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春宵罗曼史(出书版 二)BY 秋月皓

作者:  录入:09-30

趁着将马归还左马寮,并肩走着的时候他抓住机会开口说:

「今天发生的事情真是小的不对。不管什么样的处罚我都愿意接受,还请您原谅我。」

「那么就罚抄写一卷《论语》。在写完之前哪儿都不准去。」

「是。」

「我今天晚上要代业平大人的夜班。」

「遵命。」

之后诸兄大人再度陷入沉默不发一语,让千寿连叹气都不敢。

虽然大人交代了处罚的课题,可是如果完成了大人真的就会原谅自己吗?在完成之前大人大概都不愿意跟自己说话吧。

(早知道会惹大人如此生气,就不会想要试试竞马了。)

千寿难过地暗自深深后悔。

换好服装的诸兄大人为了值夜班出门之后,千寿立刻准备按照大人吩咐开始抄写《论语》,可仔细一想既没笔墨也没有纸张。

笔墨的话只要借用房里既有的就好,但纸张是特地为诸兄大人准备的物品,倘若被自己用掉肯定会很困扰。

在如意轮寺碰到这种时候只要跟诸物司要就会有,可是这里……

千寿心想先问问看说不定会有什么办法,于是前往舍人房,但寿太郎大人跟知保大人你看我、我看你地说:

「这纸啊」。

「如果是公用的话,只要跟内藏司说就可以……」

「我只需要回收的废纸就可以了。请问有吗?」

「回收的废纸?」

「就是写错了不要的纸。」

「啊,并没有这种东西耶。」

……当时宫中所用的纸是由中务省管辖的纸屋院来制造,寺庙等地使用的纸也是各自自制或信徒的贡品。

在民间并没有流通,官衙(役所)等地方稍作纪录时都是使用木简(削成薄片的木板)。木简比纸还容易拿到,而且只要把写过的字刮掉又可以重复使用。

纸张属于贵重的高级奢侈品,能够轻松用纸的只有拥有制纸所的大庙或衣食无缺的高级贵族。

(这该如何是好……)

在寺里练字的时候,部是用沾水写在木板上,干了字迹就会消失的水笔,就算照大人吩咐写完了,也无法证明自己如实做到。

但若要沾墨来书写,写完一卷《论语》得用掉很多片木板,而且木板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拿到的。

「啊,写在柴薪上应该行得通吧!」

厨房走廊上有着堆积如山的柴薪,只要约定好让诸兄大人看过后即刻归还,应该是可以借的吧?即使用墨在上面写字,柴薪反正也是要拿来烧的就没关系。

于是千寿前往厨房拜托管事,取得对方的同意。他挑选了丸太用斧头砍得较为平整的柴薪运回房间,赶紧磨起墨来,开始书写第一篇〈学而〉。

「哎呀,这么大的字体一根柴只能写一章而已,得写小一点小一点……」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讨厌,怎么这么难写啊!」

柴薪看来似乎削得很平整,但笔尖一接触到木头表面上一颗一颗的木瘤便无法顺畅书写。

诸兄大人说没有写完就不可以出门。假使不把这个写完的话,就不能去看庆典的骑射比赛了。所以想要看到后天举办的骑射,无论如何得在明天把这些通通完成。

不对!明天中午过后已经答应要去诸兄大人母亲那儿拜访。

但早上诸兄大人就会值完夜班回来,还得服侍他。这么说来期限得在今天晚上完成了。

「嗯……得想想办法才行!」

是的,也只能这样了。

「我写到哪儿啦。嗯,「不亦君子乎」。好,第一章完成。接着是……」

口中念着「学而第一、二章」,开头部分的「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从脑海中回忆起来。千寿跟着想起当年压着他的头,要他把全章一字一句都给熟记起来的超严厉导师圆法大师的声音,身体因而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圆法大师相当年轻且肌肤白皙,是位温柔且长相好看的僧人。但他的个件非常地严谨自律,绝不容许有人怠惰,跟犹如慈悲佛祖般的慈圆阿闇梨大人比起来,他毫不通融的个性就像降服恶魔的不动明王,监督着千寿把《论语》和《五经》给熟记住。还把讨厌读书而逃到山中躲起来的千寿给追了回来,用力将他按回座位前,真的是像个厉鬼般的老师。

千寿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讨厌这样的圆法大师,是在替因急病而意外撒手人寰的圆法大师守灵的晚上。

当阿闇梨大人念着手中的经文时,他在诵念途中听见阿闇梨大人小声地说:「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啊!」不知怎地,眼泪就停不下来……

「好了好了!不赶快写不行!光阴如箭,岁月如梭,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啊。」

耳边仿佛听见当年圆法大师时常挂在嘴边教训的话语,千寿沾了墨的笔尖继续在柴薪上写着。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然后是「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好了,第二章也写完了。」

《论语》是周灵王二十一年(西元前五五一年),生于鲁国的孔子教导弟子言行所记录下的文章,总共有十卷又二十篇,总计收录了四百八十二章。各章中除了第十篇的〈乡党〉和第二十篇〈尧曰〉之外,每篇都不是太冗长,第二篇的十二章甚至只有「子曰,君子不器」等六个字就完结。而诸兄大人所指示的「《论语》一卷」,应该只需要写〈学而〉和〈为政〉两篇共四十章就足够了。……虽这么想,但柴薪很难下笔又不吸墨,实在是难写到让人快要绝望了!

「喂,千寿,用晚膳啰!」

大声说「好」,回应着知保大人的呼唤,千寿抬起头来。天空不知何时已经染上浅橘色,这是日落后的残照,却只写了六章而已。

「可是肚子好饿喔。」

飞奔到用餐处的舍人房,匆匆忙忙将一菜一汤囫囵吞枣地吞下肚。吃饱又赶紧奔回房间,从已经昏暗的房中将书写用的道具都搬到门外,想要继续写字。

今天晚上诸兄大人要值夜班所以不会回来。主人不在擅自点燃屋内的照明是不被允许的僭越行为,所以想趁着天空还有些许光亮时,能够多写一章也是好的。

但唯一可依赖的暮色快速地消失,终于暗到连手都看不见了。得赶紧去找个有亮光的场所。

藏人所町屋西侧并排的八间房间中,看得见光线的是纪贞守大人及纪末成大人的房间,以及非藏人(藏人实习生)所使用的三间房。可是任何一位都不是交情好到「请借我烛火」的人,且业平大人也还没回来。

月儿是细瘦的上弦月,就连能写字的光度都不足,千寿实在没办法。

「大门,对,那儿一整晚都烧着火把。」

抱着文具箱和代替纸的柴薪,千寿来到距离藏人所町屋最近的武德门:幸运地,担任卫士的两名右兵卫士兵都是曾经问候过好几次的点头之交,千寿开口说:「我不会打扰您两位,请让我借点光线。」

「要做什么?」

「因为被处罚,我必须在今天晚上写完一卷《论语》。」

「为了写那种东西?」

「是的。」

「你应该是藏人藤原诸兄大人的家仆吧。」

「是的。」

「还真是不轻的处罚啊!你究竟做了什么?」

两人兴味浓厚,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似乎觉得无聊的守夜生活总算找到有趣的打发时间对象,可是千寿却很忙碌,因此他简短地回答。

「我和业平大人比赛竞马,犯了诸兄大人的忌。」

「跟左近将监大人?」

「哎呀,那可不是犯忌,是吃醋吧。」

被两人取笑,让千寿有点不开心。

「大人说如果没写完就不准外出,可是我明天中午过后又得去拜访桂子夫人。」

「喔?」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年纪较大的人轻声询问。

「桂子夫人是哪一位啊?」

「诸兄大人的母亲大人。」

「是喔。」

而后年轻的那位从旁问道:

「那跟左近将监大人之间的胜负结果是?」

追问不休的两人,已经开始令千寿觉得不耐烦。

「我赢了。」

千寿答完便赶紧抢在两人提问题之前说:

「我得在诸兄大人值完夜班回来之前把剩下的三十章通通写完才行。如果不能借我光线的话我就回去了,请告诉我可以还是不可以。」

「好了好了。当然可以吧,保则大人?」

「喔,没问题。那边够亮了吧。」

「非常感谢两位。」

低头言谢后,便立刻在火把光亮恰好能够照到手的地方坐了下来,打开文具箱。抱过来的途中墨汁泼了些许出来,只能晚点再收拾了。

年纪稍长叫做保则的那个卫士,对着继续埋头写字的千寿问。

「你真的跟左近将监大人竞马赢了啊?」

「是。」

「这将监大人可是去年端午节竞马中,丝毫不输给左右近卫、左右兵卫,东宫带刀等猛将的那位大人?」

「真的吗?」

「嗯,别看他外表好似很柔弱,其实胆大又有力。专心在武艺上不喜欢读书,所以到二十一岁都还没担任任何官位。」

「那么大人的成人仪式不就往后延啦?」

「大人自己对于官位和乌纱帽好像常不以为然地说「真烦人啊」。虽说他是那位阿保亲王的子嗣,但可是个相当有骨气的人呢。」

「喔喔。」

「啊,写错了。」

忍不住竖耳倾听两人对话就不小心写错字,看着咬唇念着「可恶」的千寿,保则大人开口了。

「我帮你削掉。那一片交给我吧。」

用小刀快速地把写错的地方削掉,千寿道声「谢谢」后接了过来。

「不过啊,你个头儿这么娇小,究竟是怎么赢过将监大人的?」

「啊,业平大人晚了一步跑出来,我拼命地不要让他追上。」

「喔——故意比敌手晚出发一步再从后面追赶,这是将监大人常采取的作战方式,没想到你居然能够避过马术精巧的将监大人的计谋!」

「是。差点被他追上让我紧张得不得了。啊,又写错了!」

「喔,给我给我。」

「真是不好意思。」

「讲这什么话,别客气啦。」

「好啦,有话还是趁别的机会再好好聊比较好。这样下去到早上都写不完啰!」

「哈哈,说的也是。那七郎,我们俩到那边去聊吧。」

「说到这,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啊,真是抱歉。我叫做千寿丸。」

「我是河内七郎。」

「我是大三岛保则。」

千寿牢牢地将两人的名字记在脑中。

接着他又回过头来继续默默地努力进行写字的工作,然而随着肩膀跟脖子因疲累而越来越疼痛,千寿心中不禁越加火大。虽说这是自己造的孽所尝的苦果,并不能因此怨恨诸兄大人,(可是为什么要像这样严厉地斥责我呢?)千寿脑中浮现一股不服气的念头。

(话说回来,还不是因为你让大人担心了。)

(那是当然的啊,诸兄大人本来就是过度担心嘛!我的马术可是很拿手的,跟业平大人比赛也没有从马上掉下来啊。)

(只不过偶尔运气好而已,不要被冲昏头了。还让诸兄大人如此地担心你啊。)

(话是这么说。我觉得就像业平大人所说,大人根本像「看护小婴儿的奶娘一样」过度担心。我已经十四岁了,不是小孩也不是婴儿。诸兄大人过度担心了吧。)

(那是因为他真的把你捧在手心重视着你呀。因为爱惜你,所以才会担心你,当然也就会生气啊。)

(这……我也知道啦……可是……)

「啊啊,糟糕!才写到〈为政篇〉的第三章,还有二十三章呢!」

千寿心想看样子到早上是无法写完全篇,于是一个人开始难过起来。

(如果写不完,就不能去桂子夫人那儿了。)

(不能履行陪同桂子夫人一同去欣赏贺茂祭典的约定,一定会让夫人担心或造成困扰。那么下回的骑射活动肯定就不会再找我陪伴了。)

(如果明天不能去夫人那儿,该怎么道歉才好呢?)

(可是夫人一定不会原谅我吧。夫人本就是大纳言大人的正室夫人,像我这样身分地位的人会被注意到,肯定是很特别的。如果我两次都爽约,绝不会再找我过去了吧。夫人的声音还有说话的模样,都相当高雅有气质,而且又非常温柔,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她喔。)

千寿喜欢接近藤原桂子的心情,其实混杂着对未曾谋面、不知姓名的母亲的思慕之情……当然关于这点千寿本人并没有察觉。

总之明天要是不能过去的话,会被桂子夫人当成不守约定的无礼人士,而再也不理自己了吧。偏偏到早上要完成这些应该是不可能了,满心绝望中泪水不禁潸然而下。正当他伤心难过之时——

「喂,赢了将监大人的小顽皮怎么在哭啊?你瞧瞧,快用这个来写写看。」

听到保则大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千寿赶紧擦了擦眼角抬起头来。

在自己眼前的是保则大人递出来的柴薪。

「我把木头削成好写的平面,这样就容易下笔了吧?」

「啊……」

千寿将柴接过来摸了摸,柴的裂缝都被削得十分平整了。

「啊,非常感谢您。」

「怎么样,好写吗?」

「是,是的,好太多了。」

「喔,我的也削好了。还需要多少根啊?」

「这样就能把字写小一点,一根应该能写上两章。」

「现在写到哪儿啦?嗯,我看还需要十根吧。」

「那就一人五根啰,好好。」

「那个,让两位这么帮忙实在很不好意思。」

「说这什么话,在这守夜只要站着就可以了。刚好有事情可以让我们打发时间啊。」

「非常地感谢两位。」

在削得平整的木头表面写字,就跟在纸上写字一样顺,让千寿立刻开朗了起来。

「喔,已经写完啦?等等,再一会儿就完成啰。」

「好了,我这个完成啦。」

在两人的帮忙下,千寿的速度越来越快……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哇,太好了,写完了。」

看着开心地喊出声来的千寿,保则大人揉了揉削柴削得似乎有些酸痛的手腕笑着说:

「太好啦,看样子赶上「开诸门鼓」的时间了。」

将散落一地的柴薪碎屑捡拾起来丢进火堆中的七郎说:

「但时间不多了,赶快来收拾吧。」

千寿赶忙点了点头。

是的,千寿原本打算在天亮之前写完就好。可在丑时三刻(半夜三点左右)当小诸门的开门太鼓响起时,这道门便会打开,早班的官员们都会准备来上朝。

「马上来。」

千寿答道。他先把费尽千辛万苦写着《论语》的作品搬到不会影响大门出入的地方,再抱着文具箱和部分作品回到藏人所町屋的曹司中。

柴薪总共约有三十根,得分成三次搬运,全都堆放在曹司前的庭院中。

正在搬运最后一束时,从阴阳寮远远传来咚咚的「开诸门鼓」响声。回头一看,保则他们正把大门打开,在门外等着的两三位官员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好啦好啦,总算是赶上了。」

接着只要等诸兄大人回来就好。值夜班的隔天早晨,即使天亮了大人也不能马上下班回来,大约都是在辰时左右才会回到这里,所以稍微小睡一会儿应该无妨。

千寿如此盘算着,对自己说:「听到「开大门鼓」响起时就起床吧。」便钻进曹司角落的床中。

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三章

那天早上诸兄急着想从夜班办公处离开,是因为一整晚反覆思考后,深觉自己交代给千寿的处罚实在太过轻率。

当然,得要让千寿搞清楚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是危险的才行,像竞马这种一不小心就可能折断脖子的活动,肯定是不能做的。但想想千寿这年纪跟他活泼的性格,会被那种表现勇猛的运动给吸引住也是无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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