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走到了山的边缘,二哥也从没有来过这里。指着那些比山中更浓厚的云雾问道:“那里面会有什么呢?会有比那悬崖上的兰花更好看的花朵吗?还是会有比上次遇见的那只异兽更厉害的精怪?”
二哥摇头道:“不知道。不过,不管有什么,咱们都该回去了。”
心里明白,二哥说得对。那云雾里透出极强的灵息,或许是极大的危险。更何况,大哥快要出关了,等他出来,看到家里空无一人,一定会知道,是自己拉着二哥出来玩,他会生气,然后就要被关在静室里,很久很久都不能出来了。
但是,为什么会有那样强烈的感觉,想要走进云雾里……
就好像,那里面是这一生中最最重要的……比大哥和二哥还重要。
抬头看了二哥一眼,又摇了摇头。
不,不会有谁比哥哥还重要……但是,去瞧瞧那是什么,大概是不要紧的吧?
指着云雾,用最娴熟的撒娇的口气道:“咱们就去看一眼吧,那里说不定会有什么宝贝呢。除了大哥有天地玄黄玲珑塔,咱们可就没有别的什么法宝了。如果真的遇到了好东西,就先给二哥用,我只要瞧一眼,瞧一眼就够了。”
二哥叹气,神情无奈,却又毫无办法,终究道:“只能瞧一眼。”
欢欣地走进那片云雾里,不知道为什么,满心全都是高兴的感觉。云雾那么浓厚,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似乎是知道要往哪里走,一点也不觉得满眼都是白茫茫的有什么枯燥。
走了不知多远,忽然看到前面那一朵青莲——不,那不是青莲,只是一件法宝。
那是一片一片的,花瓣一样的玉牒,在那虚空云雾之中,围绕着一个中心,旋转着,飘动着,好像一朵盛放的莲花。
而那个中心,站立着一个白衣的人影,好似是莲花的蕊芯。
那个人……就是一路上吸引着自己,让自己最终来到这里的……
怔住了,心里完全一片空白,但却又明白,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原来,不是件法宝呀……可惜,不能让二哥也有件能拿出来向人炫耀的好东西了。
不过,能见到这个人,也是件好事……一边想着,已经听到了自己声音喊道:“你是什么人呀?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那个人也已经侧过头,看了过来。他微微一笑,然后回答:“我是……”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听不到呢?你究竟是谁呢……
好像一瞬间被风卷走了,只能远远地看着二哥在和那个人说话,却无法靠近。
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再也不能接触,再也不能说话……
还不知道你是谁呢……这让我,怎么甘心……
忽然,在身边出现了一个白衣的身影,侧头看的时候,发现那就是他……欣喜的感觉充满了内心,连忙问道:“你是谁呀?你还没有告诉我呢!”
那人笑,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又是谁?”
我是谁……想了半天,却想不起来……我究竟是谁呢?
是大哥和二哥的弟弟,大哥是太清道人,二哥名叫玉清……但是我又是谁?是什么人?我有名字吗?我叫做什么?
如果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又怎么去认识那个人?
我究竟是谁……
……
……
……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从心神深处迸发出了无数道金色的光芒,他猛地睁开眼睛。
面前还站着那个白衣如雪,黑发如瀑的人,那个人含笑看着他。
那是个虚影,他知道,但是他还是伸出手,触摸了那个根本不会被碰触到的虚影。
然后他对着那虚影喃喃道:“你是师尊,是道祖,是……鸿钧。而我,是薛清。”
是的……是薛清,而不仅仅是那个经历了无数年修炼,已经不再是原本模样,原本性情的上清;是曾经生而为人,有着种种丑恶,却能够坚持自己的薛清,不是完全放弃了自我,只知道修行,已经不明白为何要修行的上清。
鸿钧道祖的虚影仍旧是微笑的模样,以一种怜惜的神情看着薛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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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由心爱弟子的灵魂被一个凡人融合,并不是因为他无情或是残忍,而是……这才是对上清的救赎吧?
虽然薛清仍然不知道,为什么上清会有那样万念俱灰的心态,但是他知道,起码现在的自己,能够将上清延续下去,而原本的上清,最终只有灭亡。
即便,这存在是建立于一个凡人的灵魂之上,但是,即使是薛清自己,他也不能够说,自己不是上清。
这才是真正地融为一体吧……所有的经历、记忆、情感,全都纠缠在了一起。
虽然,似乎仍旧有一部分记忆,是缺失的。
想到这里,薛清忍不住无奈地撅了撅嘴。
既然道祖已经引导两个灵魂完全融合,薛清有了存在的能力,上清也有了存在的愿望,那么那些记忆又有什么影响呢?
他也能推断出,那究竟是什么样的记忆。无非是遭到背叛,或者是被人伤害——但是,薛清不觉得自己会脆弱到无法接受那些事情。
还是说,师尊真把自己当做玻璃人,不敢加一根指头?
叹了口气,薛清从云床上起身,看了看手中已经干瘪下去,只剩下一层枯黄壳子的莲子。将自己的灵气输入进去,那莲子迅速地膨胀起来,重新回复鸽蛋的模样,却变得晶莹剔透,好像水晶雕琢而成。
这也是件法宝了,除了能储存灵气法力,附带了防护的法阵之外,还可以当做须弥空间来用,可惜薛清现在穷得叮当响,手里没什么能往里头放的。
不过,薛清倒也知足了。虽然这莲子在他见过的那些东西里算不得极好的品级,但是在如今的人间界,乃至地仙界,也难再得这样品级的物件了。
从头上截断了一缕发丝,化作一条黑色丝绦,将那莲子串起来,随手挂在脖子上,薛清想了想,又把头上的那根簪子抽了下来,拈在指尖,来回看了一遍。
之前还真没想到,这非金非玉似乎并不起眼的簪子竟然是件难得的宝贝。
手上一晃,那簪子就化作了一柄四尺三寸的长剑。形似兰叶,色做青碧,无锋自锐,一观便知不是凡品。
“青萍剑,这便是青萍剑……”薛清口中念喃喃道,心里自然浮上一种感慨。
这柄剑是上清得道法器,也是上清手中第一件先天灵宝,陪伴了上清无数年,自然是有不一样的意义。青萍剑已然不仅仅是一件法器,一件宝物,乃至如同半身——就好像大哥的扁拐,二哥的玉如意,青萍剑是上清从不离手的。
薛清看着这柄剑,也觉得如逢故友,心中无数感慨欢喜。虽然因为记忆仍旧缺失,这感慨欢喜也有些茫然,不过此时他是真觉得,他是真心欢喜。
罢了罢了,还是牢牢记住自己前世身为人的那二十多年便好。毕竟,就算是师尊鸿钧道祖,怕也没有转世为人,并且是转世成两千多年后的现代人类的机会吧?
并且,就算记不起一些琐碎的事情,其实也并不影响现在的生活。再者,失去了一些记忆,也不是没有补偿的。
薛清从云床上起身,低头看了看脚下,心下一转,那朵红莲再次出现——他先前虽然疑惑过,但是却并没有想到,这朵莲花竟然是业火红莲。
若说青萍剑珍贵,原本就是上清的,此时不过“物归原主”。可这业火红莲,四色莲台之一,即便是对圣人来说,这样的灵宝也是极为珍贵的,无数年间也不曾见它出世,更没有主人,如今竟然忽然变成了自己的,岂不是意外之喜?
再者,薛清还记得这青萍剑来历——原是一十二品净世青莲一化为三,变作了扁拐、玉如意和这青萍剑,分别被上清兄弟三人所得。
业火红莲与净世青莲同为四色莲台,妙用灵宝,岂不是更胜青萍剑一筹?
薛清又试探着将心神沉入莲台之中,却发觉这莲台早就被祭炼得融入了心神,早就不用他再行祭炼。
怪不得先前用它做飞行器的时候,连想一想都不用,非条件反射地就出现了。难道是上清失忆的时间里,得到了它,祭炼完毕,然后又忘记了?
不,应该是师尊将这莲台祭炼罢了,又直接送给了自己吧……所以才说是补偿呀。
而身上这浅碧色衣裳,单看手笔,必定是师尊亲手所制。薛清于炼器一道,见识不错,却也不能算是十分精擅,此时再次将这一身宝衣细细看过一遍,只觉得每一丝每一缕都饱含法力和法则,只盯着这宝衣看一遍,就恍惚有些领会,那境界竟然颤巍巍朝上飘了一线——可知这衣裳早已不只是宝衣而已,真不知道祖在上头加了多少心力。
只是,除却已经知道是极品宝贝的莲台和宝衣,还有件薛清也看不透的东西——他两指拎起那铃铛,仔细看了一遍,真不知道有什么未出世的灵宝是这个模样。
向其中输入灵气,那铃铛是毫无反应,薛清又试着将灵识投入其中,却似是有一道墙壁阻隔,如何也沉不进去。兴许时候未到,没有机缘吧……这铃铛还不能够就是他的,薛清也不强求,干脆放弃。
有青萍剑,有业火红莲,再有护身宝衣——薛清此时是真不觉得自己手上没宝贝了,这三样哪一件都足以炫耀。
当下,薛清手中青萍剑舞了个剑花,又化作发簪,自动回到发间,将长发挽做髻子,脚下踩着那业火红莲,瞬间便到了沈暄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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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静室门外,薛清笑嘻嘻地弹指欲要叩门,又想到之前沈暄在闭关,此时必然心神外游,叫醒他反倒不好,又收回手。
才放下手臂,那门却自动开了,沈暄从内走出来,面上神色沉郁,看见薛清却是一惊,又是一喜,讶然道:“你可终于出关了!”
第十三章:疑惑
沈暄这话来得古怪,薛清听了一愣,然后才笑道:“闭关的不是你么?怎么如今却似是我闭关了一般?”
说罢,他自己才记起,之前得了那莲子之后,似乎也入定了些时候,并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此时听沈暄的说法,倒像是时日不短。
沈暄又打量他一番,带着些担忧叹道:“你道是如今是什么时候?你已经闭关了整整一年了!难不成你平素修炼,也从不计算年岁?我一出来就听说你闭关去了,想要探看你情况,又不比你的境界,全然不得而知,你究竟怎么会忽然闭关。”
一边说,他一边摇了摇头道:“不过,念及毕竟是有……唉,我是以己度人了,有你的灵压在这里,周边哪有敢冒犯的。你又不必顾忌人间界灵气稀薄,入定便是经年,就不拘在哪里了。我则是等你给我的那点灵气消磨完了便出关了,前后不过两月余罢了。”
薛清笑道:“那就无怪眼前风光还与旧时相似了,原来仍旧是夏日里,只是却已然过去了一年。我懒得推算时日,也就不知道。”
沈暄却不似以往,要因此和他打趣,只是又叹了一声,道:“你出关了便好。我如今有一桩事,须得再回咸阳,事端紧要,即刻就要上路,便与你分道而行吧。原先还忧心于不能当面向你辞行,幸好你也出关来了。”
听他这样说,薛清也顾不上炫耀新得的莲台,便问:“什么事?我不能与你一道么?”
旋即他又觉得奇怪,为什么沈暄还要专程辞行?
须知道修道之人本来就性命悠长,几十年几百年也能说是转眼便过,所以聚少离多,这是正常的情况。彼此分别,也从来没有辞行之说,一方面是不拘于形式,另一方面则是,道友相聚,也大多是论道,不知道谁正谈论着,就猛然有所悟,入定去了,被剩下的那些人难不成还要等不知多久以后,那入定的道友突破出关,才告辞离去?都是径自走人。
特别是薛清和沈暄这样的境界,说不定就能闭关几千年。沈暄要是真有急事,早就不告而别了,哪还会在这里苦等。
却不知道他现在这样说,是因为这些年沾染了人族的习性,还是……故意要引起薛清的怀疑,是话里有话。
他特意看了沈暄一眼,沈暄却侧过头,回避了他目光,只苦笑道:“这事……这算是我的私事。以你身份,一来不好插手人间界之事,而来这牵扯因果,不能将你也绞缠进去。且你不是厌恶那咸阳的皇帝?我今番的事情,与那咸阳皇帝之子有关。”
薛清听得皱了皱眉,道:“又是那公子扶苏?阿暄,你与他,还没有了结么?先前你得了他的珠子不错,可你不是替他做事换来的?”
沈暄叹道:“他不晓得那珠子是宝贝,我却是清楚的。这么一算,便是我欠了他的情,这就是因果了。我必定要了结这段因果才能成事,不然于今后修行有碍。”
此话一出,即便沈暄原本不觉得自己欠了扶苏公子的,现在也已经结下了因果。薛清看他话音一落,脸色便变化了几分,也知道天道已经应下了沈暄的话,对于此事,旁人再多说也是无益,便不啰嗦,只道:“既是如此,我也随你一行罢了。我也不牵扯皇帝家的事情,只与你做个照应。当时天雷地动,又是勾陈大帝什么的,怕是咸阳人人都还记得你呢。”
沈暄听得一愣,又一拧眉,神情中显出几分凄苦,眼睛里又带着几分愤恨,只将眼神投向旁侧,低声道:“那怎么好耽误你……你精修。我自去便罢……”
薛清看着他神情,暗暗有些明了,又瞧见那和沈暄形影不离的白狐狸此时并不见人,便摆手笑道:“说什么耽误?你我之间还要如此客气,那真是咱们两个白白认识了这么些年。你也不是沈暄,我也不是薛清了。”
见沈暄仍旧有些踌躇,薛清又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历来都极喜欢你,现下难得相遇,多陪你一阵也好。再过些时日,我怕是也要回返三十三天外继续修炼。实则我如今修为也有所折损,不得不多闭关一些时日,到时候你想叫我陪你做什么,也是不能够了。”
沈暄神色怔忡,半晌苦笑道:“唉,你这样说,真是让我觉得羞愧了……我原本……”
说着,他抬起头,眼角朝旁侧示意。
薛清瞥了他一眼,道:“有什么羞愧?走罢,你也收拾些路上用得着的东西。怎么不见白梨黑鸦?还有那只猫和你那狐狸侄子呢?他们该不是跑去哪里玩了吧?”
沈暄咬了咬下唇,欲言又止,片刻后才叹道:“他们……修行的时日短,境界也低,却正好能凑在一处,商讨些修行的法门。如今都和……和你带来那杨树精在一处。”
说罢,他不再多言,便转身又回了屋中。薛清瞧着他背影,皱起了眉。
今日沈暄言行举止,真是很有些古怪。打从第一回见他,薛清便知沈暄不是那等会做小伏低,自降身份的人。他乃是先天四灵,自然非同寻常,有一种骄傲,崖岸自高。
自从两人相交,沈暄也从不故作客气,便是有时候口里说些退让的话,多半也是调侃。这才是上清能与他相交莫逆的缘故,原是喜欢他那种傲然的性子。薛清也欣赏他这性情,比之旁人,自然多了种潇洒的感觉。
只是今日他言行举止,瞧着却多有隐忍,几次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全不似原本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