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真是败给他了。」
业平大人的用意,就是要告诉宠爱千寿丸的东宫殿下,国经为了千寿丸,甚至可以不顾一切违背叔父们的意思,说服殿下国经可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吧。
可是,业平为何要这么做?
想着想着——
「少爷,走过头了。」
「啊。」
国经被喊住,赶紧将踏出的脚步转回头。
出来迎接的是个看似家仆的男人——
「欢迎您的光临,主人在月见殿等候您的到来。」
随便应付一下,就被家仆带往之前来过的高殿,国经心想:啊啊,这里原来叫做「月见殿」啊,原本国经想把刚才正在思索的为什么努力找出个头绪来,可是业平根本就不让他有机会胡思乱想。
「唉呀,你来的真早。是第四个呢!」
「第四个不算早了吧。」
听到坐在门边的业平大人问候着,国经回嘴,这才看向先到的客人。
竟然是看来像是低贱平民的男人们。不对,那个胡子脸男子是当时的杂役。前往双冈别墅时,陪同业平大人的左马寮的……印象中……应该叫做赖直没错。
「那边的两位呢,我想你一定没有见过。一位是卖艺人家的老板三藏与身为卖艺人及盗贼的「山城的以藏」。这两位都是协助寻找千寿有功劳的人喔。」
业平大人说着,在房间角落恭敬行礼的是,年约五十上下微胖的平民,还有一个大概四十岁,看人的眼神很机伶的男子,两人纷纷低下头来。
业平大人朝着两个人说:「这里呆站着的公子哥,是藤原北家的大少爷,权中纳言长良的长子国经大人。他是第一次跟你们平民之辈同席,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应对。」接着又看向国经,指着自己身旁的座位。
「好啦,坐下吧。其实这里挑高是比主屋还低,但今晚赏月,此处相当凉爽倒是极佳的位置。」
本来国经还有点犹豫着该不该过去,可是似乎也不需要太过于拘泥——
「那我就不客气了。」国经答道,走向业平指的座位。
「你啊,应该没有跟卖艺的人这么接近地说过话吧?」
业平大人这么一问,国经答「是啊」。
「他们是千寿的朋友。听说千寿小的时候,曾经因为想成为卖艺者而溜出寺庙。」
「很像他会做的事情。」
千寿这个少年,虽有着似乎禁不住风吹雨打般的柔弱外表,实际上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喜欢骑马,还会从栈桥直接跳到船上,也曾徒手抓住可怕的长虫(蟒蛇)……完全具备了如武将般的勇猛果敢气质。
「以前曾经看过他像只小鹿般跳过堀川。」国经说着,回想起那时千寿跳跃的姿态,就露出了微笑,继续说:「他到叔父那里传递讯息,看见有人在争吵堵住了桥的通路,于是就轻巧地跳过河川。那模样真是可爱。」
「不过,他可是诸兄的人喔。」
业平故意泼了国经一头冷水,让国经马上瞪了业平大人一眼。
「这件事我非常清楚,您要跟我强调几次才够哪!」国经马上又回嘴说:「业平大人还不是,老是改不掉爱采开在别人家中花朵的坏习惯。」
「采花又不会被惩罚。」
业平大人开着玩笑,国经说:「尤其还特别对千寿丸少爷执着呢。」
「他把我当成兄长般倾慕着,当然我也要好好疼爱他啊。」
「能够让您有着近乎衣袖交迭之情的「弟弟」,即使立场上站不住也不在乎地疼爱着,您真是个深情的人哪。」
「唉呀唉呀,这我还输给国经大人哪。」
听到国经的揶揄,业平也促狭地顶回去,之前的事件造成脚踝受伤的国经,听到这话马上就脸红了。后悔着自己挑起尴尬的话题。
就像会见东宫殿下时那般,业平大人把国经脚踝受伤的来由……七夕夜晚的来龙去脉,当场就啪啦啪啦全给抖了出来,让国经在平民面前相当地丢脸。
可是,能够阻止这个人说话吗?而且,他是真心想要把那件事给抖出来的吗……如果不能好好地阻止他说话,搞不好只是替自己挖墓穴让事情更糟糕。
这时业平似乎很无聊地玩弄着桧扇,用杂役们都听得见的声量,口若悬河地说:「若把千寿的身分公开,或许能成为阻碍北家操纵朝廷作战的屏障。如此一来,不得不成为北家政敌的千寿阵营中,就得把你也加进来。当然,我会怀疑这是不是良房他们安排的卧底,但若知道真相更让我惊讶,加上流言说,你和千寿长相相似就有如兄弟,让我觉得你就像是他真正的哥哥,为了可爱的「弟弟」,甚至愿意违背父亲的意思,特地飞奔前往南都不是吗?不知政争险恶,莽撞冲动的年轻人行径,倒是令人认同你对千寿的情深。」
业平没说出之前的事,让国经松了口气安心地说:「被你说成莽撞冲动的年轻人行径,实在很难过,我们才差六岁而已。」
顶回去后,国经心想:这是对我的称赞吗。如果是,又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似乎跟最初的(为什么)有了联想,正想要思考着追寻原由时——
「你对我们的阵营来说,的确是很有利的武器。」
被业平大人一插嘴,便让国经不愿放弃追问的机会,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按捺不住骑马奔走长途的软弱家伙吗?」
「所以啊。万一发生什么事情时,就可以安心地把你当作人质。」
「什么?」
「要胁长良小心你家那孱弱的长子出事,他也不得不屈服吧。」
「你在说什么啊!」
平民男性中,有一个人已经忍不住笑得抖动着身子。深深低着头的模样,似乎正在拼命忍住笑。
可是国经从他的笑中,却感觉不到对自己的嘲笑,这才领悟:啊,是这么一回事啊。
自己与平民们并没有机会培养感情,业平大人是要让自己和他们能够拉近距离。大既是为了巩固「千寿丸的阵营」吧。
于是国经退让着,朝着男人们说:「今晚就不要拘泥于礼数,如果觉得好笑的话就尽管笑出来吧。」
男人们虽然低头称「是」,可是自己这番话似乎造成反效果了。
终于等到千寿丸他们来,这才开始宴会。送上来的膳食中,也有国经带来的乌鱼子切片,让国经安下心来。
诸兄大人受伤的右手好像吊挂在衣袍下面,拿酒杯和夹菜都只能靠左手,不过有千寿丸贴心地在旁照顾,似乎也没什么不方便。
一边照顾着诸兄大人,千寿丸也替大家斟酒,可是好像刻意避开自己。
国经注意到这点,还在等待的当下,业平大人说:「唉呀唉呀,看样子你还被千寿讨厌着哪。」
业平大人边笑边揶揄着,被说中痛处的国经,忍不住不高兴地转过头,千寿丸似乎也觉得尴尬起来。
你不需要觉得丢脸啊。
国经内心深处又更加不开心了。
「本来还以为是拓尊的阴谋,你还花了许多精神去调查事实真相。这下全都化为泡影,真是可惜哪。」
听到业平的话,千寿丸「咦?」地看向国经。
和像被惊吓小鹿般的眼神对上时,国经赶紧把视线移开。
「反正我这个人就是没脑袋,也只是在做白工而已。」如果又被业平大人抖出来的话,恐怕又要扯到之前拐千寿回家的事情,还不如自己和盘托出还比较好一点。「总之千寿丸少爷没事了,就算白费工夫我也不后悔啦。」
加上这句,国经心想:你们想要耻笑我,就尽量笑吧。
可是善于揶揄人的业平大人,段数可比国经更高。
「哈哈哈,不要这么别扭嘛。千寿刻意避开不帮你斟酒,并不是因为他不知道你的努力,只是单纯地讨厌你而已啦。」
国经生气地顶嘴:「我知道啦,不要老是在人家伤口上撒盐!反正我在这里就是讨人厌的家伙,不管到哪里都是因为叔父的关系才有人理,只因为是「右大臣良房」的侄儿,才有价值的人啦。」
哗啦哗啦地吐出这串话,才察觉到千寿丸惊讶的表情,马上脸红地想:刻意贬低自己是想做何打算啊,但又想:算了,反正这就是毫无伪装的我。便看开了,已经被讨厌,被轻视,现在又更糟糕了。
心中又想着,我为什么要来参加这样的筵席啊,忍不住深深后悔起来。
自己对千寿丸还有诸兄大人来说,就像他口中所说的,是个碍眼的家伙吧,正打算要提出退席的话,就要站起身来时——
「千寿,你现在脑袋在想什么?」
业平大人问,千寿丸迟疑地「啊」,骨碌碌的大眼睛似乎犹豫着该不该说出口,过了一会才下定决心开口道:「我在想,今晚的月亮是不是从西边出来?」
「哈哈哈,你的意思是?」
「因为我听到很不像是国经大人会说的话。」
就如聪敏的千寿丸所说,自暴自弃到近乎自虐的国经心底深处,衍生出以往不曾有过的温暖。
「不不不,这可是有根据的,他可是比外表看起来更胆小的男人。」
业平大人肆无忌惮的揶揄,让国经有种被拯救的感觉,国经想(啊,又来了)。
「跟你这么鲁莽的人比起来,叔父的确是个胆小的人。」
国经顶嘴,并借由业平大人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实际上承认且贬低了自己。
业平大人喜形于色地讪笑着。
对于藤原北家的顾虑,已经被吹的烟消云散,把国经当作家仆般使唤,你的「勇气」可真是不得了,话中带着促狭的语气,似乎得意地表示(你自己不也很清楚吗),所以业平才露出那样的笑容。
(啊,看样子……)国经内心点了点头(或许已经找到与这个头脑清晰又爱捉弄人的家伙对话的方法)。
之后,话题便转向千寿丸的身世血缘,业平大人又说出万一泄漏出去,会引发极大争议的推论。
业平推论千寿丸与国经长的像,或许是因为千寿丸之母「云井之君」,其实是流着国经父亲长良血缘的女性。
「这么说来,我就成为长良大人的孙儿,与长良大人的儿子——国经大人的关系就是……」
千寿丸用手指在半空中画着关系图思考着说,业平大人回答:「国经与云井之君若是姐弟,国经和你就是叔侄关系啦。」接着又说:「原本国经的母亲「难波渊子」夫人,搞不好就是隐藏自己是云井之君母亲的身分活在世上,这样一来,你和国经长得像,也就不是那么不可思议了,因为是有着浓厚血缘关系的叔父与侄儿啊。」
「哈哈哈哈哈哈。」业平大人说完他的夸张推论,诸兄大人做出夸张的表情,大笑出来。「不不不——业平大人,这么说真的太过牵强了!」
「真的!」
国经也很赞同,十六、七岁时生下自己的母亲,绝对不可能是千寿丸的祖母,可是硬要反驳也太没技巧——
「照你的说法,我不就成为早良亲王的孙子啦!」国经只好这么表示。
业平大人一副顺利引人上钩的开心表情,把喝空的酒杯递给千寿丸,又把千寿注满的酒一口喝干,接着说:「如果我的推论正确,我可就握有能左右藤原北家的重大秘密了喔,真是让人开心哪。」接着又朝着国经说:「我就是城府这样深的男人,你还是乖乖放弃千寿,要谈恋爱就找我吧。」
千寿丸似乎吓了一跳的样子低下头来,但业平只是在开玩笑。
「我才不要。」国经回嘴。
「为什么?如果是我的话,今晚就能满足你的要求喔。」
嘴上说着这话,可是却不知道为何,总觉得业平给人一种近似悲伤的情绪,国经介面道:「你这种老想把我当成千寿少爷替代品来耍弄的企图,还是赶快给我放弃吧。」
「不是替代品是其次的选择。」业平促狭道。
「这样更糟糕!」国经又顶回去。
「业平大人,你们感情变好不少嘛!」诸兄大人插嘴进来。
「嗯,已经调教得满乖的了。」业平大人回答。
「你很失礼耶。」
国经抗议着……说什么调教啊,难道真是这样子吗……若不这么解释,似乎也找不到说明自己今晚为何在这的理由……四处奔走花费精神,是自己也想要替千寿丸做些什么,还是因为想要透过这些事情,让业平能够认同自己的能力呢……自己真的……很想要得到业平的认同。
这从业平大人的角度来说,就是他所谓的「调教」吧。从业平大人对自己的看法来解释,「其次的选择」地位也提高不少。
当然这都只是他随口说说的,或者,本来不被放在眼里的自己,现在已经可以得到批评,应该可以算是破除先例的赞美了吧?
国经心想,今晚的业平大人比平常显得更为开心,就问诸兄:「诸兄大人,这样任性又性格扭曲的人,您究竟是看中他哪一点,和他成为好朋友啊?」
「嗯?这个嘛……他看起来似乎不会听别人说话,只会一意孤行,可是实际上却是个很细心又替人着想的男人。」诸兄大人字字句句斟酌着慢慢回答。
「喂喂,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么油嘴滑舌的家伙啦?」
业平大人故意开玩笑地说,笑着不当回事的表情下,应该有些害羞又不好意思吧。
「我哪有油嘴滑舌,我有一半是在批评你啊。虽然老是很任性,可是其实却是在替人着想,不会嫌东嫌西,我说你真是个很照顾人的男人。」
「这倒是赞美我的话。」听到诸兄大人的回话,业平大人欣然接受。「喔,月亮升起来了。」
说完便看向门边,该是想以月亮为藉口引开这话题吧。
「国经,来段余兴节目吧?」业平提出舞蹈的邀请。
国经接受邀请,以从东山升起的满月为背景做舞台,表演「纳曾利」舞码中已完成的「破」段。
在比练习时使用的正武舞台,还要狭窄的场所表演,但与伙伴业平大人间的步调却毫不紊乱,两人举手投足间就像有条线暗中牵着,尤其是透过肌肤的呼吸,体会到逐渐进行着舞蹈的舒服感觉,就像是身处仙境中的愉快滋味……
负责打拍子的太鼓声停下来时,心中还有种不想结束的感受。
「嗯嗯,真的很棒。不,实在太美了!」
诸兄大人感动地赞美着,但业平大人投射过来的得意满足神情,更让国经觉得高兴。
之后,还沉醉在余韵中的千寿丸,也认真地提出想要练习舞蹈的要求,而负责指导的工作就交到国经头上。
「右大臣的侄儿可是能拿来当「驱虫符」喔。」业平大人推荐的理由还真是随便,可是却正中目标。而且,与国经往来能够保护千寿丸的身分,也让诸兄大人认同地点头。
「那么可以拜托您担任千寿的舞蹈指导吗?」
听到诸兄的请托,表示之前发生的事情愿意和解,国经也以认真的表情回话说:「那我就倾囊相授了。」
千寿丸对于要与曾经想要对自己逞兽欲的国经成为师徒,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可是却决定遵从业平大人和诸兄大人的决定。
国经对着他作揖,低下了头。「还请你多多指教。」
「好了好了,接着来吟咏诗歌吧。」
业平大人的提案,让两位平民也都加入歌谣会,很不擅长吟诗作对的诸兄大人,边搔着头吟出的差劲作品,还有千寿丸本人都不好意思,会脸红的拙劣作品,加上平民的猥亵风格作品当作下酒菜,让众人边笑着不知该如何评论好坏,边尽情地乾杯喝酒。
业平大人以他得意的诗歌技冠全场,以自己出的「望月」为题,表演了卖艺者也常演出的丢沙包技艺。没多久,在宫中的吟歌会中,以高雅格调相当受好评的活动,慢慢演变成将满月比喻成女人白嫩屁股的低俗舞蹈大会……
那时候像个傻子般地恶搞,但国经却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那是业平大人为了让千寿丸开心笑出来,细心地想要炒热在座的气氛……才故意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