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你已想到了,哼,”萧红楼冷哼一声,“你去楼之前,我就在你身上布下了蝶芯幽兰花的花粉,而后令冥卫放出母蝶,哪怕在千里之外母蝶也能追踪到幽兰花的香气(注1),况寒声自蜀中虎贲军一战便再无动作,你说……现下擒月谷该如何了呢?”
无名心中一凛,满是血水的手紧握成拳,未经考虑的话便脱口而出,“无名从未想过要背叛楼主,楼主为何要如此!”
“你的人虽未背叛,但是你的心却何时臣服过?”
“楼主!”无名猛然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竟似要喷出火来,“当年楼主与无名有约在先!无名至今从未有失,也希望楼主不要食言!”
“呵,这是自然。本次确定擒月谷的位置,你立功不小,若能平定擒月谷,本楼主记你头功!”
“那么还请楼主牢记当年的承诺,”无名咬紧了牙,充血的眸子在暗影里微微波动,“就当,就当……”
第六十三章:沙洲冷(三)
“那么还请楼主牢记当年的承诺,”无名咬紧了牙,充血的眸子在暗影里微微波动,“就当,就当……”
萧红楼驭下极严,若在往日有人胆敢如此和他说话,怕是早已身首异处,今日却不同以往,反而答得甚是平静。
“你既已完成任务,我自然也会应诺。”声音平和,竟又几分萧索,似乎略顿了顿,“无名,到时……你也会离开的吧……”
无名一愣,未待他做反应,那声音却又起了。
“碧城,叫无忧带无名疗伤。”
廖碧城听屋内二人对话,正兀自出神,这才觉出身畔有人,随着对方气息愈近而微侧了身子。
再抬头,才发现无忧总是执扇的右手举在距自己颈边半尺处,不免又向后退了半步。
无忧原本未达眼底的笑意又浅淡了几分,却依旧执拗地伸出手——他动作极慢,好似享受,又似折磨——在他颈边挑起一根发丝,拈在二人眼前。
“青丝结发,”眉眼依旧弯成好看的弧度,却莫名的苦楚,“碧城这发,如今又是与谁结在一起呢?”
这声音不大不小,堪堪可以让碧城清楚地听见,却不至于被其他人察觉。
廖碧城眼见他松开二指,转身进屋,莫名一阵心痛——此生,这人怕是都不会再靠自己如此近了……
待无忧将无名带下去,廖碧城这才走了进去,在暖榻边坐下。
那人好似没有看见他一样不出一声,甚至连动也不动,独自隐在暗影里,只能看出个暗红色的轮廓。
一抹浅笑不由得浮上嘴角,虽然涩涩的,却足够温暖。廖碧城将那人的手握住,仅用单手一一伸开那攥紧的手指,摊平,然后用自己的手裹住他的。
他的手指纤细莹白,就连指腹和掌心也是滑腻一片,相较之下自己的手要粗上许多,比他的温暖,似乎……也宽厚些。
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廖碧城捂暖了一只之后又伸手去够另外一只,看看触到那只羊脂玉扳指之时,却被反手抓住了。
“你不问吗?”声音干涩沙哑,似乎吐字比先前更为艰难。
“问什么?”
萧红楼一愣。问什么?是啊……问什么呢?自己又该怎么回答他呢?说他在绝望之时恣意挥霍?说他对无字只是一场怜惜?对无怖只是以拯救为借口的征服?对无忧只是可悲的拉拢?对无名……只是无情的利用?
那么他又该如何解释自己此时的不安?这些人,终究会离开自己——或是为他牺牲,或是为自己的执念,或是背叛,或是反目成仇……建立在虚假层面上的一切终将撕开美好的伪装,他与他们不过是一场欺骗,一场等价交换,一场互相利用。
他本就是一个人,在太子府被烈火烧尽的一刻,在知道那个人失去踪迹之后,在武功造诣抵至化境之时,他终究……是要一个人的,从一个集万千宠爱的太子世子,到世人皆惧怕不已、唾骂不止的大魔头,很久以前,他就只有这样一条路可走了。
他不惧刀剑加身,不理会世人诟病,哪怕如如今这般被全天下人攻讦,他也仍是汪洋恣肆,待登临绝顶之日来临,成者王侯败者贼,他定要在天下人面前立下一个新公道!
可是,人生而为人,总有些期许,本能地靠近熟悉的气息,就好像幽兰母蝶追溯幽兰花的香气,纵然远在千里之外,仍是只有那一味,是她终生的追随。
“你……”
甫一开口便及时煞住,遍身的戾气也暴增了三分,萧红楼痛恨此时的情绪——习惯了掌控一切,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执念有本能的恐惧,或许这才是一种鸵鸟式的偏执和胆怯,只可惜本人并未发觉。
“可惜……”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眸中有几分难掩的落寞,廖碧城不顾施加于周身的压力,极其自然地将他的双手合在一处,用温暖的手紧紧裹住,“若是从前,我就能将你的手都握起来了……”
萧红楼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总是寒光凛然的眸子竟然有了几分柔软的波动。
廖碧城正视着他的眼,不觉脸颊发烧,“过去的……总要过去,”似乎想起什么,叹息般地继续说道,“至少,我现在不会离开,我现在……是你的……”
萧红楼凝视着近在眼前的笑脸,那水样的眸子似乎与久远的影像重叠,让他沦陷,他也放任自己沦陷,终是张开手,将身前之人紧紧抱住。
互相抚慰的二人似乎都未注意“现在”,与“未来”的距离。
第六十四章:玉簟秋
晚风微阑,霪雨盈袖,玉簟生寒,叹秋色染。
笑儒平做了一个梦。
自修习翳月神功,他已甚少做梦,此刻这梦却如此真实,好像就发生在身边近前,恍惚了梦境和现实的界限。
梦里的孩子和他很像,被火舌舔舐的破旧衣服,脏污的脸,挣扎着伸出去的双手……面目却是模糊的,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
那孩子嘶哑的声音力竭地唤着“娘,娘——”
一声声、一字字,都刺在人的心上,每一声都是一个血口。
缓缓张开眼,望着身边人渐渐清晰的轮廓,笑儒平的表情竟甚为平静。
第二夜长舒口气,眼下的黑影似也浅淡了几分,“谷主,您终于醒了。”
“我睡了多久?”
“两日。”
“寂月灭月……”
“四使已将谷中事务安排妥当,还请谷主好生保重身体!”
“我这不是好了吗?”笑儒平目光平和冲淡,好似回忆的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无名出谷定会将擒月谷所在告知萧红楼,这都是我轻信奸细之过。如今,身为谷主,我自然应该早带谷众打算。”
第二夜是谷中元老,对笑儒平的身世也略有了解,此时见他如此自弃自毁,自然心痛不已,急忙倾身按住他支撑身体的手,“恕老夫逾矩,但请谷主听完老夫的话再作打算,你看如何?”
第二夜行事向来老成持重,而今却愁容紧锁、额角生汗,连按住他的手也有几分颤抖,笑儒平也终于收敛了神色,这才惊觉肚腹之处有几分与往日不同的暖意,一股若有若无的热气直冲肺腑,让他的胃颇有几分不适。
第二夜也是医术老道的大夫,自然觉察了他眼角的动作,“谷主可是有哪里不适?”声音里有难掩的急切,随即探起笑儒平的脉来。
笑儒平眼中微微波动,却不说话,只任凭第二夜诊治,一盏茶的时候之后,第二夜才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长舒一口气坐下。
“谷主可还记得老谷主教您神功之时说的话?”
听着他沙哑的声音,笑儒平浅淡的眉峰微微蹙了起来,却仍不说话,缓缓点头。
“难得你有和我一样的脉象,从此以后你就做我的人吧!”
简单的一句疯话,让他练就了当世无两的至寒神功,却也让他永远失去了曾经那个……最爱他的人……
记忆回到那个漆黑的诀别的夜,心头又是剧烈的痛,笑儒平不禁攥紧了手下的床单。
第二夜似也看出了几分他的心绪,想到那个托自己照顾谷主的人,不由又叹了一口气。
“谷主,时至今日你不仅要以谷中事务为重,更得好好保养身体!”滞了片刻,似乎思量该怎么开口,“因为……因为你腹中,已有了你的骨肉!”
笑儒平惊愕抬头,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你,说什么?”
第二夜正视着他罕见的森冷面容,心下忐忑,声音却坚定道,“谷主,第二夜不会看错!老谷主曾不止一次和属下念叨他与你体质相若,老谷主确有妊娠产子的痕迹,属下之所以从未提及,一是因为此事过于惊世骇俗,二是因为,属下也未敢确定老谷主所言究竟何指。所以一直没有对谷主妄下判断。”
“谷主所修神功走的是极阴的路数,若是常人修炼,非但不会有所成,反而会经脉淤塞而死。而谷主本就是至阴的体质,而今更能以产子调和阴阳,可见……”
“你是说,我和师父都因为是这样……怪异的身体,才能修炼翳月神功?”
“谷主……”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谷主?谷主……属下还有话说!”
笑儒平脸色阴寒僵硬,竟连原有的几分清淡柔和也敛了。
“谷主!天地分阴阳,至极则反,阴阳调和才能恒久不息。当年老谷主能够神功大成,也必然是……寻到了阴阳相调的法子。无名先生……无名先生他虽然终是叛离擒月谷,但他确是用以阳滋阴的方子助谷主度过难关!”第二夜嘴唇开裂,气息也在笑儒平愈加强大的压力下急促了起来,“所以,请谷主务以成百上千的谷众为念,勿因……勿因……而害了自己的身子!”
自第二夜说了他身体的情况,笑儒平就一直垂首看着自己平坦的肚腹,就在两天前,那人还枕在这里和自己一起赏月色、听虫鸣,现在那人已经无情无义叛走,却留给自己一颗孽缘的种子。
“娘,娘——”
梦里的呼唤瞬时传入脑海,笑儒平惊得心头一紧,火海中的孩子缓缓转过身,现出的……依稀是自己满是泪痕的脸!
剧烈的心悸激得他干呕起来,第二夜立即拿出一粒红色的药丸给他服下。
“胎儿是阴阳相合而成,谷主体内阴气极重,鲜有阳气补给,无名先生又……属下炼制了滋阴补阳的丹药,还……还望谷主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你下去吧。”
第二夜似是仍有话说,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只好敛衣退下。
火海中的孩子渐渐与儿时的自己重叠,脑海里似乎有一个想法渐渐浮现,却又因太过离奇而隐去。
“第二夜。”
第二夜在门口停住,“谷主还有何吩咐?”
“如果,我将这孩子打掉……”
第二夜双拳紧握,“会有性命之忧。”
“你……下去吧……”
脚步声渐远,笑儒平冰寒的手缓缓抚上自己平坦的腹部——那里有一团小小的……小小的热流涌动——苦苦地,笑了。
一阵疾风拂过,窗外竹影婆娑,摇曳了一阵之后,不知又落了几片叶。
第六十五章:走平湖(一)
前途行有处,江水碧无痕。
回望来路远,湖上走沙尘。
凌江,栖龙船。
凭栏而立,江风拂衣,廖碧城静静望着,已在这船舷边立了一个时辰。而目光中的那人,却是不知从何时站到现在的。
粗布的衣服被寒风吹得紧贴在更显瘦削的身上,凌乱的头发随风舞动,沾染了水汽的发丝就贴在额角颊边,那人却也不曾动过一下。
想来这孩子半月前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骄纵形状,此时却好像被风摧折的硬弓,衰弱中又依稀透出些刚劲儿,让人担忧,却也教人害怕。
过刚易折,廖碧城还真怕……
“十七,晨起露重,怎么不多加件衣裳?”
暗叹口气,廖碧城终还是上前几步,将手中的狐裘披在他肩上。
那人仿佛此时方才省得有人,怔怔地转过头来,眸子艰涩地转了转,看清背后的人。
“十三哥……”
才短短几日,闻人宣年少的脸上竟多了些沧桑的颜色,总是精光闪耀的眼睛也黯淡了下来,沉淀了些让人读不懂的东西。
“在想什么?”
“我……”
闻人宣下意识叹了一声,却又哽住了。
他想问正与邪究竟如何分辨,他想知道身为捕快应当做些什么,他想了解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是不是错了,他想明白今后又该如何……
他并不是不经世事的垂髫小儿,但却忽然觉得自己十几年经历的事还不如这一个月经受得多。他曾是那么骄傲那么肆无忌惮的少年,凭一双小斧夺得朝廷捕快第十七把交椅,也曾亲手擒得当时的大盗飞贼,他的骄傲容不得自己向任何邪门歪道低头。可是,当他眼睁睁地看着武林名门用卑劣的手段威胁他人性命,眼睁睁地看着亲姐姐逼死弟弟的惨剧,眼睁睁地看着无怖抱着业已僵硬的无字在漫天的雨幕中抱走,留一双染了血的背影……
他的世界被颠覆了。
记得封四哥临走的时候嘱咐过他,要他亲眼看这个世道,难道,这便是他想要的吗?
“傻孩子,”廖碧城原想像以往一样拍拍他的肩膀,却还是收了手,声音是惯有的沧桑,“这世事,原本就不是能用‘正邪’二字就说得清的。”
很多道理,口说无用,还得靠你自己体认。
闻人宣眼眶微红。和廖碧城上路之后,他看似与无字打得最欢,其实感情最好,眼看他惨死,实是最痛彻心扉的事。好在此刻还有十三哥陪着,见他平安,他心里也安慰很多。
转头对上廖碧城温润的目光,闻人宣吸了吸鼻水,颇不好意思地错过眼光,想像从前一样耍赖地依到他的怀里,却想到些什么似的,突然停住了动作。
“怎么了?”
“我……”闻人宣看了看廖碧城厚实的臂膀,倔强地扭过头,“我,我长大了!”
“嗯?”廖碧城挑了挑眉角。
“你不要管!反正……反正我是长大了!以后我都会谨慎行事,不该说的话绝不多说,不该做的事绝不多做!以后……我都把事儿在自己脑子里转一圈、想明白了再做,省的再出岔子,枉送了自己的小命,这总行了吧?”
廖碧城没想他突然说这么一通,看着他微红脸颊,却是忍俊不禁。
“不过十三哥,我……我有话问你。”
廖碧城见他脸色一整,心里似有计较,只淡淡应道:“你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