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仿佛没有看到他眼里闪现的冷光,依然是淡淡地回答。
冥枭皱了皱眉:“继续带路。”
侍从转身过去,继续在迷宫一样的走廊里穿梭。
夜幕低垂,火光在走廊里连成数不清的银珠,没有多余的嘈杂,走过的侍女仆人都是安安静静,但是交错在一起的裙角靴子摩擦地板的声音,低调地暗示着魔教教众之多、势力之大。
前几次都是无心之景,这一次,却是细细观察,连天堡虽说名头更响,但和百年基业的魔教相比,仍然略逊一筹。
这一路走来,不知有多少暗哨,若无侍从带路,冥枭毫不怀疑,单凭他一人,绝对闯不进去,哪怕在暗中的这些护卫中,他的武功已算得上绝顶。
迷阵、机关、暗号……这座蛰伏在无名山谷中的建筑物,危机四伏,走错一步都是死!
而易醉,年纪轻轻便为这个势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掌控者,以他的身份,差点害死对方的自己,那般遭人厌恨便不足为怪了。
七十五
一大桌的珍馐,颜色味道都无可挑剔,以冥枭平日里多是干粮为主的伙食而言,可以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藏蓝色的衣袍,上好的布料,手感做工都是暗含奢华,与其相比,他换下的粗布衣衫,简直可以说是一堆破布。
他在独立的小院落等待,看着窗外柳条低垂,雨水迷蒙,屋内的熏香像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缭绕着轻飘过安静地在画屏上收敛着双翼的金鹧鸪。
他将身上全部的银两都放在桌上,随时准备着递还给那个人,他也知道,那块玉也是要还的,可不知是不是拥有得久了,一旦设想空空如也的脖颈,空虚和寂寞就会陡然袭上。
这真是个笑话,他做了这么多年杀手暗卫,竟有一日会用得着两个字。
可在黑暗里待的久了,只是才晒了几日阳光,就再也不想回去。
雨声中,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一点点地传进,那人的脚步稳健从容,不紧不慢,就算只是简单撑伞的动作,也别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尊贵雍容。
他认得这人,可对方的身份,与他又有何干。
他只是来见易醉的。
沈天弧合上雨伞,迈步走进屋内,一眼就看到他要见的人。
那个男人凭窗而坐,脊背挺得笔直,头发还有些湿,却已经束了起来,他换上他的下属特意准备的新衣,倒也显得有那么几分人模人样。
“你来做什么?”
沈天弧在他对面坐下,声音冷沉,表情疏离,连一个正眼都不给冥枭。
“我要见他。”
在因为沈天弧到来而迅速冷凝起来的氛围中,冥枭不动声色,直直望向魔教教主,语音沉静地陈述。
“哦?”沈天弧淡淡地瞥他一眼,嗤笑道,“我以为你是来和我谈交易的。”
“阁下这里,没有什么我想要的。”
冥枭目光如炬,声音沉静如水,坚定若石。
“但事实是,本座这里,确实有你需要的。”魔教教主一挥衣袖,几个人影从外面窜入,是面无表情的魔教护卫,他们恭敬地对自己的主人行礼,每个人手上都有一个玉盘,而玉盘中,放着颜色形状各异的各种药材。
冥枭只认得其中一两味,可这并不妨碍他猜测沈天弧的用意。
“你连天堡与我魔教有过两三次合作,相信对我们的规矩应该很熟悉,我魔教不做赔本的买卖,你的命,有人想救,可以,但是你也得付出相应的诚意。”
“益山夏雪片莲、凝海绮鱼血、百年夜灵砂……这些药材,本座就收你个人情价,三千两黄金,解你身上的五毒丧神散,难道不是很便宜?”
嘴中说着买卖,面上却依然沉寂肃穆,沈天弧的声音又沉又冷,一点温度也无。
门外的雨刷拉刷拉的下着,天色愈发阴沉压抑起来,门窗大开的屋子,坐着两个清清冷冷的男人,他们身上散出的冷意和寒风交融在一起,将春日的萧瑟和寂寥凸显的清楚分明。
“我的命,值不了那么多。”
许久,冥枭垂下眸去。
沈天弧注视着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他浅灰色的眼眸像冰原上万年不化的坚冰,不管什么东西,在狂风暴雨的席卷中,皆化为碎屑,随风散去。他隐忍着怒意,袖中的拳头被攥的咯吱作响,再次出口的声音,宛如冻结成冰的利刃,锋利而残忍,无情且嗜血:
“你的命,当然不值。这三千两黄金,是用来买他给你的那条命!”
杀机凝于目光,冥枭刚劲的肌肉全部绷起,漆黑森亮的眸子因为这一句话而一弃之前的晦涩黯然,变得凛傲而坚韧。
“教主要杀要剐,冥枭任你处置。只是在那之前,在下一定要见左使一面。”
36.梁上小鸟
七十六
春天的雨下起来没完没了,眼看着刚停,可一会又开始滴答滴答,太阳不过刚露了个小脸,转瞬又隐了回去。
易醉窝在床上,翻了个身,又滚了个过,厚实的棉被将他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可他还是牙齿打颤,浑身瑟缩着,之前特意放在脚头的暖炉只温暖了表皮,却渗不进骨头。
咬牙切齿地低低咒骂,魔教左使蜷成一团,在心底暗暗估摸了时间,随即又强自忍着,可还是止不住一次次看向门外,竖起耳朵,静听外面的动静。
他听得到宿卫们沉稳绵长的呼吸声,听得到雨水敲打院中植物叶片的声音,可偏偏听不来任何脚步声。
冷,还是冷……就像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永恒的地狱,触觉知觉都被冻结了,更别提什么风度,什么礼义廉耻。
守在房内的影卫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是昨天才换来的,原来那个被本来此刻最合适且最做的最熟的人带走了。那么就只剩下门外的几个。
咬着嘴唇,易醉朝外唤了一声:“任秋!”
门咯吱一声被打开了,有人疾步走了进来,在他床前半跪:“左使。”
“脱衣上床!”
鼓起的床包里有人艰难万分地吐字,跪在床头的人错愕万分,却随即很快地反应过来,答了一声是后,麻利地丢下佩刀、脱衣脱鞋,眼看着他的手就要脱下里衣里裤时,被子里的人倏地坐起身来,不耐烦地探出一只手来,抓着他就将人摔到了床上。
雪色的被子裹了两人进去,只有散下的黑发在枕头上纠成一团,高高鼓起的大包不停地鼓动摇晃,伴随着时不时响起的低哑慌乱男声,和一两声轻浅舒适的叹息,不能不让门外剩余的和门内隐藏的另一人想到一些相关的画面。
手中的刀柄越握越紧,房梁上的黑影默然地注视着下方发生的一切,身体一动不动,然而,慢慢粗重起来的呼吸却显露了他的行踪,破坏了影卫值守时最基本的规矩。
终于,在一刻钟后,被子里的动静小了下来,易醉率先从里面钻出来,光裸圆滑的白皙肩头也露出被面,他侧过身去,伸手搂住另一人的脖子,将头埋在对方结实饱满的胸膛上,浅笑着低声调笑:“最近偷懒了罢?腰上长了这么多肉,摸起来手感大不如前了啊。”
叫做任秋的宿卫低着头,红着耳朵,羞涩局促地沉默着,任另一人沿着他脖颈一路啃咬至上,直至最终停在对方唇前:“不逗你了,多睡会吧。”
青年的声音温柔低沉,满是餍足和笑意,他捏了捏男人轮廓分明的脸庞,便又伏回对方胸前,闭眼睡觉。
睡了没多久,易醉就又开始往被窝里钻,被子被他拉得盖住了头,任秋睁着眼红着脸,用胳膊圈紧了怀里的人。
突变来的十分突然,待低低的咳嗽声开始转为撕心裂肺的痛楚时,梁上的黑影才刚刚从自己的情绪中回过神来,他差点跃下去,可紧随其后的脚步声给他已然松动的理智上紧了螺丝。
门外进来的是刚刚处理完事物的魔教教主,他脚步匆忙、神情痛惜焦急,来不及脱下繁重奢华的外袍,便一撩下摆,坐到下属床头,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却强硬十足的将某人拖了出来。
“上顿的药你到底喝了没?!”
沈天弧咬牙切齿,从身上掏出手帕给易醉擦嘴上的血迹,又接过温水,将人扶到自己怀里一点点的喂。同床的宿卫早就在教主进来那刻翻身下了床,此刻只披了一件外衣,跪在角落等候发落。
“咳咳……咳咳……你凶起来的样子挺可爱的天弧……”
青年躺在教主怀里,口齿不清地嘀咕着,眼睛笑得弯起,俊秀苍白的容颜染了点点血迹,如落入冬雪之中的点点红梅,艳丽异常,触之心惊。
威慑力十足的男人拧着眉,拿起药碗,耐性十足地将每一勺都吹至不凉不热温度刚好,才一点点送入易醉口中。
而躺在对方怀里的人却并不那么合作,喝下一勺后要好久才不情不愿地张开,他皱着眉头,眼神清澈纯粹,含着哀求,望向沈天弧,讨价还价:“这个味道太难喝了,跟老鼠尿一样骚……我实在喝不下去,好恶心又反胃……咱们打个商量,只喝半碗好不好?”
“……多说无用,快喝!”
一教之主脸上一黑,冷冷呵斥,手上的动作却温柔到极致,像是溺爱孩子的家长,板着脸装腔作势,却根本狠不下心。
“天弧……”
易醉泪眼朦胧,揪着他的衣襟,左蹭蹭右摸摸。
沈天弧任他上下其手,手中的勺子又稳又准,瞅准一个空隙,一口就塞进易醉嘴里,半强迫式地将汤药灌了下去。
七十七
喝完汤药,沈天弧又伺候着易醉吃了午饭。
菜色精致,满满放了一桌子,可床上的人只捡了点蒸的松软的白米饭入了口,就着点青菜,草草结束。
他吃的实在是太少,就连已经换好衣服的任秋也忍不住劝诫:“您多吃点吧。”
易醉放下筷子,懒懒地笑了笑:“药灌都灌饱了,我饿的时候再说吧。”
另一人沉着脸,盯着几乎动也没动的饭菜许久,一言不发地又走了。
任秋也回到了门外,继续值守。
易醉披着裘衣下床,来到书房,不知是不是刚吃过药的缘故,脸色好了很多。他在旁边的小桌上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靠在椅上,跟吃饭后甜点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熟悉的气味散在空气中,隐在暗处的黑影吸了吸鼻子,非常不合时宜的,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起来。
而那个一杯又一杯,速度不很快,却十分稳定的人喝空了酒壶,唤进另一个宿卫,遣派他去拿酒。
叫做任夏的宿卫十分为难,站在那里走也不是待也不是,而一向对侍从宽厚的主子今个就像跟他杠上了一般,就是不开口,只是频频拿目光催促。
“左使……”
简方抱着一坛酒走了进来,易醉眼睛一亮,立即满面笑容地凑了上去。
“先说好,这是这个月最后一坛。”简方把酒坛藏在身后,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给你的郑重模样。
果然一听这话,易醉立刻萎了下来,他叹了口气,垂下眼帘,苦涩地勾起弧度,低声哀怨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什么时候,这愁肠不愁了,我也就不需要它了。”
黑影僵了一下,不知是为那低头黯然伤情的青年,还是为那话中的萧瑟寂寥,又或者两者皆是。
简方做好了对方泼皮耍无赖的准备,却没料到易醉突然来这一手,默默无声半晌,也没再要求对方允诺,就将酒打开,满了桌上空空的杯盏。
“左使您少喝点,否则让教主知道,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简方离开前,面无表情地嘱咐,抬出一教之主,来做以防那人饮酒过量的最后一道防线。
易醉没有回头,只是抬了抬手中酒杯,示意他听到了。
房内只剩了两人。
易醉坐在椅上,将新配的扇子在桌上展开,抿着酒,想着要提的字,苦苦思索良久,却毫无所得。
酒味弥漫了每一处空间,就连细小的角落和暗处也不放过,天渐渐的暗了下来,只余雨声的世界里,易醉缩在裘衣里面,一杯一杯,像喝茶水一般灌下去。
冥枭希望有人能够去阻止,可整个下午,没有一人前来,整个空间好像被人遗忘了一般,只余他们二人。
易醉刚开始喝还好,喝了过半时,又开始咳嗽,越来越痛苦的咳嗽声让人的心都完全揪了起来,可他却依然不停手。
终于,酒坛空了,魔教左使一边低咳着,一边握上毛笔,笔墨挥洒间,一行龙飞凤舞的字出现在那把素面的绢扇上。
写得正是他先前拿来赌简方嘴的那几句词。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37.身体力行
七十八
咳嗽声断断续续,裹在厚重皮毛中的青年睫毛长长,形状完美的薄唇颜色极淡极淡,他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写好字的扇面,久久未有动作。
冥枭隐在上方,那些字自然全部扫入目中。他从早上被沈天弧安排到易醉身边,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黯然神伤的模样。之前,那人虽然脸色不好,身体虚弱,可嬉笑调侃、装可怜夺同情一点都不比潘家楼之前收敛,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个中原因,冥枭猜测,大概是因为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对着熟知的下属朋友,往日里隐藏的一些侧面,便一点点地展露出来了。
有种陌生的荒谬感在心中慢慢升起。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果然不太了解这个人。可一样的事实,经由亲眼验证过后,带起的波澜,在心中经久不息。
思念……
爱意……
他曾经爱过,知道其中的悲苦涩然,但他从未想到,那个嘴角总是挂着淡笑、胸有成竹的翩翩贵公子,也会有认真的一日。
而且对象还是他。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一个无权无势,五大三粗的男人。
心中有些触动,随着之前的波澜,一点点扩散至四肢,他伏在阴影中,密切地关注着底下的状况。
夜幕降临,沈天弧又来了一趟,监督完易醉用餐吃药,两人商议了一会教中事物,便起身告辞离去。
那之后,易醉又窝在软榻上看了会书,小半个时辰后,便唤进门外值守的宿卫,挥手让他们退了下去。
仆从送进浴桶,门扇被关了起来,易醉脱去鞋袜,赤脚踩在白色柔软的厚绒地毯上,吸了口气,缓缓解开腰带。
一件又一件的衣服被披挂在衣架上,在这个人人不过两三件的春日里,魔教左使竟然里里外外穿了五层,将最后一件贴身的里衣扒下,光滑白皙的上身便袒露了出来。
冥枭呼吸一滞,漆黑幽深的眼眸里逐渐亮起一抹光亮,他不知不觉间便屏住气息,目光焦灼在下方的身影上,挣脱不开。
易醉的脸蛋,长得是极其漂亮的,有时芳芳姑娘站在他的身边,也会被他从气势上比下去。而显然,魔教左使不仅有张讨人喜欢的精致面孔,身材也是相应的完美无瑕。他身量颇高,皮肤白皙,整个人仿佛白玉雕就而成,让人有种也许会一碰就碎的错觉,双肩、臂膀、小腹的肌肉不显山不露水,可稍稍伸展一下,就能看到蕴含力量的起伏线条,尤其是他长发披下垂曳至不盈一握的窄腰,微微低头,纤细的手腕慢条斯理地一点点解开腰带,再缓缓褪至脚裸,包裹在其中的两条长腿最终一丝不挂地全裸现身。
易醉一撩长发,背对着屏风跨入浴桶,另一人看不见的角落,嘴角的弧度愉悦地翘了起来。
七十九
易醉这个澡刻意放慢了速度,往常一刻钟就可以弄完的事情,硬生生被他拖成了小半个时辰。
洗完澡,换上柔软丝滑的睡袍,他钻进被窝,挥灭灯火,四周陷入一片黑暗,远处的点点灯火晕亮窗纸一角,看起来既遥远又飘渺,却又有着额外的心安。
仰面躺着,轻合着双眼的易醉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已经落入甜美的梦乡,与之相反,他大脑无比清晰,耳力被发挥到极致,在黑暗中捕捉着那个藏在角落细微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