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拱了拱手,道:“萧楼主,请了。”
萧红楼似也没有留意那用得不慎恰当的词,饶有兴味地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也拱了拱手。
“大……大娘娘!笑谷主不是说……”
笑儒平?萧红楼微微一笑。不知无名这会儿到了哪里,来不来得及……接应呢?
女子的声音渐渐消散,栖龙船也驶出了险滩。直到龙船重入平湖,紫衣妇人也只是紧紧盯着廖碧城,当然也没有错过萧红楼若有所思的眼神。
度过隘口,船上众人似乎都松了口气,尤其是闻人宣,几乎是立刻就懈了力气仰躺在甲板上,也不管一身的江水和血水。
“哎呀玉帝观音如来佛祖啊!你们是哪一路神仙开眼了?竟然让那个什么鬼娘娘好心放我们走!等你爷爷我发了俸禄,一定给你们送香火钱!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想到自己险些被火箭射成马蜂窝,又差点被某个公子近身调戏,闻人宣就一阵恶寒,现在安全了,更恨不能在甲板上滚两滚。
无忧依旧笑眯眯的,也不知从哪里变出了那柄从不离身的风流扇——竟然未被打湿——随手向桅杆一划,麻绳应声而断,之前挂在绳上的十几个人就“扑通扑通”地掉回河中。
“碧城,累了吧?”萧红楼细心地理了理他挣乱的衣襟,体贴道,“我们去里面歇歇?”
廖碧城方从莫名的思绪中回神,一时间有些错愕,瞥见微有些倾斜的船身,这才掩饰着道:“右舷已经漏了,这船怕是撑不住几个时辰,我们不如……”
“不怕,为防有人偷袭,这栖龙船预备了双层船底,他们凿穿的只是外层。以现在这个速度,薄暮时分就可到达岳阳,我们在希夷楼分舵换一艘船即可。”
“哦,原来是这样……”
“你不舒服?”见他脸色苍白,萧红楼随手按他脉门。
“不,不,”廖碧城安抚地摇摇头,“只是……有些累了。”
“哎哎哎,我说我怎么发现咱们少一个人啊,”闻人宣受不了地打断他们,“我记得昨晚分明还有一个穿黑衣服的啊,他人呢?不会是临阵脱逃了吧?”
“观察力有余,反应力不足!”无人看清他的动作,无忧的扇子却已经落在闻人宣的头上,“很简单,那个家伙昨天晚上来了,今天早上又走了,你当然看不见他。”
说完旋身向船舱方向走去,身子却突然顿住。
闻人宣不明所以,廖碧城却是瞪大了双眼,眼见一口血雾从无忧的口中喷出来。
“无忧!”
闻人宣和廖碧城一同惊呼出声。
“我……我还想……坚持到房间再说……”毫无血色的脸上浮起一个无奈的笑,说完无力地软到了身子。
原来方才在水中的时候他已经身受重伤,那一袭白衣上的血迹多半竟是他自己的,只是在敌对之时他不得不凝注一口真气作出安然无事的样子,此刻险情已过,这便再也掩饰不住了。
萧红楼等人急忙将他扶回船舱疗伤,撕下他那一身湿透的衣服,才发现无忧腹部、肋下、后背都有伤口。从胸口紫色的掌印看来,必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萧红楼先以纯阳真气为他推宫过血,廖碧城又给他简单处理了外伤,可是这才发现治疗外伤的药已经所剩无几,想是为无名疗伤时用去了。
将仅有的伤药敷到伤口包扎完毕,廖碧城等人这才舒了一口气。
“想不到这家伙还挺能忍。”闻人宣嘀咕着,对着一盆触目惊心的血水,主动提出收拾残局。
萧红楼坐在一旁看着无忧苍白的脸,心里也是百味陈杂——他一直守在碧城身边,一心只顾他的安危,却连无忧身受重伤业未曾留意,害得他有耽搁了疗伤的时辰……
若在往昔,他也不会有如此细腻的思绪,只是也不知为何,一向“置他人生死于不顾”的萧大魔头也有了正常人的考量了。
站在一侧阴影里的廖碧城目光虽然注视着病床上的人,身侧的手却一会儿放松一会儿握紧,视线……竟是凌乱的。
是夜,四人弃船登岸,抵达岳阳。
在下榻的客栈安顿好之后,已是二更时分。
廖碧城说了一声去为无忧买药,便离开客栈。只是急匆匆地买到伤药之后,他却并未返回客栈,而是四顾了一下之后,提气以极快的身法向今日船战的隘口奔去。
疾风杀耳,朔月如晦,天幕深沉,万物寂静。
夜间江水烟雾如霭,此岸看不清彼岸,便是江边蛮是罅隙的岩石也掩去了棱角,江边的景象像是地府,又宛若梦境。
廖碧城在江这畔停步,缓下来的脚步越踩越深,沉重的脚步声惊得树栖的睡鸟“嘎嘎”怪叫着飞上天空。
而他也似乎竟被这恐怖诡异的气氛感染,紧抿的嘴唇越发苍白,眼睛紧盯着江边的雾霭,似乎有什么即将喷薄而出。
“十三……”
略显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出现,竟是从他身后传来的!
廖碧城瞳孔蓦地一缩,旋身之际手中的易牙剑已经出鞘!
然而下一刻,这柄几乎从不离身的剑却跌落在地上!
小……小绯!
第六十六章:旧相识(二)
朝迎晨曦,暮染西风。
曾经的誓言承诺,在触到那人冰冷的尸身时成了梦幻泡影。经年的伤痛结成伤疤,留在无人窥见的角落,时时作痛。
当曾经的爱终于在新的柔情中化为岁月年轮中的刻痕,当那一抹火红的颜色渐渐侵入心灵的每一个角落,当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胸膛,他也曾想,终于可以有新的沉沦。
所以,当这个面容酷似小绯的女子向他走来时,廖碧城落了手中的剑,惊愕地看着她,却是向后退了一步。
“十三哥?你……太好了!我们终于团聚了,太好了!”
泪水流淌在熟悉的脸庞,那曾经刻入心扉的面容苍白憔悴,引人垂怜,却也那样的不真实。
“不……不可能……”廖碧城的脸色如她一般苍白,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呼吸也有些不稳,“小绯……小绯四年前已经……已经去了,是……是我亲手葬了她,怎么可能……”
“十三哥,我……我就是小绯啊!你看!你和我下了一盘棋……我们……我们四年前成婚,还有,还有……”女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件湖蓝色的事物,用颤抖的手递到他面前,“这是我一年前亲手绣的香囊,它……本来是一对的,我……你今天不也是看见我拿着它,才来寻我的吗?”
廖碧城心头巨震,不由得抖着手从贴身里衣拿出一个与她手中一模一样的香囊。
“小……小绯?……”
“十三哥!”女子悲泣一声,纵身扑入他的怀中。
廖碧城身子向后微仰,思绪混乱,不由得紧紧闭上眼睛。
今天在江边相见,即便是蒙着面,但朝夕与共三年的人也是立时就会认出的。加之紫衣女子手中拿着香囊,以他的眼力,立时看出端倪,只是当时情况混乱,且这事太过匪夷所思,他只愣怔着,还来不及应对,只想趁夜再来查看,没想到……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当年亲手埋葬的妻子如今就在眼前?
又是为什么,在这一年的时间里都不回到自己身边?
又是为什么,知道她仍然在世,见到曾经心心念念的人重又出现在眼前,本应该欣喜若狂……而今,却是惊诧多过欣喜……
“十三哥,小绯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滚烫的泪水灼着他的皮肤,带雨的面容更让人心疼,“生病的那半年,我日日盼着你能回来,回来和我团聚,只是没想到……没想到我竟然先走一步,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
廖碧城惊愕地站着,颤抖的手垂在身侧,却如论如何也不敢抚到她的背上。
“在我孤零零死去的那一刻,我也以为这辈子就完了,我和你再无相见之日了,可是我没想到,后来竟然是……”叶绯稍微撤离了些距离,嘴角裂开一抹庆幸的笑容看着他,“晋安王竟然救了我!”
廖碧城的眼睛蓦然睁大,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你也不相信的是不是?可事情就是这么神奇啊!”叶绯安慰地抚摸着他的眉梢眼角,“还记得老郭吗?他竟然是晋安王爷的人!他把我病死的消息传给了王爷,于是王爷就派来神医,将已经下葬的我挖出来,把我医活了!”
听到“晋安王”的名讳,廖碧城的面容渐渐冷下来,似乎思绪也平复许多。
“可是,我在入大青岭之前路过武家冢,其时老郭也在,他为何不告诉我?”
“我知道你怨他没能早早告知你这个好消息,对不对?”叶绯撒娇似的在他胸口蹭了蹭,新的泪水又将她的面庞染湿,“你不知道,我当初毕竟是已死之身,又在地下埋了整整七天,本是回天乏术了。后来……后来经了太多波折才医回现在这样子,整整一年时间,直到半个月前,我才从药庐来到这里,听王爷的命令假扮二十四水寨总寨主,”凄苦的笑容挂在脸上,“你在武家冢时,我还没有复原,老郭自然不能将这事告诉你,一旦不成功,一旦……一旦我还是亡故之身,只得让你更痛苦,不是吗?”
“这么说……你是刚复原?他……他真的有起死回生之法?”
“其实最初我也不相信,呵,可是你看……”叶绯娇笑一声,轻轻握住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胸口,“你摸,还是热的……”
廖碧城感受着衣下的温热和沉稳有力的心跳,惊愕不已,又像忽然烫到了一样,把手收了回去。
“十三哥?……”
“你……受苦了。”
“不苦,真的,我不苦,见不到你,才是真的苦。”冻得冰冷的手胡乱擦着眼角的泪,“现在我们团聚了,再苦也是甜!”
突然发生的情况大大超出廖碧城的接受范围,混乱的思绪几乎让他有些晕眩。朦胧之中像是被砂纸打磨般的粗糙声音飘渺地传来,让他整个人都如钉子似的僵在叶绯怀里。
“别说是具干巴巴的尸体,就算你想要个活的,寡人也一样能给你!哈哈哈……”
曾经交易时的承诺言犹在耳,当时他还以为只是那人故意刺激自己的玩笑,现在看来,竟然是真的……竟是真的!
“十三哥?”
见他目露惊愕,呼吸不稳,叶绯善解人意地抱住他的腰,安抚地拍着他的背。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在想那个萧红楼的事对不对?”
廖碧城一震,手突然握紧。
感觉到他肌肉的紧绷,叶绯又温和地拍了拍,“晋安王已经告诉我了,你是故意接近他的,是为了帮王爷完成大业对不对?”
第六十六章:旧相识(三)
“我知道,是王爷派你过来接近他的,对不对……”
轻柔舒缓的声音自柔嫩的唇中吐出,却字字都如利刃,割在风中,连坚石也抽出疼痛。晦月如漆,泼得整个世界消靡了光明。
人之生,哪里还有希望,不过是梦幻泡影,活在自己梦里,活在别人的戏中。
“今天我不也见到他了?他的确很美,简直比女人还美,”叶绯巧笑一声,“如果他是个女子,一定是红颜祸水,说不定晋安王爷也会看上他、不忍心下手呢!可是,他毕竟是男人啊!”伸手正了正他的衣襟,抬头仰视着心爱的面容,温柔的声音吐出的却是寒冰一般的言语。
“我知道你不会真心喜欢他的,之所以做了这么多,都是委曲求全,而且王爷也告诉我了,这是他暗里和你叫唤的筹码,不然,我怎么会死而复生呢?十三哥身为男儿,自然要为国家为功名着想,要成就大事总要有所付出。所以,你无须自责,我都明白,都明白……”
廖碧城僵硬地低下头看她,颤抖地后退两步,眼前一阵晕眩,竟然失去凭依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十三哥?!”
急促的呼吸声震荡着耳膜,廖碧城几次眨眼却依旧看不清眼前的人,那一声声呼唤就好像梦中的声音,没有真实感,嗡嗡的好似蜂鸣。
从最初的与红衣楼婉儿的相会,到受伤进入红衣楼,从应萧红楼之托共同上路,到危难之中的并肩作战,从天长日久的了解,到山洞中的耳鬓厮磨……这一切的一切,原来……只是一个局、一个网,一个处心积虑的计谋,一个欲置他于死地的算计……
为什么……
为什么身在网中,骗局的发起者的他竟然如今才醒悟,为什么当他再一次警醒时,惊愕如斯的……会是自己……
其实自己早已知道的,那些所谓的舍身保护,那一路上的厮杀,不过是骗取信任的手段和招数,障眼法下横陈的,是一颗紧缚笼网的心,一颗怦然而动、却不属于自己的心!
假的,都是假的!
亡故是假,断臂是假,朝夕与共是假,并肩作战是假,连所谓的爱也是假的!可笑他一个骗人之人竟还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可笑直到此刻他才省起自己是个可笑的局中人!
为国家?为功名?!
哈哈,哈哈哈哈……
有什么事,比自己欺骗了自己更可笑?
“十三哥?十三哥你怎样?”叶绯急忙扶他,“是受伤了吗?快给我看看!”
极力稳住呼吸,廖碧城终于从一片混沌中看清叶绯的脸,那曾经迷恋入骨的脸庞惊喜交集,腮边还有冰冷的泪水。
一瞬之间,仿佛回到从前,那些有花飞有蝶舞的白天,有星辉有月影的夜晚。
曾经的美好,遗失在他将她亲手安葬的雨夜,他曾以为那样的恬淡雍容今生不会再有……
“我……我没事。”苍白的脸上现出安抚的笑容,廖碧城扶着身旁的岩石缓缓站起来,骨骼僵硬着,尚未能找到自己,“小绯……”
“对了,”叶绯打断他的话,在腰间摸索一阵,“临行前,王爷让我给你带了一封信。”
廖碧城心头一颤,努力归拢是思绪,将信接过来。
“哎!”见他不经思索把信放进怀里,叶绯急忙阻拦他,“王爷说过,未免危险,看了马上销毁!”
说完,亮起随身带的火折子。
一点火光下,叶绯的面容忽明忽暗,显得越加不真实。
廖碧城的身子似乎又晃了晃,却依旧坚定地拆了蜡封,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向那封朱批的信——只有手不可抑制地颤抖。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叶绯所在的角度刚好被廖碧城遮住了,使得她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
信很快看完,廖碧城随手将信在火折子上烧了。
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着人的面目,将他们的背影投在身后的大石上,如幢幢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