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人之所以能在他跟前混那么多年,皆因是猜谜高手啊……扭头,我最烦猜谜这种技术含量太高的运动了!
55.诸君何以答升平(上)
景王、谭伦与严绍庭一行人昼夜疾驰赶往福建的同时,戚继光、俞大猷也带兵经温州入闽。虽说君命不俟驾,但这两路人
马会师福建中军行辕时,也已临近年终。此时距离倭寇屠戮五郡已经将近一月,依仗横屿这一新扎大本营,数千倭寇几次
登陆,北起福宁,南到泉州、漳州,沿海千余里郡县村郭,尽被淫掠。
这实是景王第一次亲眼目睹大肆屠戮后的惨状。嘉靖二十九年,俺答部也曾率军直驱关内,逼临城下,在京郊烧杀淫掠数
日才归。但彼时他还不过是东宫中的少年皇子,任是城门外赤血漂橹,尸横遍野;宫墙内一般是雍睦太平,笙歌锦绣。只
是那日少傅陆柄带他骑马驰出宫禁,一路奔到闭死的城门前,勒马伫立良久,悲愤双目似要刺穿那道厚重城墙,最后却只
低沉对自己说了一句:“殿下,千万记住!当年成祖便是从这道城门出征残元,横扫大漠!”
到今日,那道紧锁的大门终于对他洞开,豁然通往的,却是赫赫然一间血池地狱:遍地焦土废墟,污血浸透的地面踏上去
犹带黏湿;触目皆是尸骸,残躯断肢横陈,任凭野狗啃食。当景王带着一众人马默然踏过这片血污焦土,除了脚下靴声橐
橐,耳边寒风呼啸,竟连一声活音也不闻——这惨被倭寇肆意戮杀了一昼夜的福宁县城,宛如一具被掏净了腔子的空尸,
如此凄凉可怜,又狰狞可怖。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行在他身侧的严绍庭忽然脸色一动,低呼了声:“还有人!”便不待招呼侍卫兵士,自顾往
近旁的一家民宅奔去。景王等人一怔,这才听清那处屋中确是传来“笃笃”的敲击之声,不觉都相跟过去。严绍庭几步冲
到屋前,一脚踢开虚掩的门,却登时僵在当场——只见房梁上赫然悬着一具赤裸女尸,躯干僵直面色紫涨,显是已死了多
时;那尸身下腹被霍然剖开一道深长口子,皮肉翻开,脏器流出,血淋漓地挂垂腰下。更怵目惊心的是,一侧的桌案上还
堆着一团紫黑血肉,依稀竟是个胎尸……而方才他们听到的声响,不过是寒风自洞开的窗牖灌入,晃动得女尸双足敲击桌
沿罢了。
这一幕委实过于惨厉可怕,看得众人一时惊呆,最前头的严绍庭更连退两步,背抵屋门咬牙不语——他是严世蕃次子,又
是陆柄爱婿,饶是在兵部参谋军事数年,也曾上过战场,但到底富贵出身,亲眼见这等惨酷场景还是头次,登时又惊怕又
嫌恶,下死力强撑着才没把一口酸水当场吐出来,脸色已是极度难看。后头的俞大猷这时才慢腾腾走上来,瞥了严绍庭一
眼,似叹又似讽道:“倭寇过后,那还能有活人剩下?不是杀尽,便是掳走,贩到东夷为奴了。”
景王瞥了那女尸一眼,便转身问道:“福州地方将官还未来?”俞大猷道:“福州参将吴大兴带了五百余人才自永宁赶来
,现下就在城外恭候殿下。”景王冷笑道:“怎的,一道城门就这般难进,还要本王亲身去迎?——教他进来!”说罢径
直拨开众人,独自往城头走去。众人不明就里,也只得紧随其后,不过见他神色话音,只道这个矜贵皇子目睹如此惨状,
还有心怪吴大兴礼数不周,不由生出几分鄙夷;谭纶身侧的一个老将更苦笑了声:“——还真是贵王气概!”
随景王而来的丁铎却深知,自己这学生最是外平内烈,每临大事面上越是寡淡默然,狠决乖烈的秉性便也越发作得厉害,
此番只怕立时要狠责地方驻军丢城失防之罪——其实在周边福清等地皆被屠戮之后,福宁县令元应岩已数次上报知府衙门
,向福州驻军求救。孰知援军迟迟不到,待二十一日深夜倭寇真个来袭,元知县亲率合城少壮固守城墙,与潮水般涌上的
倭寇力战到底,直到弹尽人绝,壮烈殉国。正因所遇抵抗顽固,倭寇攻入城中后的屠杀也更加残酷,合城老幼无一幸免。
因此这数万人的性命,实要着落在袖手不援的地方官员与驻军身上,真若立请王命旗牌,当场斩了吴大兴也不算冤枉。
但当下情势,却又万万不能轻举妄动:因多年抗倭起了嫌隙,福建巡抚游震得对胡宗宪积怨极深,六月中才刚上疏弹劾了
一把,胡宗宪便就势抛出了俞大猷,导致二位封疆大吏间的私恨蔓延成了三省军政大计的公仇,每临大事两相矸格,此番
倭寇趁俞戚搬兵之际大肆侵掠福建,正是瞄准了这点空子。如今胡宗宪已去,景王车驾甫到,倘是立行杀伐,激起福建驻
军当场恶向,如何能善后?何况俞戚二人间也非全无芥蒂,一旦外争引起内讧,局面将立时不可收拾!丁铎思来想去越加
不安,然而众人之前又不能明白提醒,只不住使眼色,景王却全不理睬。从街衢到城头不过数箭之地,走得可谓步步惊心
。
谁知走到城头,迎面过来吴大兴一干人之后,景王并不与众将问一句关于城池失陷的话,只凉凉道了句:“将军远来辛苦
。”便传令各部军士齐集城墙之前。待集结完毕,他默然踏上城墙高台,面对墙下众人站定,少顷,“嚯”地拔出腰中宝
剑,振臂指向头上茫茫苍穹,开口沉声喝道:“我太祖曾驱除鞑虏,再造家国!我成祖曾纵马漠北,横扫残元!列祖列宗
英灵不远,国家养士牧兵二百年,报国死义,尽在今日!”
说罢,他猛然调转剑锋,伸臂便在腕上一划;一道寒光闪过,殷红鲜血汩汩涌出,掠过寒风,堪堪溅落在遍地焦土中,业
已干涸的旧血污又染上新赤,似要将那幕屠戮惨剧重演,又似要这场惨痛耻辱涤尽。他郁结的目光扫视着站着废墟尸骨中
黑压压的兵士,眼底迸发出几星怕人寒芒,声色低沉,却字字铮如金石,教人耳鸣心悸:“列祖列宗在上,皇天后土为鉴
!今日朱载圳与诸位军士歃血盟誓,纵流尽我大明男儿最后一腔血,也绝不令蛮夷贼寇再掠我一寸土地财帛!辱我一名妻
孥妇人!”
站在这人间地狱,目睹末日惨状,诸将军士已然又愧又恨,愤懑难言,哪还经得如此激励撩拨?仿佛热泼泼滚油里倾入一
瓢冷水,登时群情昂扬壮怀激烈,举戈拔剑,呐喊咆哮声震寰宇。景王面色坚如寒冰,挺身长立在烈烈风中,待嘶喊声渐
止,才缓缓而下。吴大兴正站在众人之前,几缕花白头发从盔下散出,风一吹便残烛幽火般拂在眼前,衬得脸色越见惨淡
。待景王走下城头到了跟前,忽而屈膝跪落地上,颤声道:“末将——有罪……”
景王在他跟前站定,淡声道:“若按成祖军法,丢城失防等同叛国谋逆,罪当族诛。但今日并无人追究将军之过。”他放
低声音,冷冷一笑:“不过将军看觑这一城尸骨,还请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便走。吴大兴仍俯头跪在地上,头盔上的红缨子微微颤抖着;忽而伸手一把拔出佩剑,只往颈间一勒,身子便沉
实实塌倒在那片碧血焦土上。
福州督抚行辕,中军大帐。
“……殿下请看,这横屿四面环水,唯独西面与陆地只隔了十里浅滩,但潮来成海,潮退成泽,”明晃晃牛油烛下,严绍
庭手持木船模具插上海陆沙盘上的一处岛屿,娓娓道:“因此若用车马,则难于涉渡;若用水师,则船易搁浅……真教人
难煞!”
景王低声道:“‘凡泽战者,宜倍道兼行,速遏不可诸留’。可这十里滩涂,数千军士到底没肋生双翼……”他眼望沙盘
半晌,方才一叹:“兵法曰‘天时不如地利’——这横屿果然一处易守难攻的天堑!”严绍庭道:“或也未必定要攻上横
屿。倘能把倭寇诱上陆地,我军围而剿之,岂不是占尽天时地利!”
景王摇头道:“倭寇既然已在此处筑城建垒,图得就是个长久打算,怎会轻易倾巢而出?即便我军能诱歼了大半倭部,但
只要岛上寇巢不清,牛田等地的倭寇便会再次聚来……斩草不除根,这场仗便又拖成连阴雨了。”严绍庭默了默,又道:
“还有一事需禀报殿下,今日营中来了十余个当地百姓里长,哭求我军立即清剿倭患。”
景王略一思忖,便道:“你去告诉他们,以后再有这等事体,只说我军远道而来,还需养精蓄锐,静待战机,不能急在朝
暮。”严绍庭迟疑道:“可是周边百姓饱受倭奴荼毒……”景王打断他道:“民心自然可悯,但此间难保没有倭寇的奸细
——”话还未说完,就见帐外侍卫带了个中年文士进来,便起身笑道:“徐先生别来无恙?”
他口中这位“徐先生”,正是胡宗宪第一幕僚徐渭。当日他在台州大营逗留时,也曾和徐渭晃过一两面,大概胡宗宪也怕
他掠美,因此并未刻意引荐,直到回京后瑾菡与他说起徐渭才智,他方暗自懊悔与这么个神通人物擦肩错过。此番督军福
建,头一桩事便是去寻这徐渭,这才知数月前徐渭便以养病为由回了老家山阴。他哪里是容易撒手的人,当即便又遣人去
往山阴,软硬兼施将人“请”了过来。
现下眼见徐渭面露不忿,衣履凌乱,显是一路颇吃了点苦头,因笑道:“看来徐先生这一路风尘不易!听说先生近来贵恙
在身,不知眼下可好些了?”徐渭勉强一拱手,道:“多谢殿下垂问。贱躯痼疾未愈,殿下指教之后,还望容徐某回乡待
死。”景王朗声一笑道:“先生这说哪里话?我看先生风华正茂,怕还有数十年轰烈烈事业要经营呢!何况军中还有小王
从京中带来的国手名医,正好为先生调养身体,而小王亦有些军务要事,要请先生参赞指教。”
徐渭冷冷道:“不敢。徐某力微才庸,不堪驱策,还往殿下另请高明。”景王不理他话,反低叹一声道:“说起来,胡宗
宪真也负了先生了!”徐渭目光一动,景王续道:“先生这等人才,呕心沥血辅助他五载,助他杀汪直、擒徐海、遏倭寇
,他自己青云直上位极人臣,先生却还是一介布衣……他怎对得起先生这番苦心情义?”徐渭只瞧着他不说话,景王含笑
又道:“先生若肯助我,我断不会辜负先生。只要福建倭寇一平,我必给先生一个交待——先生举人出身,可先到王府中
做长史,三年内我必保先生出入朝堂,不再只为人作嫁!”
徐渭定定看着他须臾,忽然失声笑了起来:“殿下竟以为徐某是积怨在心,不愿再‘为人作嫁’!”他纵放笑了良久方才
收声,嘴角笑意犹存,却已是满含讥讽,“——岂知徐某真正不愿为的,乃是‘为虎作伥’!”景王眼底寒光一闪,却又
转霎收敛,仍是平静道:“我请先生,只为参赞军务国事,决计不涉险恶阴私。”
徐渭冷眼瞭着他,嗤道:“军务?国事?军务国事,都已被我大明朝的官场给误了!”他眼光一黯,口中声色却越加严厉
:“弹丸东夷,乌合流寇,国朝清剿十五年,竟还是到了今天这地步!这都是谁的过失?——当初若不是赵文华夺张经之
权,倭寇岂能祸及数省?若不是严党要胡宗宪占住东南,留住军权,平倭岂能一拖十年?今日若非胡宗宪因党争下狱,浙
闽两省军政大员不睦,倭奴又岂能卷土重来,屠戮数郡!可笑还与我谈什么国事……敢问谁心中真有这家国?不过都是趁
国难而谋威权,践民生而逞私欲……”
他豁然站起身子,手指帐外厉声呼喝,似要将那合城冤魂唤醒一般:“谁能睁眼看看!看看罢,国朝二十年将士之鲜血,
东南三省黎民之性命!不是丧于倭手,而是毁在了朝堂上的衮衮诸公!”
“因此徐某宁可空负此生之才,也绝不再为诸公蓄养之智奴,做你等窃国害民的器具!”
严绍庭再也按捺不住,大喝一声:“大胆!你太狂妄——”景王一摆手道:“绍庭,你先去罢。”待严绍庭出了大帐,他
便走近两步,含笑道:“果然是徐文长!这一番话,怕天下再无人能对我说了——现下我更认定,此番平倭,非先生不可
。”
徐渭冷笑道:“如此殿下是要夺人之志,强人所难?”景王道:“错了,我正是要成全先生,或说是,不忍见先生亦成与
那朝堂诸公一般误国误民的罪人——怎的,先生不信?”徐渭脸如寒冰,一言不发;景王瞥了他眼,道:“想必先生也知
道,如今倭寇盘踞横屿,以此为长久根基,因此想平福建倭患,必须先除掉这个倭巢。可横屿地势奇特,易守难攻,军中
众将束手无策,小王才疏,更一筹莫展,但我信先生必有良策。”徐渭冷然哼了一声,他眼光沉沉望定徐渭,字句笃实道
:“然而先生不肯帮我!任凭倭寇四处淫掠,官军缚手,百姓罹难,先生只为独善其身,便不肯折节堕志,略施慈悲,拯
生民于水火——这与胡宗宪为保私权不肯清倭有何分别?这与浙闽官军为私忿倾轧不援孤城又有何分别!”
徐渭面色一动,仍是盯住了他不说话;景王只微微一笑,转身负手踱了两步,又道:“其实先生也未想明白,未必帮我便
是‘为虎作伥’——不就是耽心我和胡宗宪一样,也借着剿倭之名,谋划私权,误国害民?但先生莫忘了,他是大臣,而
我是皇子。”
“方才说到‘家国’,敢问先生,‘家’‘国’二字又当如何思辨?虽说天下该天下人主持,但国朝毕竟是我朱家的基业
。所以为臣者,或者会先家而后国,为一人之私欲、一家之私利,不惜窃国误国;可对我朱家子孙而言,家即是国,国即
是家!国若不存,朱氏血脉又能往何处安身立命?朱载圳虽愚昧,却也深知这点利害,即便为一家一姓之私心,也断不敢
欺国误国。”
“再说‘私心’,我也不瞒先生,若按国朝成法,宗室藩王不得掌兵权。君父此番破例教朱载圳督师剿倭,确是一片偏爱
之心。”他豁然转过身子,黑不见底的眸子里精光闪动,压低声音道:“因此我怎能不想速战速决,早建不世功勋,回朝
沐恩?这才是对自己最大的谋划!”
这已是极隐私极透彻的话了:嘉靖帝破例教景王领兵,内里怕正是为废长立幼铺路;因此景王唯有快速荡平倭寇,断不会
贻误拖延,自毁长城。徐渭脸上一片寡淡,心中却思绪飞转,却听景王又缓缓道:“何况再为先生计,胡宗宪眼下还在诏
狱,生死难测,一旦大风吹倒梧桐树,先生这只栖梧凤又该如何自保?因此先生不如助我,平寇建功——到时先生若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