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气吃个饭,我有件事想托他帮忙。”
少非心领神会地点头允诺:“等我好消息。”
第六十二章
几天以后,依旧杳无音讯。季惟仍然会在午休的时间抽空去趟医院,带蒋聿在那个被人遗忘的荒园里走一走。蒋聿一直
显得很从容,至少季惟从未自他的表情和言语获得过任何负面的信息。季惟不得而知,他是否真的对自己的突然失明并
不在意,但他终究是没有机会见到蒋聿的眼神,也许那里头装着的才是真实。
终于,等到了少非消息,一切顺利,那个如今名扬海外的医生愿意帮他这个忙,手术就安排在一星期以后。有一次漫长
煎熬的等待之后,季惟不得不面对被改写的现实。
除去纱布的那一天,亲自去了。季惟跟着护士无声无息地进了病房,站在门口,默默等待即将到来的那一刻。
“你来了。”蒋聿温和地笑起来,面朝着门口的方向。
“他们说你得声带已经好了,明天就要出院了?”
身边的护士愣了愣,抬起头困惑地看着季惟。季惟纹丝不动,用锐利的目光制住了护士接下来将要说的话。
蒋聿的心情似乎真的很愉快:“如果等一会儿,我能重见天日,晚上请你吃饭。”
季惟触电一般向后退却了一步。
“我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睁开眼的一瞬间,蒋聿感到一阵不适的刺痛,原来这个世界的光芒是那样耀眼。
他又看见了,可是却没能看见那个不说话的大男孩。
“那个人走了,你隔壁的那个病人上个星期就出院了。”护士在他耳边细语。
蒋聿落寞地笑了,仿佛那个笑已经酝酿了许久:“我知道,谢谢。”
那一天,季惟没有再回公司,骑车在湖滨绕行了整整数圈以后,回家收拾行李。他给齐野打了个电话:“欠你一个假期
和一个交待,该是还的时候了。”
正在值勤的齐野惊恐万状:“现在?”
“对,现在。一个半小时以后,机场见,过时不候。”季惟挂了电话,把钥匙和手机留下,然后洒脱地离去。
程颢若是知道,一定气急败坏,可惜他并不知道,他甚至从来都不知道季惟的行为逻辑究竟有多么天马行空,就连季惟
自己都不不明白。
在最后的五分钟里,季惟等到了气喘吁吁奔来的齐野,像是只来得及换了身衣服,没带任何行李。季惟对他笑了笑,带
着温度的。
飞机把他们带到遥远北方的一座小城,然后季惟在长途汽车站又买了两张车票。齐野不知道他们要到哪儿去,当他们踏
上泥泞不堪的土地时,他忍不住问季惟:“以前来过这儿?”
季惟淡然地摇了摇头:“我只是随便选了一辆车。”为所欲为,这样的感觉久违了。
这是一个刚刚下过雨的小镇,空气微潮。在这个夏天的尾巴上,北方已经慢慢地进入了秋季。季惟还穿着来时的短袖,
当洒水车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齐野越过他的肩膀下意识地搂了搂季惟。
他们在一个很小的旅馆住下,季惟趴在枕头里睡了整整一个下午,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齐野坐在床边,看无声的国
际新闻,身边放着一袋刚买来的、还未拆吊牌的长袖外套。
季惟觉得今天的齐野很沉默,不问一句为什么,便跟着他不远千里。他坐在床上盯着齐野的背影,紧接着突然地笑起来
,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一个叫做私奔的词语,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就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齐野仿佛感觉到他的目光,也回过头来看着他,聚精会神。时间的流逝在这样的凝望中变得微不足道。
齐野终于笑了笑,往季惟身边坐了坐:“饿了么?出去找点东西吃?”
季惟静默地想了想:“突然很想吃饺子。”
齐野点头,起身准备出去买,却又听见季惟懒洋洋地补充:“自己包的。”带着一如既往任性的口吻。齐野倒并不意外
,似乎已经渐渐地摸透了他的路数,按照吩咐去买食材。季惟也没闲着,兴致所至,跟着齐野一起去了菜场。那是一条
很世俗甚至简陋而肮脏的小街,周围充斥着各种蔬菜与大料的味道。季惟用力地闻了闻,满是童年记忆里的气息。
下班的忙碌时间,自行车与来往的人潮使前行变得困难重重。季惟被一个凶悍的中年男子挡住了去路,齐野回头,从缝
隙里把手伸给他,季惟握住,心满意足地笑。他多想知道,究竟是齐野的温情让他感觉安心,还是,只不过是因为那些
重新拾回的、微小的幸福。
材料买齐,齐野再问旅店老板借了厨房,一切准备就绪。季惟托着下巴,看着他忙忙碌碌,也不吭声要求自己帮个忙。
他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干燥的面粉扬起来,喷了齐野一脸。季惟随即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教我
吧,这样以后我就可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齐野一点都不生气,却拒绝他的请求:“想吃的时候可以来找我。”
“你真是狡猾,齐野,这样的话,我岂不是被你困住了?”
“我不过是想保留一点值得你感兴趣的优势,这样才不至于被淘汰得太快……至少我还有同你见面的机会。”
季惟抬头看他,隐约地感觉到自己的话伤到了齐野,他却依然风平浪静地回应着他的目光。
齐野的手很巧,飞快地包出形状好看的饺子。季惟也不甘寂寞的,埋头包了一个,很慢很难看,齐野制止了他再包第二
个的欲念,他说这样的饺子是会露馅的。
季惟心甘情愿地收手,现实常常有假相相伴,就如同你明明会做一件事,却假装很傻很天真。
因为有时候,这样反倒快乐。
饺子出了锅,热气腾腾的,季惟在自己的碗里寻找了一番,捞出了那只出自他手的饺子,果真残破不全。他看了眼齐野
,把那只饺子夹进他的碗里。
第六十三章
睡前在陈旧的公共澡堂里冲凉,幸运的是那是个旅游淡季,空旷的房间里只听得见他和齐野的声音。这里的水有一种混
合着泥土的味道,也许只是一种错觉,但至少闻不见习惯了的漂白粉。它还有那么一点凉,凉到季惟不愿意思动弹,似
乎这样才可以积聚些许温度。
忽然,齐野将他生生地拽到怀里,带着肥皂沫的手绕过他的肩。他的手指慢慢的在光滑的皮肤上掠过,轻柔地替季惟清
洗着身体。季惟有时候会觉得痒,似有若无地笑,却安于这样的一种状态。
齐野的手划过他的胳膊,慢慢抬起他的手肘,看到一条淡淡的伤痕。
季惟毫不掩饰地笑起来,给了齐野一个微不足道的解释:“我的运气一直不好,每次失恋都没有好下场,留下一道丑陋
的伤疤。”
齐野愣了愣,手掌慢慢地收紧,又放开,然后用肥皂细致地按摩着那个记号:“没关系,每天努力一点,久而久之,它
就会消失不见。”
“可是我的身体记得它,这个创口,是我自己留给自己的。”
“那么从今以后,别再给自己这样的机会。”齐野拨开湿漉漉的刘海盯着他失魂落魄的眼睛。季惟的嘴角慢慢扬起来,
似乎是有因为那句话里所承载的某种温暖的暗示。
“你硬了。”他没有给齐野任何回答,一味地低下头,看他身体的变化。
空气里回荡着沉重的呼吸声,飘着那么一点欲望的味道,就像是淡淡的鸦片钻进了毛孔里。
齐野尴尬地甩了甩头,仓促地回到那半个属于他的狭小空间。季惟跟了过去,疯魔地笑着:“不需要帮忙?”连他自己
都不记得这样熟悉的笑有多久没有出现在自己的脸上。季惟似乎有些明白,那种诱惑意味着什么。当他真的想要一件东
西的时候,总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然而齐野却拒绝了他:“对不起,我不提供任何性服务。”
“可是终究还是欠你一次。”
“那就欠着吧,留点悬念给未来。”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季惟穿上齐野买来的卫衣,漫无目的地在镇子里游荡。齐野在路边的小吃铺买了几个包子,回头的
时候才发现季惟不见了。
他拐出了巷子,巷子的那一头是大片的麦田。齐野往前走了一段,风拂过的时候,海浪一般地起伏,发出萧瑟的沙沙声
。
齐野看不到一个人,更看不到季惟,孤零零地走着走着,然后毫无预警地跌了下去。
他坐起来,看见季惟仰躺在田地里,舒服地枕在自己的臂弯里,冲自己笑:“这儿真好,天空晴朗,远离尘嚣。”
“你把别人的麦子压坏了。”齐野伸出手,想拽他起来,季惟却无动于衷:“齐野,突发奇想,如果可以抛开所有,在
这里定居,一定身心健康、益寿延年……只可惜我怕自己没有这个定力。”
齐野凑近,小心地掸去他额头的几根麦秆:“如果你真的想,就没有不可能;如果你怕一个人耐不住寂寞,我可以陪你
。”
季惟已经对他的承诺不再感到意外,齐野的真心,他已经看得透彻:“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故意引你,好过过耳瘾。
”
“我是当真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见过少非,你和他一样,都是放得下过去,清楚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季惟慢慢地扬起身
子,这时候太阳已经不知不觉地扒开了云朵,阳光笼在头顶的发梢上,暖洋洋的,“好人是会有好报的,所以你也会像
他一样,有一个好归宿。”
齐野不禁微笑起来:“想得到觊觎已久的礼物,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告诉圣诞老人你想要的是什么。”
“可是圣诞老人也许给不起那么厚重的礼物。”
“我并不贪婪,季惟……”
“但我无力背负消磨你余生幸福的罪名,这样,我一定永不超生。”
齐野的笑戛然而止,阳光照到嘴角的时候,他深深地感觉到神经的僵痛。他看着季惟,沉默着不说话,他知道结果,从
季惟给他打电话的第一秒他就料想到了最坏的结尾,他甚至在心中无数次地预演过,自己将会用怎样风度翩翩的笑容面
对一切突如其来却又在意料之内的惨淡现实,可是忽然之间,齐野发现自己做不到。
季惟的嘴角动了动,齐野骤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温柔的:“有些话一旦说出来,就收不回去。给我留一点想象空间
,季惟……”
一周以后的某一个傍晚,季惟决定回归现实,不是厌倦了与齐野在一起的须臾时光,确是厌倦了这个苍凉的小镇,最初
的新鲜感被一天天耗尽,取而代之的是内心的空虚与惘然。季惟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是不适合在这里生活的,或者换
一种说法,他不属于这片净土,不属于这个世界上每一片单纯美好的土壤,他的心已经腐朽得安静不下来。
坐在机场的咖啡厅里,季惟揉了揉太阳穴,微微发涨,也许是因为三个多小时颠簸的车程。“我要一杯咖啡。”他向齐
野要求。
“这么晚了喝咖啡,恐怕今晚你很难睡着。”
“那样正好,落地以后我们一起去唱通宵,你意下如何?”
齐野向来拧不过他,于是亲自为他去调咖啡。季惟靠在窗边,橙黄色的夕阳惹的人昏昏欲睡。真的要向这座陌生的城市
告别的时候,总是免不了回忆。安逸的日子一晃而过,就像是人生夹缝中滋长出的一小丛绿荫。
走之前的那一天,季惟心血来潮地在那个小旅馆的后院里种下一棵树,手脚笨拙,自然是免不了齐野的帮忙。树栽好以
后,下了一场小雨,季惟蹲在那棵小树苗底下,固执地发了好一会儿呆。他不知道这棵他们一起亲手种下的树将来会不
会结果,他没有问那是棵什么树。
太阳沉入了地平线,夜色突然地暗了下来,季惟回过头来,眼睛还无从适应惨白的人造光,所以第一眼看到不远处的那
个人影时,他以为不过是个假象。
齐野端着咖啡走了过来,季惟站了起来,匆匆地朝他走来:“这里很闷,我想出去透透气。”
“你的咖啡?”齐野的困惑没有维持太久,迎面他看见站在吧台的男人突然转身,看到他和季惟的一刹那,放下了手中
的咖啡杯。
“这么巧。”他走过来,温和地打招呼。
季惟伫在原地,面无表情。
蒋聿向齐野伸手:“我们在警局见过。”
“齐野,我的新欢。”季惟唐突地做着言简意赅的介绍。
蒋聿意外地愣了愣,悬在半空中的手在齐野还没给出回应以前就收了回去。
“时候不早,我们该登机了……”季惟微微地扬起嘴角,直视着他的目光,“蒋总,失陪了。”
短暂的照面,就这样告终。蒋聿怔怔地看着,齐野伸出手握着季惟离开。
第六十四章
直到在机舱里坐定,季惟始终一言不发。没有料想会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与蒋聿相遇,难免无措。那是手术痊愈后第一次
照面,他恢复得很好,目光中依然是往昔的从容与锐气。季惟在脑海中反复回忆着那寥寥的几分钟,蒋聿看到他时温良
的浅笑、听到那句解释时意料之外的神色,终究因为自己的一句告别草草的收场。现在想来,蒋聿兴许还有什么别的话
要对自己说,然而后悔已经是于事无补。
季惟忽然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笑,就好像躲着肆虐的瘟疫一般惶恐不及地从蒋聿面前逃开。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那
种感觉分明不是害怕,更非心虚。
“在想他?”齐野忍不住打断他的沉思。
季惟抬头看了看齐野,有那么几秒思维还是迟钝的:“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喝到咖啡……”
“等飞机起飞以后。”齐野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来回的抚摸,似是一种安慰,让季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他知道齐野
在想什么。然而那笑却在转瞬间变成了惊愕。
“咖啡。”那只伸过来的宽厚的手很熟悉,指甲修剪得圆润而整齐。季惟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会在同一次航班上出现
。
“见你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喝咖啡,所以买了一瓶灌装的,还是你以前尝喝的牌子。”季惟再往上看,对上蒋聿温和的
目光。
他接了过去,自然而然的,然后客套地说了声谢谢,就像对待一个偶尔帮了个忙的陌生人。蒋聿脱下西装外套,在他身
边的空座坐下。
季惟愣了一下:“你不会……只是为了上来给我送一罐咖啡?”
蒋聿神秘地笑了笑:“只是凑巧也坐这趟航班。”
季惟冷冷地点了点头,扭过头去,看着默不作声的齐野。他的表情很镇定,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但交叠的十指却还是让
季惟一目了然他的焦灼。
“齐野,跟你换个座位,我想靠着窗口。”季惟是那样善解人意。
蒋聿无声地看着他们调换了位置,目光怔怔地落在那罐罐装咖啡上。季惟一直看着窗外,手指偶尔在饮料罐上来回拨弄
着,却始终没有打开来喝的打算。
齐野为他要来热咖啡的时候,季惟已经歪着头沉沉地睡着了,于是那个温暖的纸杯同冷冷的饮料罐一起隔在了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