缕红痕闪动,景王怔了怔,才看清青丝掩盖的肩上,新添了道殷红疤痕。
想来这便是诏狱受刑留下的痕迹了。景王喃喃道:“是鞭么?——身上可还有?”林迁不答,伸手欲掩上衣服,却被他强
制掰开,伸手抚了上去。登时仿佛触上一缕冉冉火苗,灼得人隐隐痛楚——他肤色原本极是白皙明净,灯火一映更宛如美
玉明珠,添上这道红痕,雪地上洒了道血也似的怵目惊心。恍惚间却又似见那夜欢好情色,旖旎情花遍体怒放,抽枝攀蔓
将二人紧紧绑缚在一处;孰知到今日却真个儿长死在了他身上,就此纠缠一生,再也不能磨灭。
再也不能磨灭——纵然一路走来,步步都是刀光剑影,火狱血池,但又何尝不是镂心刻骨,真的把对方深深镌入自己生命
深处!这还怎么能忘,又怎么能摆脱——只能听天认命,缠在一处,痛在一处,毁在一处……谁也别妄想撇下谁,谁也别
妄想一人逃出生天!
他猛然吻上那道伤疤,辗转吮吻噬咬;一手解落他发髻,一手胡乱去扯他身上的衣裳,边扯边又把他深深捂进自己的氅衣
里。熟悉的气息温度席卷而来,林迁紧闭双眼,只觉自己似又沉进无底深海,一波波浪潮汹涌打来,每滴每毫都是他,教
人窒息,也教人沉溺。
却就在将醉将死之间,心底一道冷流划过,他悚然惊醒,慌忙推开他道:“不成!——这是禁苑清净地,若叫你父皇知道
……”
“清净?”景王酸楚一笑,道,“你遇见我,我遇见你,这一世谁还想清净?”他齿间咬噬着林迁的一缕青丝,收紧手臂
猛地抱起他,径直走向里间榻上才放落,一把扯下他身上仅余的衣物,黑沉沉的眼中跃动着怕人的暗光,恨声道:“就教
他知道!教他杀了我,教我就这么和你缠着死了罢!——到死我也绝不放开你!”
“我和你,迟早是要毁在一起的!”
他几下扯落衣袍,俯身压下他,炽热身子岩浆也似浇烙下来。林迁伸手一扯落下床幔,纠缠厮磨的两具身子顿时湮没在青
白色的幔帐中。片刻便传出几声急促沉闷的喘息,偶尔夹杂着一缕极低的压抑呻吟,仿佛情天欲海的沉沦放纵里,还浸透
着无穷无尽的悲哀酸楚。
幔帘摇荡床榻翕动中,一只苍白修长的手臂蓦然伸了出来,微微颤抖着伸展,最后一把扯住案台上凌乱的服袍,紧紧攥着
。忽而“啪”的一声,似有一物坠落在地,紧接着幔帐掀开,林迁猛地翻身而起,赤着身子捡起地上的物件,竟似僵住了
。景王也相跟着自他身后坐起,一手还握在他腰间,问道:“——怎的了?”
“那块玉……碎了。”他声音犹待微喘,浸透了情欲红潮的脸色却隐隐透出股不安。
景王自他手里接过玉佩,只见正中裂开一道断纹,堪堪将透雕蟠龙斩做两段。他默然看了半晌,忽而凉凉一笑:“到底是
没能捱过今年!”手一甩把碎玉丢到地上,便一把将林迁复又掀落身下,低喘道:“还怔什么?或者过了今夜,你便再见
不着我了!”
冬夜原本漫长,然而平明雪霁,淡薄晨光给遍地新雪一映,明晃晃落在窗纸上,教人错觉已是艳阳高照。林迁躺在榻上看
了片刻,便披衣开门,登时一阵冷风撩起几丝散雪,直通通扑上犹还滚烫的胸口,似要销尽彻夜缠绵的余焰。冻云蔽日,
苍松压雪,遍野茫茫的碎玉乱琼间,那一行足印已浅不可辩,仿佛旧梦余痕划过,似隐似现,渐渐消逝在雪地与寒云的交
际。
然而,就在禁地之外,在他双眼看不见的所在,此刻这足印的主人必是戎装怒马,战旌漫天,迎着这长风重雪,一路驰向
东南。
54.雨雪霏霏君往矣(下)
也难怨景王感叹此去“凶吉莫测”,自嘉靖二十六年,国朝整顿东南海防,大举剿倭荡寇以来,督师统帅已换过朱纨、张
经与胡宗宪三任,却均不得善终:朱纨被问罪自尽,张经被诬陷处死,到如今胡宗宪也卸职下狱,生死难卜。
然而便是这么个阎罗贴,却依然是众人眼中的通天符,乃至严、徐两党为了争夺这颗帅印,真个将招数使尽,老本拼上,
端的教人为难:自胡宗宪去后,严嵩手下已无能员干将堪当东南大任,勉强一个长孙严绍庭颇通军事,但资望委实太浅,
怕难以威压住俞戚这班骄兵悍将;徐阶保举的谭伦虽有将才,但早年曾与胡宗宪交恶,如何能收拢住胡之旧部亲信?再者
前方战场必须饷银粮草支应,东南三省的财权还牢牢掐在严党手中,若真教徐阶的人去,一个后方支援不利,难免又是一
败涂地!因此嘉靖帝良久未有态度,怕也是权衡利弊,迟疑难定。
孰知君父还在打着不语禅,兵部给事中王罕却忽然上疏,奏请国朝照会东夷,以宗室女和亲蛮王,开海禁通贸易,则倭患
自消,“拯黎民于水火,免官兵于鏖战”。此疏一上,举朝激愤,激得道君天子也动了烈火真怒,破天荒将内阁辅臣全招
进西苑,大逞雷霆之威——“我大明唯有男儿打下的国威,没有女人换回的苟安!”震怒过后,便把一个任谁也想不到的
统帅人选抛将出来——景王朱载圳。
这旨意甫一传出,众朝臣又惊又疑,心思飞转:这实在是最合适的人:景王虽素来阴狠,但倒也确有几分将才,兼之皇子
亲王,爵高位重,不怕压不服一班悍将;他又是严嵩同盟,自也会得到严党支持。然而这又是最不合适的人:自成祖靖难
之役后,为防藩镇强君挟众,便定下个不成文的制度,宗室王侯不得涉政,更不得领军;更何况当下太子名分未定,莫非
嘉靖帝是借机教这心爱幼子建功立业,存心想要废长立幼?
这边厢百官猜度未止,那一壁司礼监又接连下旨,命谭伦任福建提督军务大臣,又令严绍廷任福建巡按使,与景王一起赴
福建,督军剿倭。已在京郊白云观出家为道的宁安公主也请旨回宫,名义上却是为照顾病重的卢靖妃。消息传来,朝中不
免又是一番议论叹息:如此重重防备,三方相互制衡,竟生生把东南剿倭战场,化作了二王夺嫡、严徐党争的阵地!
便在一片猜测惊疑里,景王动身之前,先去太庙拜谒,再入西苑叩谢君父,才奉旨又到长宁宫拜别母妃。自巫蛊案后,卢
靖妃已病了两月有余,早多日不曾起床,但知儿子过来辞行,竟硬撑着起身栉浴,由瑾菡扶着端坐帘后,受一身衮冕的景
王叩拜:“行了……快起来罢,地上凉。”
景王仍是俯身跪在地上,低声道:“儿子不孝,母亲抱病,不能侍奉汤药,反奔波千里,累得母亲担忧……”卢靖妃闻此
泪光闪动,颤声喊了句“永泰!”口唇翕动似是想说什么,转眼瞥见随景王而来的秉笔太监陈洪,便死死咬住下唇,少顷
才强笑温言道:“你是朱家子孙,为社稷尽忠,解君父之忧,才是你的大孝心……你只管安心地去,有瑾儿在我跟前,怕
比你还强些。”说到这里声音一喑,哽咽道:“永泰,你要好好儿的……我等你回来。”
景王僵直地跪在帘外,头始终低垂着,也看不真他面容神情,只见那手指死死抠着青石地砖缝儿,指节都泛了白;默了半
晌,才又叩首低道:“母亲保重,儿子去了……必当早回。”他略抬起身子,望着障帘上投出的那两抹模糊影子,却道:
“有劳七妹——拜托了!”
瑾菡低声道:“王兄放宽心,瑾菡自会照料娘娘。”稍一顿,又道:“四哥但有挂怀,小妹皆会尽心。”景王复又俯身一
拜,便起来转身往外走。卢靖妃身子一颤,失声喊道:“永泰!”
景王脚下停顿,只听得身后的母亲轻道:“……到军中自己保重,劳累多餐,天寒加衣。”声音颤抖几不可辨,想是已然
饮泣。他眉间拧了拧,到底没再回头,便决然开步又行。卢靖妃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出殿去,眼泪止不住地坠落;待到
他背影终于隐出视线,心头顿时抽空,眼前一黑便栽倒在瑾菡怀里。
这一昏死,再转醒已是次日深夜。榻前一豆孤灯幽然,侍女内侍连着折腾了两日,皆已昏然入睡,只瑾菡打熬着守在榻前
,见她醒来忙道:“娘娘觉得身上怎样?”一壁转头就要喊人,卢靖妃微一摇头,吃力道:“莫喊他们……过来些儿,我
有话……”
瑾菡见她容色憔悴至极,眼神却清亮得吓人,心里一惊,忙依言偎到枕边;卢靖妃凝目望着她,从被下伸出一只瘦脱了形
的手,缓缓抚上她脸颊,低叹道:“好苦命的孩子!枉生得这般好,怎的就落到这地步?……”
瑾菡眉尖颤了颤,仍强笑道:“眼下又有甚么不好?无挂无碍,清净自在。”卢靖妃道:“还瞒我作甚?你走这步,是给
那人伤的……却也是为了永泰——孩子,我该如何谢你……”
瑾菡心底一酸,只道:“瑾儿不敢!”她握住卢靖妃的手,俯身把脸贴到她肩窝,低低道:“……孩儿是命苦,幼年母亲
早亡,是您和四哥照拂,我才得成人……这恩德怎能辜负?”卢靖妃摇头道:“那谈不上甚么恩……说来我也惭愧,当年
你母亲被方后冤枉,我,我到底也没敢向圣上说——我是为了永泰……因此永泰和我护你疼你,都是应当。”
瑾菡眼泪已止不住淌下,卢靖妃低喘了半晌,才继续道:“那是我第一桩悔心事,还有一桩,便是隽呈和夙敏……我本心
却真是为了他们好!裕王爷那时已要……若给圣上知道了,可怎么收场?我没想到就害了他们兄妹一辈子……永泰,还有
你,恨我不恨?”瑾菡泣道:“怎能怪到您身上?千差万错,都是儿女们的业障。”卢靖妃闻言肩头一抖,嘶声道:“不
,不是你们,不能怪你们!”
她全身都打起了颤,一时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蓦地半坐起身子,直盯盯望着阁顶,眼底迸出灼亮白光:“千般恶业,
都报应到我身上!教我死后下到地狱……苍天,求你放过我的儿女——求你莫再为难我儿子!”瑾菡又惊又痛,忙伸臂抱
住她,她却反手捉住瑾菡的腕子,紧紧攥着,直箍得人发疼:“瑾儿,我要你应我!我死了,你得代我看好永泰!……”
瑾菡点头哽咽道:“我应!我都应您……”卢靖妃仍是眼睁睁盯视着她,瑾菡屈膝跪落榻前,捧着她的手,一字一句道:
“皇天在上,列祖列宗为鉴,朱氏瑾菡起誓,日后必待靖妃护持好四王兄,若有……若有不测,以身代之。”
卢靖妃怔怔望着她,眼中泪水蓦地坠落,一只手颤着伸过来,才触到她脸上,便无力划下,身子也软软垂倒。瑾菡慌忙扶
起她脸看觑,只见双目凄然未冥,却已然气绝了。
卢靖妃薨逝的噩讯,瑾菡当夜便教人报给西苑,却迟迟等不来嘉靖帝旨意;直到第二日傍晚,才见吕芳独自过来,只捎来
嘉靖帝手书的一句诗:“来是空言去绝踪”。瑾菡反复看了几遍,才颤声道:“父皇是要……是要秘不发丧,将靖妃草葬
?”吕芳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主子爷想是顾全大局,不愿动摇景王爷军心。”
“大局?军心?”瑾菡手里攥着那笺纸,极是凄苦地一笑:“父皇岂不知,至大无非天伦,连心无过骨肉?”吕芳急忙示
意她收声,走近两步,切声耳语道:“殿下试想,景王爷现下才出京师,靖妃丧讯一发,徐阶若是联合清流,以全孝道为
名要王爷回京守制——主子爷倒是准不准?”
“因此为成全王爷大事,此番只能委屈靖妃了。”吕芳低声一叹,又道:“靖妃泉下有知,亦当甘愿如此。”
瑾菡咬唇不语,沉思半晌,却道:“可君父或可当未失一妾,儿子怎能当未丧其母?”说着转身走到案前,提笔匆匆写下
数行字,连着那张“圣旨”一并封起:“劳烦公公帮我送与王兄——我亦是为成全王兄大事。”
这函书信一路密送追上景王行从时,这一行人已到山东与南直隶的交际。景王拆看过后,默默骑在马上行了十数里,忽而
下令暂停行进,便独自策马背离众人,向驿道旁的一片旷野驰去。
荒原莽莽,入目皆是无边无际的白茫茫雪野;他快鞭疾驰了良久,才下马踏上半尺厚的积雪,在这片灵幡也似的惨白天地
中奋力奔跑起来。他越奔越快,也越来越踉跄,飞溅起的散雪碎冰被急促的呼吸挟进咽喉,严冷刺痛,直教人窒息;终于
脚下一滑,重重跪落在地,脸颊沉实实埋进雪窝中。
一时间那寒冷漫天席地侵入周身,唯有眼底一行温热缓缓渗出,又被铺面冰雪封住,冻成一把尖剔寒刀,直插进心窝。他
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嘶喊,闷在皑皑积雪之中,那般低沉,却又那般痛彻。
尽管这本非太过意外的消息,不但当真传来,才知这悲伤不会因在预料之中而减少,反而激起了更多的悔愧与负疚——他
的母亲离去了。世间熙熙,人来人往,禁城中,朝堂上,生死之敌不知凡几,爱他护他的人却又少了一个,等他归来,盼
他平安的人也又少了一个。而他却只能当做不知,他甚至不能为她公然哭拜——更何况,他明明已看见她的病弱和不舍,
却还是选择决然离开。
或者终有一天,因他的放弃与不惜,那些人都会一个接一个离去,他的人生会变得如这雪原一般冰冷死寂。而更可怕可悲
的是,就如他险些不能得知母亲离世一样,他们或许也会在他无知无觉时远离,莫说挽回,莫说后悔,莫说告别……便连
眼下这股锥心刺骨的痛苦,他也不能及时体知。
那将是万般繁华也不能弥补的空虚,是尽拥天下也不能抵偿的丧失。
这又怎生衡量,可是真的值得。
不知这般过了多久,或许也只有片刻光阴,他便从雪地里缓缓站起,一步步走回,翻身上马驰回驿道。众人犹在静候,却
见他挟着一身碎玉乱琼飞骑归来,神色也冷似冰雪,勒马队前,厉声道:“昼夜不息,五日内必得赶至福建!”
注:
只捎来嘉靖帝手书的一句诗:“来是空言去绝踪”。
——
根据相关资料记载,嘉靖帝是个猜谜活动痴迷者,他最喜欢干的损事儿就是把自己的旨意弄得不清不楚,莫名其妙写一句
诗,或者一个词,或者文理不通的几个字,就教大臣去猜。猜中了没事儿,猜错了就等着“领奖”吧。据说严嵩、徐阶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