真的很困难，刚开始只能写出奇形怪状的字来。」

「这边削平的部分就写得相当漂亮啊。」

「这是在右兵卫的卫士们帮忙下写出来的。」

「喔？」

千寿把自己到武德门借火光，然后受到帮助的事情全盘托出，诸兄大人听了引用〈里仁第四〉中的一节：

「真如「子曰，德孤必有邻」。」大人称赞着卫士们的善意举动。

「我也要去跟这些人道谢一番。说到这……啊，已经午时啦。母亲大人一定引颈企盼着我们了。帮我把直夹拿出来吧。」

「是。」

「在那之前先把手洗干净吧。」

「啊！是，知道了。」

正当千寿帮着诸兄大人除去朝服换上直衣时，厨房的工人走了过来。

原来是厨司命他来取回借出的柴薪。

辛苦完成的作品要烧掉虽然觉得可惜，但原本就是商借来的柴薪，达成目的后也只能乖乖归还。这时诸兄大人开口说了句「我想要留下三根」。

「厨司说借了多少根啊？」

「总共有三十二根。」

「什么，还真的有算过啊。」

诸兄大人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

「那个……」

千寿拉了拉诸兄大人的袖子说：

「这里面有五根还是六根是卫士们点燃火把需要使用的，得还给他们才行。」

「嗯，这还真有点复杂啊。」

正当三人在困扰的时候，舍人寿太郎恰好经过。千寿叫住他，想请教他碰到这种时候该如何是好的小常识。

「虽然是小秘密，其实只要付点钱给厨司就行了。」

寿太郎用连诸兄大人也听得见的声量，小声地告诉千寿。

「这样不会违反律法吗？」

「这是通融的应变之法。」

「那么应该要给多少呢？」

诸兄大人也小声地加入讨论。

「付个十文左右应该就够了。」

「嗯，串钱十串啊。」

诸兄大人豪迈地点了点头，千寿急忙跟大人解释。

「不，不是的，诸兄大人。十文的话只要十枚钱币就好。」

用绳子串起来的铜钱一串有一百文。

「什么啊，只要这么一点钱就能解决啦。」

诸兄大人摆出有点无趣的表情来，对着等待结果的厨房壮丁说：

（千寿好不容易写好的东西，我得多买个几根。我看……就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钱我很快就派人送去。）

「可是比起这些前面的，我觉得这写得比较好耶。」

诸兄大人挑选出来的，都是写在没削平的柴薪上歪歪扭扭的字，所以千寿才跟大人提出建议。

「放在身边的话，挑出〈学而〉的第四、第七和第十六章就很好了。我想摆在身边常常看，以警惕自己。」

听到大人这样的回答，让千寿满怀感激地脸颊都热了起来。

诸兄大人还将其中一根带回家中，展示给桂子夫人看。

「嗯，就好像「萤雪之功」的苦学故事一样呢。」

桂子夫人如此地赞美虽让千寿觉得无比开心，可这原本并不是值得被赞美的事情，他便诚实地将事情原由说出来。

「哎呀，因为太顽皮而被处罚，那你究竟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啊？」

「就、就是……」

当千寿原原本本地把来龙去脉说出后，夫人严厉地斥责千寿。

「不准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骑马远游或是狩猎还没有关系，但像竞马这样胡搞的活动是武士才会做的事情。」

「是，非常对不起。」

「你应该要更加地珍惜自己的身子。如果因为那样的事情而失去性命，会让我及诸兄大人有多难过啊！」

「是。」

「诸兄大人已经非常替你操心，你这么不小心会让他更着急的。」

「真的非常抱歉。」

看着拼命道歉的千寿，桂子夫人的心情也恢复不少，便提起过去的往事。

「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诸兄大人小时候也曾遭父亲大人责骂而被罚写《论语》喔。」

「呜……是这样吗？」

「是啊。那时候被罚写一卷各写一百篇呢，你不记得了吗？」

「这么说来……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呢。」

「是啊，的确是有。大概是十岁左右的事情。好像是因为你说：「我一定要当守卫的将士。」」

「啊，是！我想起来了。惹得父亲大人大为震怒，还斥责我说：「好好重新认识学问的重要和怎么当个君子，仔细给我想想！」嗯，的确是各写了一百篇呢。」

诸兄大人一边回答，整张脸也跟着涨红起来，开始不停冒汗。千寿尴尬地想，大人当时必定相当辛苦吧。

「然后你还非常生气，就在地上和窗户等地方到处留下书写的笔迹。」

「啊？」

「正当奶妈要把墨渍还没干的地方擦掉时，你还拼命表示在给父亲大人看过之前不可以擦。」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但父亲大人技高一筹地说这样更能铭记在心，你就这样好几年都身处于《论语》的世界中呢。」

听到这千寿不禁噗嗤笑了出来，诸兄大人满脸尴尬地瞪着他说道：

「这种事情别听了，千寿。」

「人家已径听到了呀。」

「那就忘了它。」

诸兄大人连耳朵都红着如此交代，更让千寿觉得好笑。

那天诸兄大人为了准备隔天的节庆，不得不在傍晚时分回到町屋，千寿则因桂子夫人的要求留宿在家里。

当诸兄大人准备从桂子夫人房中站起身时，心里十分舍不得。

只有在六日的骑射才允许民众观赏，桂子夫人打算前往欣赏，而诸兄大人回到内里要再见面就只能等到后天傍晚了。

「对了，我有些事情要拜托千寿。你过来我的房间吧。」

听到大人吩咐，千寿心想这样就能多相处一会，便开心地跟了过去。

诸兄大人口中的事情，其实就是在日照尚明的房内深处围起床帐，好好疼爱千寿一番。

「昨天跟你起了争执，咱们俩都不好过。虽然今晚很想好好拥你入眠，可是把你借给母亲大人的约定是早就定好的，不得不从。」

诸兄大人满怀惋惜地说道，让千寿开心地笑了出来。

现在还是大白天不能把窗户关起来，但又不能让声音传到床帐外，千寿只能紧咬着衣袖不让自己发出声来。如此忍耐不知为何竟加深快感，舒畅的感觉与不能出声的痛苦让千寿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明天要和母亲大人去采药草吗？」

「是的。端午节制作的药球听说可以驱除疫病。」

「要去紫野那儿吗？如果有看到甜茶叶就采来给我当礼物吧。」

「好，我一定会帮您采的。」

「不用太勉强刻意去找喔。你一旦认真起来，我怕你会越过山城跑到越（北陆）的方向去了呢。」

「跟桂子夫人一起，我就算想跑那么远也不可能的。」

「嗯，太危险了。我得好好叮咛母亲大人，千万不能把视线离开你身上。」

诸兄大人眼睛咕溜溜地转着开玩笑说。千寿便跟他约定「绝对不会跑到桂子夫人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去」。

隔天的重五日（端午节），整天都待在凉爽风儿吹拂的广大紫野中摘草药渡过。

途中，桂子夫人还去拜访位于贺茂的斋王大人居住的斋院，侍女小糸她们和千寿就陪她到门内。身为皇帝内亲王（女儿）的斋王大人，在年纪还小时，桂子夫人便时时陪着她玩要，两人交情好到至今仍会互相通信。

结束拜访的桂子夫人走进牛车正准备上车时——

「斋王大人，不可以这样！」

「请停下来，斋王大人！」

才听到女人喊叫的声音，便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女童从大殿深处啪哒啪哒地奔跑出来。掀着外层白色、内里深红色菖蒲袭的裙摆，快步地跑向桂子夫人。

「哎呀，斋王大人，您不能跑到外面来呀。」

桂子夫人这么说，但少女那端整秀丽的容貌却左右摇着头说：「没关系！」这个女孩真的就是「斋王大人」呢。

「你把这个都给忘了。我想要亲自交给你嘛！」

天真可爱的斋王大人这样喊着，便把手中的小药球递给桂子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