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野多么希望,在它凉掉以前,季惟可以醒来,喝上一口,可是他睡得很深,齐野只有细心地将外套盖在他身上。
蒋聿心不在焉地翻动着杂志,透过齐野的肩膀,时不时地看着那个睡着的人。齐野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用心良苦地侧
了个身,刚好挡住蒋聿的那道视线。
蒋聿看着对方嘴角那抹并不善意的笑,尴尬地一愣,随即才又复归从容地回应,像是在为自己开脱:“他好像不舒服?
”
“他很好,你放心。”齐野凑过去,轻声地告诉蒋聿,带着某种潜藏的讯号。
“他是个路盲,没有方向感,一个人出远门总让人担惊受怕。”
齐野托起下巴,自信满满地一笑:“我们一直在一起。”
季惟睡了一个好觉,睁开眼的时候,飞机已经预备降落。他动了动略略僵直的脖子,回过身去,第一眼望见的便是蒋聿
直直的眼神,就仿佛从很久以前就那样一直盯着他。
蒋聿站起来,随着人流缓缓地朝出口走去,季惟麻木地跟上去,像是刚醒来,身体还有些迟钝,脚在椅座上轻轻绊了一
下。
齐野伸手抓的时候却是迟了一步,季惟的手腕被蒋聿紧紧地握住,尽管只是一刹那。
季惟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不是畏惧同他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在齐野面前不合时宜。
要走出机场的时候,忽然开始下雨。齐野去取行李,那些季惟执念地从远方带回来的土特产和纪念品。他站在门外,雨
水就在面前淅淅沥沥地落下来,空气里有尘土的味道,不好闻,但熟悉,安心就像蒋聿。
就像蒋聿?季惟心惊肉跳地揣摩着那些天马行空的念头,有时候他愈发觉得自己难以驾驭身体里的某些细胞,甚至怀疑
那个名字是不是深种在他的DNA中,每一次轮回的复制都让他的灵魂更清晰地记住他的存在。
季惟忽然冲着潮湿的雨幕里打了个寒颤。
自动门打开,又关上,来来往往的人里没有一个是他在等候的。时间并没有过去太久,雨水刚刚浸润整片大地,但季惟
总有种错觉,就好像自己在一个错误的时间等待一个错误的人。
门又一次打开,是蒋聿,手里拿着一把伞朝他递过来。
季惟微微扬起头,困惑地看着他。
蒋聿将伞打开,塞到他手里。季惟抬头看,咖啡色的深浅格子,是蒋聿以前便一直使用的那把。他以为这是一个谈话的
好时机,甚至已经准备好从容地应对。然而就在同时,银色的跑车在他们面前缓缓停下。
蒋聿回头望了一眼,皱了皱眉,匆匆地嘱咐季惟:“别再淋雨了。我先走了,改日……改日找个机会,一起去散散心?
”
季惟不置可否地扬了扬嘴角,目送他离开。
雨忽然就下得很大。
齐野带着个行李走了出来,挨在他身边,陪他站了一会儿,直到车的影子在视线里彻底消失。
季惟终于收回目光:“回去吧,齐野。”
“回去哪里?程颢那儿?”
“我还没想好……”
齐野的手靠在他肩上,半晌忧心忡忡地道了一句:“季惟,你现在有两条路,要么成全我,要么……成全你自己。”
第六十五章
季惟再次出现在程颢的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察觉到他的心情很不错。程颢手上持着一枚飞镖,潇洒自如地站在豪华地毯
上,目光从容地定在远处的镖盘,随着手腕敏捷的翻转,飞镖掷了出去,准确无误地扎进了靶心。
程颢孤芳自赏地一笑,旋即被身后的掌声所牵引,转身便撞见久违了的季惟。
“真是精彩,程总。”
程颢对于他的归来倒是没有多少惊诧,“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倒是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插上翅膀,远走高飞?”
“前段时间你不在,我操劳过度,心力交瘁,所以给自己放个假。”季惟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
“哦?心力交瘁?我以为是蒋聿康复,你心情太好,所以去享受你的人生了。”
季惟淡漠地一笑:“你的咖啡变甜了,程颢,以前你从来不放糖。”
程颢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季惟……你真的以为那个眼科专家,这么容易就请得动?”
“……”季惟怔了一下,抬头凌然地看着他:“如果真是你卖的人情,要谢你的也不该是我。”
“倘若不是为了你,我又何必多此一举?”程颢幽然地俯身,手指在季惟的领口来回摸索,“你跟齐野在一起这么久…
…一定度过了不少惹人浮想联翩的夜晚……如此想来……真叫我嫉妒……”
“既然对我的动向了如指掌,那你应该很清楚,我们都做了些什么。”
“当然,我还知道,今天,你和蒋聿搭同一次航班回来。”程颢殷勤地替他续上咖啡,却又有些傲慢,深色的液体飞溅
出少许,洒在季惟的手背,“我还知道,他原本是要转机去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
季惟轻轻舔了舔被润湿的皮肤,笑得很是天真无害:“你的意思是……他为了我又专程飞了回来?”
“你说呢,季惟……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来得好,即使回不到过去,他不能够名正言顺的拥有你,却一样可
以利用你的心慈手软。”
“……”季惟一惊,惴惴地放下茶杯。
程颢得意而戏谑地笑起来:“你犹豫起来的样子真漂亮。”
“我倒是觉得,你心虚的样子很可笑。”
“……”程颢的笑骤然变得荡然无存,“你大概还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时候,蒋聿状态不佳,连连失手。”
“时候不早,我很累了,回去休息了。”季惟打了个哈欠,准备离开。
“也好,分晓胜负的日子就快到了,下一步的计划我已经发到你的邮箱,钥匙在你办公桌上。”
“不必了,这段时间,我想搬出去住。”
程颢愣了一下,退到窗口张望了一下,果然看到了齐野的身影。
季惟刚欲离开,听到程颢的专用洗手间发出“咔”的一声,有人从里头踱了出来,是个面目清秀的年轻男孩,走到程颢
背后,粘人地贴了上去。
程颢好不尴尬地炫耀:“上个礼拜跟影视公司的陈总一起打保龄球的时候认识的,想往演艺圈发展,觉得怎么样?
季惟揶揄地笑了起来:“不怎么样,比莫寞差多了。”
“既然你这么喜欢他,索性,让他跟了你?”
“算了罢,他跟我一样,是死性子。”
程颢见他要走,搂着新欢的腰懒懒地向他道别:“新生活愉快,季惟……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最好不要打撤伙
的主意,这样的话……只会让蒋聿死得更快。”
季惟回头,苍白地浅笑。
程颢向他飞吻:“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
一大清早,少非被门铃声惊醒,季惟是整个身体靠在门上撞进来的。他没有喝酒,身上也没有任何的烟草味,只是看上
去有些困倦与狼狈。季惟往沙发上一靠,把带来的两包土特产放在茶几上:“没什么事,就是出去旅游了一趟,给你带
了点礼物。”
少非给他倒了一杯温水:“你这又是在玩什么?”
“去程颢那儿取我的座驾,坏了,我自己忙活了一个晚上。”
少非先是愣了愣,摆弄着季惟带来的东西的同时劝了一句:“跟了你那么多年了,也该寿终正寝了,旧的不去,新的不
来,以后还是开四轮的好。”
季惟笑而不语。
“这些东西陆晓爱吃,一会儿等他起来了再拿给他看。”
“你还真是体贴入微,难得来拜访,你连见陆晓的机会都不给我。”季惟自嘲地笑着,然后沉默,再然后,忽然地脱口
而出:“回来的时候,我在飞机上遇到蒋聿。”
少非抬头望着他,细细地察言观色:“季惟,你到底作何打算,有没有认真考虑过我的建议……”
“想过,但不可能,太理想主义,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记仇,但更没有失忆,即便假装忘记,也回不到过去。
”
“既然你这么说,我无话可说。”
“放心,少非,等我兑现了我的诺言,我和他互不相欠,到那时,我会听你的话,重新开始生活。”
“重新?”
“离开这儿,去别的地方走走,兴许就住下来,或者,再不济,去我爸那当几年孝子。”
少非似是一惊:“你想放下蒋聿和过去,一走了之?季惟……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已经不爱他,如今你就不会这么痛
苦。”
“但这并不表示我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沉默,被驳斥得彻底,少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有一个人在眼皮子底下,总好过一个人度日如年。”
“一个人惯了。”季惟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上面的信息,“也许……也并不是一个人,如果有人愿意跟我一起走的话。
”
“你是说那个小警察?”
季惟心情沉重地笑起来:“这辈子或许我找不到第二个像他那样对我这么好的。就像你说的,有的人,是适合一起过日
子的……”
第六十六章
季惟回想当年,当年的自己又是如何遥想如今的自己:生活是清淡如水的对立面,每一天每一刻都陌生而崭新得令人心
旷神怡。可以纵容自己在第一次回眸时爱上一个人,在下一秒转身离开,爱与不爱仅在一念之间,坦荡而洒脱。可以允
许自己在整个苍茫的世界中不息穿流,城市、乡村、沙漠、森林、高山之巅,天地之间没有到不了的远方,只有走不进
的内心深处。
可以怂恿自己为得到一个人奋不顾身,倘若有那样的一个人。然后,幸福可以停留在这座熟悉的城市、或者在塞纳河左
岸、在奢华的迪拜、在黄金海岸、在茫茫人海的东京塔下、在爱琴海、在西西里岛,在白色的最北方、在没有寒冷的赤
道……幸福可以只是一杯早起后的温暖咖啡、一个温存的拥抱、一个离别时的早安吻、一次牵手的散步、一口相互交换
的烟草香、一场赛车的疯狂;因为一次冒险的投资,在一瞬间赢得整个世界、在一夜间一贫如洗,在过去期待明天,在
未来怀念昨日……
他可以只是一个简单的男人,可以抽烟、可以喜欢裸睡、可以有一点淫荡、可以习惯波澜不惊、可以不说爱,可以是蒋
聿……可以是任何人……
可以有太多可以。只是所有的可以都被时间消耗成幻想。
现在,他也许,可以是齐野,只是也许。
打开一扇窗户,你看到的仅仅是不远处另一幢楼房的窗明几净。这不是看得见风景的房间,这里没有辽阔的视野,这是
一处没有更多惊喜的蜗居。
季惟最后看了一眼夕阳,进屋把窗帘合上:“这里很好,干净、整洁,我很满意。”
站在他身后的男人笑了笑:“你满意就好。”
“唯独,我对我的房东不满意。”季惟用深邃的眼神指着他,“昨天收我押金的人可不是你,齐野。”
齐野将罩在家具上的一层白布收起,叠好:“对不起,我只是用了一点小手段。”
“你让我住在这儿,你自己又何处安生?”
“我还没从我父母那搬出来,去年被逼着相亲的时候,两位老人家替我拿了主意把房子给买了,可惜事情最后还是黄了
。”
季惟假装受宠若惊地从干净的沙发一跃而起:“那要是让你爸妈知道你在这房子里养了个男人,我岂不是人头不保?”
齐野忍俊不禁地笑:“半年多了,房子一直空置着,直到见到你的第一天,我才下定决心装修,尽量,能够根据你的喜
好。”
季惟低头看了一眼柔软的舒适的沙发,甚至靠垫的颜色都是他所喜欢的。忽然之间,胸口变得沉重。他的目光在客厅里
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管怎样,房租我照常给你。你放心,我在这儿住不长,不会弄乱了你的新房,等所有的事情一结
束,我就远走高飞。”
齐野怔怔地看着他:“你想去哪儿?”
“还没想好。”
“早点告诉我一声,我好提前准备……”
季惟一愣,半开玩笑地笑:“那……假如我是要去地狱,你是不是还打算去陪葬?”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深秋在一夜之间吞噬了这座城市。满目染满的金黄色,金黄色的树叶、金黄色的阳光,如果还有那么一点微凉的、温和
的风,那么俨然就可以成为一个好日子。再次见到蒋聿是在两周以后的婚宴上,红色地毯、鲜花美酒、秋天的收获与热
闹却是别人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那不是蒋聿的婚礼。新郎是地产界的新秀,刚从老爷子那接手大权的薛氏大少爷,曾经的单身贵族,
谁都没有想到他的喜讯来得这么突然,尤其是深谙其中秘密的同道中人,包括季惟。
程颢来的时候带着他的小情人,言行举止甚是亲密。季惟自然做不得发光体,索性避得远远的,在另一边与那些相熟的
故友自如地谈笑风生,低眉抬首间,看到迎客的男主角神采奕奕,分外倜傥。宋氏的威力在这个圈子不容小觑,就连向
来自恃很高的徐辉都不能不给足了面子,亲自到场。
新郎不经意地回眸,目光与季惟不期而遇,随即嘴角便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季惟看得真切,只用淡然的表情向对方
致敬,视线却聚焦在他身边新到的客人。来人一身低调简约的银灰色正装,条纹领带,头发似乎刚刚修剪过,那天的蒋
聿看上去清爽、年轻了一些。季惟中断了进行中的谈话,踱到一个清闲的角落望过去,却被同来的徐辉挡住了风景。那
个强势而目中无人的男人一如既往的高调,季惟甚至可以想象得出他谈吐间的那种犀利,即便听上去再温软,也掩饰不
了暗藏的杀机。
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一天,都是一场灾难。
季惟走到香槟酒桌边,角度刚好,蒋聿已经走了进来。季惟以为,他会马上看见他,却被旁人抢得了先机。蒋聿很快同
对方攀谈起来,季惟微微蹙眉,轻而易举地辨识出那人的身份,薛家二少爷,目前只身一人在法国留学,年轻有为,只
可惜这个优雅少年向来对经商不感兴趣。
季惟安宁地喝下一口香槟酒,再抬头时,却目睹了温存的一幕,蒋聿的手在对方头上轻轻地抚过。那个动作看来并没有
多少暧昧,就如同一个长辈亲切地问候孩子一般,然而在季惟看来却是万般的不适。
他急促地转身,迎面撞上端着酒杯的长发美女,季惟草草地收拾了一下衬衣上的水渍以后,已经失去了两人的踪影。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