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宴会上表演的「纳曾利」舞蹈,精进甚多让皇上赞不绝口,做母亲的也感到十分光荣哪。」
「这也是小椋告诉您的吗?我想您可能还没听说,正想要来向您报告这件好消息呢。」
「不是的,昨天晚上就从老爷那里听来了。老爷似乎非常开心,夜都深了还特地过来这里告诉我。还很兴奋地说,得要赶紧好好准备下回跳「青海波」的服装呢。」
在带着笑容开心说话的母亲身边,高子不满地鼓起腮帮子插嘴:「国经哥哥,高子也在这里哪。」
身为长良家独生女的高子,现年八岁,因为是宝贝女儿,被家人如珍宝般捧在手心,多少有点任性,但国经也对这可爱的妹妹很没办法。
「是啊,我正觉得高子今天也是好可爱。」国经说着,这才让觉得被忽视的妹妹开心起来。「母亲跟你一起玩翻贝壳的游戏?高子翻了多少个?」
巧妙地丢出问题,让想加入话题的妹妹有机会开口。
「十二个喔。」高子骄傲地说着,接着又解释道:「渊子妈妈是十个。要玩《万叶集》词句翻牌游戏的话,我可是比较厉害的喔。」
不用说,一定是母亲刻意让了几手,国经还是做出「好棒啊」的称赞表情。
「不过,现在还有很多没有翻过来的贝壳呢?」
「好啊,让哥哥也加入吧。我排顺序第一个,接着是渊子妈妈,哥哥是第三顺位喔。」
「咦?我是后来才加入的,我想要第一个翻耶。」
「不行不行,哥哥排最后!」
「不能通融一下吗?」
「不可以。」
「好好,我知道了。就照高子小公主的话做。」
「那,我先开始罗。」
国经对着开心伸出手要翻贝壳的高子说,陪她玩游戏只能玩一回合。
「今天我是有事情来找母亲大人谈,不过等这回合结束后再谈正事。」
「嗯,好哇好哇。」
高子嘴上回答着,但已经认真地在贝壳堆中寻找着与翻开贝壳相同花纹的图案,根本就没有好好答话,不过母亲大人听得很清楚,想必会在一回合结束后,适当地让游戏结束吧。
犹豫了好几次的手,放回一片贝壳,高子发出失望的叹息声说:「啊啊——是红荻啊。渊子妈妈,你不会拿吧?因为黄牡丹是我最喜欢的花。」
「好好,可是实在很不容易呢。如果刚刚好拿到怎么办?」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啦。」
要将一百八十组排好的贝壳全数玩过,需要一刻的时间,高子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黄牡丹对,带着满足的表情让奶妈带回去。
「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是的。可以的话请把人遣走。」
「唉呀,到底是什么事呢?」睁圆着眼睛,母亲让侍女们退下,掀起御帘走到门边。「这个地方是最不容易被偷听到的场所。」
「原来如此。」
「那——你要说的是?」
「有事情想要请教您。可是不能对父亲大人说,只能找母亲大人。」
母亲的脸沉了下来,说:「离开庭院吧。」
国经拍拍手,要下人把鞋子送上。
和母亲两人沿着池畔走到假山上,来到东亭。在走进凉爽秋风吹拂着的桧木屋檐下时,国经开口说:「我身上有前上皇的血缘,这件事是真的吗?」
母亲大人丝毫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沉稳地抬头,看着国经说:「你的确是我受到贺美能上皇宠爱,生下的孩子。」接着稍微歪着头继续说:「这有什么影响吗?在我看来,长良大人有守着与上皇的约定,将你当作长子,非常小心地照顾着你啊。」
「是的。母亲大人不用担心这一点。」国经装出微笑回答:「只是突然听到这种事,有种晴天霹雳的感觉,才忍不住想向您确认。」
母亲似乎很能够理解国经的心情,轻轻地开口说:「上皇正因为很疼爱我还有你,才将我们托付给他非常信赖的长良大人,我的家世虽然是建国名臣的后代,可是现在……所以,就算生下男孩,要出人头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上皇已经有了许多位皇子——因此,才将我赐给在宫中有强大权力的藤原北家长良大人。就算生为皇子,总有一天会被下降为臣籍。但若没有强力后盾支撑的朝臣,很有可能一辈子连五位官阶都爬不上去。与其如此,当作北家的长子来到世间,这也是为你着想……上皇握着我的手,和我说了好多好多次哪……」
「原来是这样。」
国经点着头本想要结束话题,可是这么做似乎又太冷淡了,于是又说:「母亲大人您对这样的安排满意吗?」
「我并不喜欢后宫那地方,而且长良大人也是个好人。」语调缓缓地说着,母亲大人露出温柔的笑容。「虽然来到这里就没有办法见到上皇,可是相对地,我能够亲手抚养你这独一无二的宝贝长大。和我不怎么相似的你,只要想到你与上皇长得如此相似,一岁的你就让我想到一岁时的上皇,三岁你就让我见到三岁时的上皇……不过上皇肯定是个比你还要顽皮的皇子吧。」
看到笑着说完话的母亲,国经突然想到一件事便开口问:「您听说过……名叫千寿丸的孩子的事情吗?」
「有的。应该是七夕那晚,你招待到家里来的小舍人童吧?」
「那您可有听闻,有流言说千寿丸他相我的长相,相似到就像兄弟一事吗?」
「我有听说过。侍女们曾经跟我说过。」
「那——」话才出口,国经这才想起。就算自己再怎么想要知道真相,千寿丸与自己是不是同母兄弟的疑问真要说出来,也实在太过于失礼。可是该怎么问才好呢?
「啊……那个……」
结结巴巴问不出口的问题答案,母亲说了出来。
「你想说的是,那个孩子似乎是与你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吧。」
母亲爽快地说出口,让国经大为惊讶,也忘记该要小心说话就脱口而出道:「既然您都知道了,千寿丸少爷的母亲大人,听说是父亲大人的私生女。」
「什么?」
母亲瞪了过来,眼神是以往从没见过的严厉,让国经慌张了。
「啊,不,不是,不可能会有这种事。我的身上并没有流着父亲大人的血缘。我和千寿之所以那么相似,只有可能是同样都流着贺美能帝的血缘关系吧。哈哈,哈哈哈哈,其实刚开始听到我的身世时,真的吓了一大跳,说话都有点不清不楚。我刚才说的话,请您别放在心上。」
这时,母亲平日的温柔脸色,突然变得像是另一个人似的,紧迫盯人地追问:「有这样的流言?」
「不,这,这只是流言而已。」
「那么,是谁说出来的?和把你的身世秘密暴露出来,让你知道的是同一个人……那是良门大人罗?」
「不是的!」忍不住大声回应着,是因为不能让叔父背上冤枉之罪。但光只是说句话辩解还不够,国经便又说:「对于我的身世,说溜嘴的确实是良门叔父大人,还请您务必要对父亲大人保密。叔父大人好像认为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那么是谁呢?」
「不能告诉您。而且那只是酒醉的戏言而已。」
「这样吗……是在原家的五男大人吧。」
国经心里很惊讶。
「为,为什么您会这么想?」
「你的意思是说,我为什么会知道?」
如果回答是的话,就等于承认被母亲看穿了。
「不,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
看到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国经,母亲嘴角上扬地笑了一下,完全就像个陌生女人般笑着。
「只要知道你最近和谁比较亲近,就不难猜出来到底会是哪些人。」
「啊,其实,我并没有和他特别亲近,只是值夜班时打发时间随便聊的话题。」
「与藤原北家命运相关的玩笑话,竟然有人敢随随便便地和一点都不熟的你聊起来?」
「啊……不,我的意思是——」
额头上似乎快流出冷汗来,看着想要找理由开脱的国经,母亲断然地说:「这件事我要告诉大人。」沉稳的母亲丝毫不给国经机会。「你与在五大人的相处也要多加小心才是。」
「只是跟他练习「青海波」——」国经想要辩解。
「我是叮咛你,千万要小心。」母亲斥责着。「与其说是与他相处,其实是要努力和他拉近关系。」
「您的意思是……」
「你应该要知道,在五大人在盘算些什么才是。」
「……是」
这话表示,装成朋友但要去探对方的底细,如果是父亲或叔父们的吩咐也就罢了,竟然从母亲口中也听到这样的话……实在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打击。
虽说北家的男人善于操弄权术,从小就耳濡目染自是见怪不怪,可是自己一直认为是个性单纯又和善的母亲,竟也有这样的一面。就好像自己以前都被这个人所背叛似的,国经心中感受到寂寞的滋味,便准备要离开。
「唉呀,好像有人要找你喔。」听到母亲的说话声抬起头来。
在池塘另一边,小椋弯腰打着招呼。
小椋的来意是通知国经有客人来访。
没有收到事先通知的文书,原以为是交情深的朋友,心血来潮过来拜访。国经问:「是谁啊?」
「是在原业平大人。」
听到回答吓了一跳。
「已经进来了吗?」
母亲从旁问着,小椋答道:「现在正在少爷的曹司中。」
「好吧,国经少爷,母亲也要回去了,你就过去吧。」
「是。」
回到自己曹司所在的西边对屋,吩咐经过的侍女先去招呼客人,便往自己的曹司走去。
业平大人在曹司的边间,隔着帐幕似乎在和谁说话,等国经进来,便轻松地笑着打招呼:「喔,我来打扰了。」
「有什么事吗?」
国经问着,边低下身子坐了下来,看到帐幕后面的人的衣摆,国经的眉头皱了起来。
「在那里的,可是我们家的小公主?」
「呵呵。」
「没有什么事吧?」
国经盘问着,高子回答:「在等着哥哥时,这位大人来拜访。」
高子在解释自己可是先来的,错不在她。
「碰上这种情况,应该要择日再来啊,这是小公主该守的礼仪喔。」
「我本来是如此打算,可是进来的客人实在是位好漂亮的人,就想跟他说说话。」
「奶妈呢?」
「这个嘛,我不知道耶。」
「快回北对间吧。」
「我还没有问他的名字哪。」
「小,公,主!」
听到国经的责骂声,业平大人噗嗤地笑了出来。
转头向国经抛个眼神,业平大人开口道:「我是六位藏人,左近将监,在原朝臣业平。请您记住我。」
「小女子是高子。」
很快就报上名字的高子,并不知道把名字告诉男子代表什么意思。
「来人啊!」
国经高声喊着,吩咐赶过来的津奈女,赶紧把高子送回北对间。
好笑地看着这一幕的业平大人,闲聊般地说:「应该是八岁吧。」
「你连这种事都知道了。」
「没瞧见她的长相。」
「那是当然的!」
「从现在开始交往,请把她培养成我所喜爱的女性吧。」
「别开玩笑!这话要是被父亲听到,可不只是被流放到外地就算了。」
「哈哈哈,别忌妒别忌妒。公主是公主,你是你。」
「你在乱讲什么!」
「啊,对了对了。关于挑选适合「青海波」的服装,想找你商量花样。」
「请你不要这样把话题转开。」
「怎么,心情不好?那我改天再来。」
看到业平大人说着就准备要站起身,国经叫住业平:「啊——等等。」
并不是因为母亲吩咐要多和他接近,单纯只是想要与这个人多说说话。
「讲到挑选适合的服装,准备动作得要快。」
「距离正月,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说长也不长了。有中意的图案了吗?」
「平舞(注6)的服装,有别甲、指贯、半臂、下袭、踏悬、平绪、垂平绪和金带。搭配皇上赐的千鸟纹袍及太刀的图样,下袭的图案应该会选择立波和霞吧。」
「要不要拜托雅乐寮的装束所?」
「既然是改编作品初次演出,他们应该不会花太多心思在上面?」
「嗯……说的也是。」
接下来时近三刻钟,两人都在讨论着这里该怎么搭配,那里又该如何做才好,总算有了结论,却也到了戌
注6 平舞:不使用道具,动作缓慢的舞码。
时,业平大人才告辞。
讨论途中下人送来晚膳,还有附上酒水,肯定是母亲的安排。
思考过度,讲太多话的身子累得倒在床上,等待着睡意降临时,国经昏昏沉沉地想着。
自己是贺美能太上天皇之子的事,该如何面对才好呢……
能与千寿丸有血缘关系是很开心的,能够和任性的手古,有着这一辈子都无法改变的差异,也让国经感觉很爽快。
对于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孩子……多少觉得有点可惜,而关于母亲……却不想想起她。
(自己和业平大人,也是同一族的人哪。)
想到这,一种复杂的心情油然而生。
藤原北家和业平大人之间发生事情时,自己应该要站在哪边呢……内心想着(该站在北家这一边吧,因为我是北家大家长中纳言长良的长子啊。)
国经想,要严正地警告业平大人千万要小心说话才是。
动用兵力引发的权力斗争,在现在的世代虽是不可能的事,可是业平大人若成为威胁北家之敌,那绝对会让人很困扰。
(而且要比射箭或是太刀,我都不是左近将监的敌手。)
想到这,国经不禁想(这可是事实),心中有股莫名的情绪慢慢散开。
当晚最后的记忆,是一只咕噜噜不停鸣叫的猫头鹰声。
结束工作从大内里回家时,被叫去右大臣邸第,已经是三天后的事。
良房叔父的目的,是与国经说溜嘴的「云井之君」父亲一事有关,而且并没有追问事情的原由。
「你应该知道——些比较好。」
良房叔父率先表示,便把业平大人怀疑的「真相」告诉国经。
「那是发生在长良大哥刚成年,血气方刚的年纪……刚开始他并不知道女方有着那样的身分背景,就展开交往。总之发生过这件事,家中长辈也很清楚,便想法子解决不让这事影响北家的声誉。」
国经忍不住开口问:「那个方法,是否就是与千寿丸少爷有关的事呢?」
「嗯。可是并非你所担心的那样,而且就算这么做也无法将障碍连根拔除。」
「所以呢?」
「现在还没有准备好,得要好好地观察状况再来行事,主上和东宫殿下想必也会赞成吧。」
接着,良房叔父说出的话是……
「让千寿丸成为下任东宫太子?」
「只是暂代。应该说是「形式上的东宫」。道康东宫的皇子现在年纪还小,至少需要个三年……不,最少——年会比较保险。重点是要抹去千寿丸少爷身上血缘的污点,只是形式上的立为太子。」
「也就是说,千寿丸少爷一旦坐上东宫的位子,之后就会被废……」
「不不,到时候会以让位的形式来解决。当然,千寿丸少爷到时必须还是像现在一样,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性格,也必须要为此做准备。」
「可是,您怎么知道这会是个稳当的方法呢?」
「如果事情如我所料,就不会有问题。」
「……良相叔父也赞同这件事吗?」
「他是没有反对。」
「小侄僭越,这的确是很不错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