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熄内讧战端,先救灾民水火;而正当各部强按下不平恨意,思量筹措赈灾时候,又一道紧急军报从东南飞寄兵部:趁俞
大猷、戚继光班师回浙之际,倭寇大肆入侵福建,并在宁海海域的一处小岛横屿上扎下大营,四处掳掠,福清、福安、永
宁、宁德等数县沦陷,“烧掠无算,屠戮殆尽,合城废墟,遍野白骨”!
噩讯传来,举朝震动,皆是又惊又怒又急:惊的是屋漏偏遇连阴雨,天灾人祸,内争外患一发俱全,这却如何收拾?怒的
是自胡宗宪总督浙直以后,东南抗倭战场还不曾有此惨败,数郡皆被屠戮,天朝颜面何在?急的是此番倭寇占下营盘,若
待其根基扎实,再清缴又要费多少力气!一时又是群情激奋,舆论滔滔,有指责俞戚二人失职祸国的,有督促内阁兵部速
出对策的,更多则是踞坐阔论,纸上谈兵。
满朝口水洒得热闹,各人心中其实明镜也似:以天朝国威,俞戚忠勇,十年剿倭几经反复,根源便在朝中各派斗法,致使
东南抗倭屡屡掣肘——譬如此番,胡宗宪若还坐镇台州,未必倭寇便能长驱直入,安营扎寨,致使数年心血一朝东流!有
道是“国难思良将”,诏狱中那位大总督的才干好处,至此才又被人想了起来。
正借了这股势头,严嵩义子赵文华领着众喽啰上疏,奏请释放胡宗宪,赶赴军中以救水火之急;而徐阶一派费尽心思,折
兵损将才缚住这只东南虎,岂肯轻纵归山?麾下人马纷纷推举徐阶门生谭纶赴福建收拾残局。一时两党又为浙直总督之人
选而战做一团,奏疏雪花般涌入内阁,只眼巴巴等着嘉靖帝裁断。
孰知一连数日,内阁流水般将奏疏节略送往司礼监,并未等来西苑有只字片语传来朝堂,倒只见御前内官们频繁奔走于朝
天观——原来这两月嘉靖帝新宠上个尚美人,半百老松对着豆蔻嫩芽,未免感叹年华易逝,弹指人老,更加心急于长生之
术,整日催着祭醮炼丹。而那些专供取材的少女被勒掯过甚,又兼天寒,血枯骨冷,接连有十数人毙命,便被抬到观后的
安乐堂潦草火化了。
同是绮玉年华,一处是帝王怀中婉转承欢,一处是青灯冷殿奄奄待死;一般熊熊烈焰,这壁把鲜血炼做长生金丹,那壁将
枯骨化了无冢冤魂。因此这晚,当林迁在丹房中得知又有两名少女毙命,便觉再也按捺不下,径直去往蓝道行的云房。
然而还未进院门,他便堪堪与这大真人正撞了对脸儿,旁边还另有一人,玄色大氅衬得面色如玉,赫然竟是张居正。
林迁心知撞见机密,只暗悔来得唐突,想回避已然不及。张居正却似毫不介怀,反含笑道:“逸仙别来无恙?”蓝道行亦
笑道:“看来北京还真是地面儿邪,张大人才问起你来呢。既是正赶上,便劳你代我送客罢。”
雪落簌簌,手中琉璃盏照见前方一团团碎玉乱琼,随着北风纠缠不休,撩得人心亦是黯沉纷乱。林迁半晌不语,倒是张居
正先开口道:“当日听李先生说你病症不轻,眼下看气色倒还好。”林迁拱手道:“说来真多谢张大人,这是第二番救林
迁性命了。”张居正望着他笑道:“和我道什么谢?救你的是李先生,也是你吉人天相。”
“甚的吉人天相?怕是祸害分外命硬罢。”林迁只微一摇头,苦笑道:“记得当日,我曾对李先生戏语,既要守住那三忌
,索性出家做了和尚便是。到如今进得这朝天观,也算是应誓遂愿了。”
张居正听了一默,便道:“逸仙,我知你生性最是无拘无束,总不能在此束缚一生。待我说与阁老,只要大事一成,便想
法子弄你出去。”
嘉靖帝为何将林迁禁在朝天观中,他也想不透彻,但林迁若终身陷在这里,岂非生毁了一辈子?这话委实好意,孰知林迁
却是决然回绝:“不劳阁老了!”
张居正看了他一眼,林迁似也觉唐突,便放缓口吻道:“张大人莫误会,我是不愿出去。”略一顿,又低促一笑:“再者
,我又何必出去。”
前缘已断,何必再回红尘?身边无他在,熙攘世界何处不空旷寂寞;而眼前若见他,天下之大也不过一处牢房。倒不如安
然在这禁绝之地,余生漫漫,水滴石穿,总有忘怀的一日。
张居正却道:“逸仙,若是你信不过张某……”林迁一摆手道:“这不关信与不信,再者我何曾不信你?林某孤星照命,
亲缘薄,朋友也少,说起程翰佑算一个,李先生算一个,还有便是你张江陵,”他眉头微挑,瞧着张居正,轻笑道,“可
算得半个。”
张居正笑道:“难得见谪仙人也说笑一次!”说罢却渐敛了笑容,看定林迁,缓缓道:“既当我是朋友,有件事我须得和
你说——那晚他去了诏狱看你,而后又找我去请李先生的。”林迁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我知道。”
当日身陷那人间炼狱,半昏半醒,依稀觉得那熟稔温存又贴上残破身体,却强欺自己只当是梦——是梦便不须面对,是梦
便不惜幻灭。那时抱了死别的念头,自不肯再计较情深情浅;到今日却要生离,才知想要放下,必得先清算,情爱正是孽
债,一分一毫,不得亏欠。
然而,今生纠缠如此,又怎么一清两散,不亏不欠!
他正在神思时候,忽而听到张居正似是问了句什么,忙问:“怎的?”张居正却迟疑了下,才又低低道:“那日她……入
道,你可见过?——可有什么话?”林迁想起当日他情形,心头微酸,只轻轻摇了摇头。眼见张居正目色一黯,林迁忍不
住叹息道:“其实他们兄妹……真没那般事情。”说罢苦涩一笑,又补了句:“我说的,你总该信罢?”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自那日之后,公主入道的始末他也听说了皮毛,并不知内里文章。因此当下说这话实是解释安慰,
孰知张居正却如遭剑刺鞭打,脸色骤然煞白,涩声道:“逸仙……连你也以为,那道奏疏真是我指使的?”林迁一怔,却
见他眼底暗光流动,似悲似慰,道:“我怎的不信?我一向信她的……我笃信她只能和我好,今生只我一个。”
他极是苦涩地一笑,低声道:“只是……她再不肯信我了。”
这最后一句,幽回似叹,在这茫茫风雪中听来,越觉无限悲凉伤楚。林迁默然无语,张居正却转了脸,只展眼望着无边风
雪,淡淡道:“就出观了,更深雪重,逸仙请回。”稍事一顿,却又道:“有桩事,徐阁老未教我转告,但我思量着还是
该说——今日圣上已下旨,教景王往东南三省督察沿海军防,其实是暂领胡宗宪之职,前往福建督师抗倭。”
注:
1、而那些专供取材的少女被勒掯过甚,又兼天寒,血枯骨冷,接连有十数人毙命
——
根据有关资料记载,陶仲文给嘉靖帝所制的那个什么“先天丹铅”,用的就是处女经血。而为了满足炼丹的需要,这些少
女被迫服用大量刺激性药物,导致严重贫血,甚至药物中毒,因此多数都很快病死了。据某些专家推测,嘉靖二十一年的
壬寅宫变,就是因为宫女不堪这种非人虐待,忍无可忍才谋害皇帝。含泪,这位道君皇帝真是太作孽了……
2、教景王暂领浙直总督之职,前往福建抗倭。
——
从史实角度,景王朱载圳没有过领兵抗倭之举。实际上,在成祖靖康之役后,为确保皇权巩固,对藩王进行了严格的约束
,藩禁包入朝、参政、军权、经济各个方面,可以说,成祖之后的宗室藩王们只是一些被束之高阁的贵族,政治权力十分
有限,更不可能掌握军权。因此景王领兵抗倭纯是笔者YY,是笔者KR情绪的爆发——鉴于某友好领邦近来的表现,俺赶脚
着非要让小攻去打一回日本鬼子,不然俺心里是那么不爽那么恨恨那么意难平!
抱歉抱歉,此处YY,博君一笑,请勿当真。
53.雨雪霏霏君往矣(中)
生逢清平世,尽管林迁十余年来游遍大江南北,然而亲历战火锋镝之苦,也不过只有深陷南海寇营中那一次。现在想来,
那诚然是此生中最凶险不安的时刻,却也是两人间最安宁相依的光阴。巨浪滔天,炮火如织,他将自己从死亡中拉回,紧
紧扣持怀中,血肉相融抵命交缠,欲痴欲狂欲死——死生一线之际,再没什么天长地久,前尘旧怨,一生一世或许只在须
臾,因此这片原本永不愿触动的情孽痴心,便如是决然不惜地交付出去。
若是那日真便殒身瀚海,或许未必不是一种圆满幸运——自身不须罹尝离心悖志的痛苦,在他心中,永恒留下的也会是个
温存痴诚的自己。如此纵哀而不伤,有撼却无悔,岂非是这场情爱业冤最好的了局?
这般想着,似乎又回到那日瀚海战船之上,灭顶巨浪袭过,眼见他踉跄奔向空荡的船舷,在风浪炮火中大声嘶喊自己的名
字,抓在围栏上的双手那般惊惶又决绝。林迁看得心底酸楚,竟不觉走上前,对他道:“你可知,这一番伸手拉回的是甚
么?放了罢。”
他全似没听见一般,依然在涛声炮鸣中固执嘶喊着,仿佛覆海彻地也必要将自己找回。林迁才要将他拉回,却见潮涌间忽
然浮出张鬼魅也似的苍白脸孔,赫然正是自己,就在瀚海巨浪里定定望着他,缓缓将手伸出,眼底情思似诱似求。他略一
迟疑,竟伸手接过那只手臂,翻身跃入无尽海浪里。
林迁悚然失色,伸手去捉景王衣袂,却捕了个空,自己反身子一晃向船舷外倒去。他一个激灵翻身而起,茫然四顾,才发
现自己正伏在云房案上,哪有什么瀚海战船,不过是黄柯一梦罢了。
可那梦境却是如此真实又迫近——他的颜容神色宛然眼前,那眼见他绝然而去的惶恐惊痛,犹在心头,萦绕不散。
一阵寒风透门袭入,案台上烛影摇曳纸笺翕动;原来方才一路恍惚回来,竟然忘记阖好门户。梦中才惊了身冷汗,给这雪
夜寒风一吹,徒生寒意。他手里持了根烛,走到外间去正要扣死门扇,孰知一只手猛地自门外探入,堪堪捉住他手:“噤
声!”
林迁吃了一惊,豁然开门一看,雪地里站的正是景王。
他一时竟怔了,还未缓过神色,景王已闪身进屋,反手阖死了门,又环顾室内,几步过去将案头台前的烛火都熄了,这才
返身回来,默默看着林迁,须臾涩然一笑:“你这里,倒真费煞找寻!”
合室幽暗,只林迁手中那根细烛燃着,袅然一线。他这般站在跟前,半边脸孔掩在郁郁夜色里,半边面孔映在盈盈烛光中
,眼色扑朔,竟仿佛是从方才梦境中走来一般。
不能硬闯,那便偷潜。无论浩海巨浪,还是禁地天牢,他总不会善罢甘休,迟早要来找他。
林迁默默看他一眼,便走进内室,将烛火插回台上。景王随他进来,解下大氅坐到案前,看着他又走到茶吊子前倒水。因
见他一袭天青色道袍,满头青丝半挽做髻,半披肩头,胸口不觉一闷,道:“你这般……是立心要做个真道士了?”
“入乡随俗而已。”林迁将热茶放上案头,竟还笑了笑:“诏狱也罢,朝天观也好,不过是换了处牢狱而已,不算什么。
”
“……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景王瞭了他眼,便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他原是借了斋祭曹妃的由头进得观中,偷潜下来寻
林迁,因此遍身素白,只束带上一缕赭黄垂下,却是那枚羊脂蟠龙玉佩,孤零零悬荡腰下。林迁一眼看去,心底微酸,呐
呐问道:“你怎的……来了?”
“来与你道别。”景王放下茶盏,道:“父皇已下了旨,让我接胡宗宪的权,掌三省军政,前往戚继光、俞大猷大营平倭
,明儿便要起身——怎么,你都还不知?”
林迁默了少顷,低声道:“恭喜殿下。”
“恭喜甚么?这一去本也是吉凶难测。”他定定看着林迁,声音放得极轻微,“只我走之后,你千万要小心,万不可触怒
君父。方才你说得极对,从诏狱到西苑不过是换了间牢狱——我老实告诉你罢,我这一去,我那三王兄和徐阁老可是不放
心得紧,承蒙他们关照,谭伦和我一起走,做我的监军;还有便是你……我很担心一旦他们发了急,便会用你制我。”略
一顿,又道:“你更要提防蓝道行,他是徐阶的人。”
话一出口,才觉得荒唐可笑:竟忘了他原也是那一头的人!原来不论他如何欺骗背叛,乃至明言断绝,在自己心中,却始
终无法将其视为路人或仇敌,依然当他是“我的人”。
也正因如此,旁人才会先用此人欺他害他,又来挟他制他——原来这情孽早成自己致命软肋,天下人皆明,唯自己迟迟不
醒,甚或是不肯醒。
命中遇见这么个人,这般勘不破、忘不了、放不下,非错非误,自是劫数。
“不过也正因此,我若在东南无事,你便无事;如果我万一……我已与吕公公交待,若是我回不来,他会想法子放你走。
”
林迁眼底似有千言万语涌动,最后却只望着他,低声道:“军旅苦毒,兵凶战危,也请殿下保重。”
这已然是辞别的话了。景王道:“我自会保重。瑾菡曾说景王府是个铁门栓,谁知还是被他塞进了个你;东南三省更不知
有他多少门生故吏,明里安个谭伦,暗里还不知有多少个林迁呢!不过你放心,”他淡淡笑了笑,声音竟是少有的温存:
“他们都不是你——世上能欺我到那地步,也只有你一个!”
一阵酸苦的热流涌上心头,林迁默然垂下了眼睛,景王等了片刻,见他不似还有话说,便转了身,闷声道:“……走了。
”
林迁给这话一惊,再看他已走到门口,竟脱开道:“落了衣裳了。”说着拿起大氅走到他身前,迟疑了下,还是给他披上
,苦笑叹道:“往后莫再这么粗疏……到了军中,怕没人当你是贵王伺候。”
景王由他动作,只直盯盯看着他,不待他把氅衣扣好,便一把将他扯进怀里,扣紧手臂死死抱着,似乎要将他嵌进骨肉一
般,却又在他耳边恨声道:“谁教你再管我!——你不是教我撒手放弃?你又怎的不肯先放了我!”
“你总是这般!我要你时,你非得离开我,等我要走,你又一句话留住!你到底想我如何?你到底是要不要我!”
林迁只轻声道:“我怎的不想先放了你?可我……”话未说完,他的唇吻已经沉沉压了下来,炽热温度沿着唇齿直通心底
,似乎要将整颗心也灼焦烧尽。这般厮磨啃吮良久,他才放脱他口唇,一路顺着颈子咬噬到他肩头,衣裳半扯,暗影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