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成为弃子,九生一死,咬着牙偷偷回到门里,却被门主下令击毙。”
“你能体会那种心情么?本以为早就身在人间地狱,可直到那一刻,才知万箭穿心也比不过在这世间,竟无一处可去的绝望。”
易醉的语调渐渐慢了下来,深入肺腑的悲凉伤痛无处可藏,就这样赤裸裸地摆露在冥枭面前。他看着他浓密的长睫毛微微地颤动,眼底是深藏的黯然孤寂,胸口的隐痛像忽起的潮水,夹着怜惜和酸涩,袭涌而至。
他曾以为这人和他是两种从里到外,都截然不同的存在,又哪曾会想到,眼前的人竟也过这样一段晦暗无光的过往。
“我放弃抵抗,想也不过一死,但你知道么,最后却是那个妇人,用她的命为我换了一线生机。她死之前,不停地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说没让我过上普通孩子的生活。我那时才知,我错了。”
悄然阖上双眸,易醉猛的灌入一碗酒,酒水顺着嘴角滑下,沾湿他月白色的衣衫,留下浅浅的湿痕。
“她的尸体在我眼前慢慢腐烂,蛆虫从她肉里爬过来,密密麻麻……”
之前磁性清亮的嗓音已被酒精冲刷成暗哑干涩,易醉呵呵低笑出声,直接拎起酒坛,就往嘴里灌,不知是不是想要溺死在那里面还是想要通过那麻痹大脑中那些残忍森然的画面。
“我就那样呆呆地看着,直到有一天,突然恢复神智,在他们处决我那日,寻得机会,逃了出来。追兵很多,我知道他们太多秘密,我不死,很多人晚上都睡不好觉。但我既然决定活下去,就没有人能够要了我这条命!”
“但是我已经好多天没吃过东西了,伤口发炎,昏昏沉沉地被人刺中大腿,好不容易弄死那人,追兵就来了。”
“我跃入河流,闭息了很久很久,才听得他们人声远去……”
易醉忽然睁开双眼,望向面前沉默寡言,正一脸郑重、担忧地看着他的人,不由勾起嘴角,一双眼眸,灼灼生辉,肃然认真。
事实上,他并没有躲过隐门的追踪。他溺毙河水,尸体被水流冲击到下游,而异世的另一人灵魂,在已经死透的躯体中悄然复生。
“冥枭,我一直在想,我是谁,我能做什么,我为什么而存在……我想了好多好多年,好多次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却老是发现自己错的一塌糊涂。我向往一切美好强大的光芒,希望他们可以照耀我,给我活下去的勇气。”
“所以我很感谢我的母亲,感谢教主,感谢很多人,他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拉我一把,让我不至于浑浑噩噩的过完这一生。”
“尤其是教主和芳芳,她们为了我遍寻天下名药,不分日夜花了三个月时间,才找出了克制五毒丧神散毒性的方法,将我一次次的从死亡线上拉回……”
冥枭定定地回望着他,酒醉的缘故,让他手心脸颊发热,将他的话一字不漏地全部刻在心中。
我是谁?
我能做什么?
我为什么而存在?
这些印刻在每个人心底深处的问题,总会在你遇到挫折、感到失败、痛苦、绝望的时候一遍遍质问着你。
也许单是活着,有着意识,就是一种磨难。总会有无数你想象不到的意外和发展,在前方等着你跨越。
曾经他的生命是一条幽暗、漫漫无尽头的小道。他在上面踽踽独行,孑然一身,看不到希望,只有无边无际的孤独寂寥陪伴着他,将他一点点吞噬。
后来,暮若闻走了进来,让他的生命终于不再那么了无生趣,可对方注定要抛下他远去,他再清楚不过,为他而死便是他最大的愿望。
他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一种幸运,遇到另外一个人,愿意为他点亮路途的灯盏,与他并肩而行,告诉他,他是谁,他为何而生,为何而活。
“冥枭……”
一声怅然低叹,唤回他的思绪,他抬眼,恰恰好撞入那人秋水似温柔、雪山清辉般清澈深情的眼眸中。他专注地盯着他,摇摇晃晃的起身,抓着酒坛灌下一口,下一刻,酒气和着温热的呼吸,一起袭上他的嘴唇。
八十六
推脱不开,也不想离开,冥枭慢慢闭上双眼,青涩地配合着另外一人在自己口腔里肆意征伐。
易醉放纵自己贴在男人健硕强壮的身体上,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勺,一手搂着他的腰身,含住男人上唇,用上下齿一起刮擦着软嫩的唇肉,温柔缠绵,吮吸津液,交换空气。
“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干净……”
他在他耳边喃喃低语,语音深沉暗哑,含着点点怜惜和恳求,一遍遍将自己的深藏的伤口狠狠地掘出,让其暴露在阳光下。
“也没有你想的那么无私。”
“我一开始只是看上了你的身体呵,不过当你真的拿着自己来和我做交易时,我才知道我栽了。”
易醉啃咬着男人的唇瓣,手不规矩地在他身上乱摸乱擦,不久前的淡然和冷静,似乎离他远去。他像一个喝醉了酒的醉汉,吐露着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毫不顾忌别人的目光。
冥枭呼吸有些粗重,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来这里之前下定的决心开始一点点被打散,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潘家楼地下的密室里。
而直到那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总是微微笑着的魔教左使,似乎要的,并不是他的身体。
而是那一颗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不可以容纳下其余事物的心。
两个月的时间,他再也放不开、抛不下,那一种慢慢让人沉溺进去的温柔,不知不觉让他习惯,可一旦离开,寂寥与空虚却是如此的虎视眈眈,一寸寸将他吞噬。
“我喜欢你,冥枭……”
“我想让你笑一笑,想看着你开开心心的度过每一天,而不是眉头紧皱,为别人黯然神伤。”
上扬的凤眸灼灼生辉,里面荡漾的柔情认真,带着感染人的坦诚和恳求,耳膜里回响着剧烈的心跳声,好像就要在下一刻跃出胸腔。冥枭紧握着拳头,眼眸低垂,浑身在轻微地颤抖。
察觉出他的状况,易醉弯起嘴角,给予冥枭一个足够长的深吻之后,他才恋恋不舍地与冥枭分开。
两人胸膛皆剧烈的起伏,相连在一起的银丝被青年的手指沿着男人厚实的下唇涂抹,让本就已然情动,却还是咬牙紧撑的男人脸色涨得更红了。
易醉微眯着眼,眼角泛红,白皙的皮肤晕着绯红,眼睛湿润,火热的目光露骨地在男人身上滑来滑去,眼底的欲色逐渐浓郁,直到冷情的男人一扫也能窥出的地步。
心跳加快,刀凿斧刻的阳刚面庞也不禁现出几丝赧然,易醉看在眼里,嘴角弧度更深,故意用已然昂然的器物去蹭对方腿间同样勃发的存在。
冥枭身子一僵,急急垂下眼帘,没有黑夜的遮掩,他头一次知道只是易醉一个眼神,也可以让他心脏砰然不止,而对方身上酒香混着熏香,像一张无形无质的大网,将他缠绕进去。
“……冥枭,留下来,好不好?”
易醉收紧环抱的手臂,伏在他的肩头,轻声探询。
男人沉默,同样拥着他,两人依偎在一起,他能感觉到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即使在春日照拂下,也是那般冰冷。
像一具没了气息的尸体。
冥枭心口一紧,顿时拒绝的话怎么也出不了口。
见他不说话,伏在他肩上的人偷偷一笑,笑完了才不舍地拉开两人上半身距离,双腿却依然卡在男人腿间,将人抵在石桌边缘。
他从衣袖里掏出个东西,在冥枭讶异的目光下,用那条干涸着,渗着自己血的绳子,绑在了男人的脖颈上:
“我不要你还,我只要从此以后,每月十五月圆之时,你在我身边,与我一同喝酒。”
“我酒量很好,但只要你想醉,千杯万杯,我都可以陪你一醉。醉了又醉,也是可以的……”
“就这样,岁岁年年,哪怕我们老得只喝得了一小杯,也是同样。”
“冥枭,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41.尾声
八十七
“你就是这样拐回了别人家的狗狗的?”
许久不见的青衫书生慢条斯理地向池水中扔着鱼食,根本不管底下簇成堆的锦鲤们不断翻腾游走的焦急,嘴角挂着特别纯真的微笑。
“是他自己做的决定。”
身旁另一人笑的眉眼弯弯,俊美如玉的容颜上闪耀着幸福的光芒,“我本来和教主一样,以为他是来和我划清界限的呵。”
“毕竟被一个男人纠缠,绝对不会有多愉快。好不容易摆脱了黏人鬼,又得了自由,岂不是快事一件?正常人大概都会逃得远远的吧!”
笑意从话音透出,散落在秋高气爽的晴空下。
余晏侧首看他,目光特别专注认真,盯视一会,忽然叹了口气,十分遗憾的说:
“可惜被你遇到个不正常的。他的运气还真是糟糕,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已是倒了大霉,再被你缠上,那肯定是上辈子不知造了什么孽哦~”
“我看人眼光一向很准。”魔教左使摇着折扇,云淡风轻地道,风起,吹起他的衣角长发,端得是天人之姿,可惜眉宇之间的得意和自满,损了一两分出尘气质。
“五年里你搭讪十四个,结果都成了你生死相交的哥们……眼光准?不如说你是刚好撞上了一个吧!”
余晏撇撇嘴,眼神鄙视,身为对方的好友,在京城那几个月,他可没见他少碰壁。
遇上感觉不错的,易醉都会主动结交。他的谈吐举止气质性格自然是无可挑剔,可惜直觉从来不准,用撞一字,堪堪合适。
“撞上这一个,其他人,我都不会要了。”易醉垂眸失笑,展开折扇上面,是一行狂放的草书: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虽说我觉得你这人毫无优点,但毫无情趣,身板又硬,长的太凶且毫无美感的老男人……左使大人,你赫赫威名光是拿出去,不知有多少男男女女愿意委身于你,何必这么看不开?”
余晏扔出一点鱼食,兴趣勃勃地看着锦鲤争食,水花飞溅。
“我倒觉得自己沾了个大便宜。如果不是暮若闻不识货,哪轮得到我?也许我一辈子就错过了他,情伤至死,何其悲哀……”
易醉远目而望,神思感怀,语音低沉,一丝后怕黯然蕴含其中,一闪而过,却还是被余晏捕捉到了。
“没想到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余晏眨了眨一双灵动大眼,嘲笑道。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易醉苦笑,微微掩帘,“潘家楼之后那两个月,我一直在怕。怕他忘了那几天的事,怕他忘了我说的话,怕他……忘了我这个人。”
“但据我所知,不让告诉他你近况的人,就是你自个。”
“我也是无可奈何才想的这法子。”易醉叹息,怅然寂寥,目光沉沉,“一个死了的人,何苦再成为别人永久的愧疚?可谁又能想到,我这条命真够大,那种状况,竟然也让我挺过来了。”
“说的倒挺轻松——啧。”余晏似是回想到什么,不悦皱眉,“跟个尸体一样躺了半个月,又在床上折腾了半个月,修为回退,功力耗损四成,还落了个寒疾……这不是你命大,是天弧付出的无数药材和心血。”
说道这里,他口气酸酸,表情颇为不爽。
“呦,心疼了?”
易醉轻笑,薄唇一弯,苦涩消沉瞬间消失不见,剩余的全是不怀好意的揶揄。
“……”比他低上半个头的青衫书生恶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又从旁边抓过一大把鱼食,全部扔了进去。
“喂喂!你要撑死它们啊!”
易醉阻止。
“……”余晏不答话,手上动作却是停也不停,转眼间又扔了一堆。
“这几条教主特别喜欢呢……”
左使灵光一闪,随口胡诌,不紧不慢,却成功地让另一人停了下来。
余晏泄恨似的踢了一脚地上的野草泄愤,精致的五官皱在一起,就连生气也是别有一番风情。
“堂堂四相之一竟然如此孩子气,不能怪你明明对我教利用价值巨大,教主也不感冒了……”
笑成狐狸的人摇着扇子,成功地反击,心情大好,便格外的欠揍。
他本以为余晏会和往常和他一样抬杠,却没料到这一次一反常态地看着池水不吭声,过了好久,等到易醉都觉得诡异非常时,才低低的喃出声来:
“我怎会知晓他心中想什么……怎么做都是错,不如不做……”
站在他身后的人默然,许久许久,才平静低缓地开口:
“言辞,是最具有欺骗性的东西。教主和冥枭,都是不善言辞之人。更糟的是,他们总是隐藏自己真实所感。”
“但情动,又岂是一张面具可以遮掩的?”
“用心去观察他,若他对你有情,你总会找到点点滴滴。”
就如那个混乱淫靡的夜晚,没有光,只是一片黑暗,他们互相拥抱,肢体纠缠。那人紧咬口唇,不愿道明自己的身份。
是隐藏还是逃避?是羞耻还是尴尬?
或是……一份稀世珍贵的真心?
一切,都在那一个吻和那一声低唤中,自发地展露出来,清楚而明晰。
毋庸置疑。
八十八
秋日的霞光,稀薄温暖,遍洒天地。
暮色里,两人的身影被拉得长长。
并肩而行,悠然漫步,赏尽无边花海。
“你和他谈了好久。”
男人的声音低沉浑厚,透着沉稳冷静。
“小半年未见,自有好多事情说。”
魔教左使轻笑,握上身侧男人的右手。
“怎么?”
另一人疑惑抬眉,脚下暂止。
“没什么,只是觉得,能遇见你真好。”
“……”
身边的人陷入沉默,眉眼间却是一片柔和。
“明日再去看看后山的日出吧?就是你我第一次去的那里,带上你爱吃的灌汤包,还有两壶好酒。”
“好。”
这次,应答的很快。男人脚步又起,被握住的手,并没有尝试挣脱,而是安安静静地任易醉动作。
“对了,我有没有对你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呵。”
易醉又再次失笑,为男人认真的眼神。他沉沉眸,沉吟半晌,才缓缓开口:
“因为你,就算我已经踏入鬼门关,我也会再活过来。”
另一人愕然。
“你看你这样子。”
左使叹了口气,紧了紧手掌,感受他手心的汗湿的温度,忽而无可奈何却又甜蜜非常地快速道:
“我可舍不得,把你这么死心眼的家伙,一个人留下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