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森抹了把脸,说实话,他是不愿意想这些事情的,当年喜欢了就喜欢了,走了就走了,他没想过会再回来,现在他回来了,他鬼使神差不由自主地来找他了,重逢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他就觉得很多事做起来比思考要省心省力的多。
可许畅并不这么想,是的,他回来了,他留多久?他还走吗?——这些关他什么事,凭什么一次次都要迁就他的一切来安排自己的一切。
第八章
对着屏幕呆了半天,他一笔也没有画出来,陆森已经走了很久了,他熬到三点都没做出任何东西,而且还失眠。
抬手把凉透的咖啡一饮而尽,狠狠地把数位板扔在一边,顿了两秒,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事,连忙心疼地把数位板拿过来左看右看,没摔坏就好。
这他妈的叫什么事!许畅狂躁地抓抓头发。
他要走了。许畅深吸一口气。
走就走吧,最好别再回来了。
起身推开椅子去倒水,饮水机在寂静的夜里咕噜咕噜响了两下。
许畅看着水杯,眼睛一眨,小小的水面上融进一滴液体,漾起小小的涟漪。
在外游荡了两个月,下了飞机面对这座充斥他整个年少的混沌与挣扎的城市,陆森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那种来自内心的压抑感似乎都隔了一层真空,不太真实起来。
心里有了个不一样的地方,那是他曾经忽略的,经过年华的重重洗礼,他终于拨开了岁月层层的遮挡,重拾记忆里的那一抹暖色。
原本,他的生命中只有冷色。
他的父亲叫韩志千,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志在千里野心勃勃的人。韩父年轻时候所处的那个年代,是最好的年代,处处是机会,那也是最坏的年代,稍有不慎,永不翻身。
韩志千与陆霜同是下放知青,两人均出身不俗,郎才女貌很是登对,年轻的爱情往往浓烈得像一团火,烧尽了,只剩下一团灰。
陆森毫无预兆地来到了这个世上,他并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得到众人殷殷的期盼与美好的祝福。他只给他那尚年轻的父母带来了恐慌,以及命运的动荡。
面对村干部的审查,陆霜拿出了作为母亲的勇气,低档来自各个方向的指责与侮辱,而韩志千,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懦弱这两个字的深刻含义。
在自己的女人和未出世的孩子面前,韩志千是个懦弱小人,是个窝囊废,那时候的低头,成就了他未来的辉煌灿烂,也成为了他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过去。
那原本该是他人生中最甜蜜的回忆。
知青返城的队伍里没有陆霜,一次的错误给她的命运带来了一个急转急下的大转折,她甚至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偏远的小县城。
十四年的相依为命,终是被未曾谋面的弟弟离去的噩耗而打乱,韩志千第一次站到陆森面前,陆森从内心感到抗拒,他并不接受这个素未谋面的父亲的示好。
如果不是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意外身亡,他是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在年少时就走出这个对不再年轻的母亲来说是异乡的地方。
韩志千答应带陆霜母子一起离开,陆霜却是没有同意,这个心心念念要在有生之年回家的女人,异常果断地放弃了能够走出去的机会。
自从生下陆森,她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不到四十岁的年纪,由于长期的辛苦劳作,年轻时候的乌发已有斑白的趋势。
她曾经也年轻过。韩志千想。
看着自己曾经的女人和儿子,韩志千仿佛穿越了时空隧道,又走回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被他遗弃了这么多年的人,早已不复记忆中的模样。
陆森被带回韩家,那时候韩家的当家主母不是韩志千的妻子,而是韩志千的母亲,陆森该叫她一声奶奶。
从第一天踏进韩家起,陆森就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关爱,除了韩志千的悉心栽培,为他报名最好的学校,为他提供最好的生活条件,他那时候都十四岁了,很多错失的东西不是短时间内就能补完的,比如感情。
陆森一直不肯改姓,韩志千强制性地在户口上给他改了韩姓,但是在外面,陆森依旧坚持说自己姓陆,因此更不得喜。
他的想法很简单,他还小,没能力给予母亲什么回报,唯一能够尽孝心的,也只有坚持与母亲站在一起的心。
韩志千的做法有些亡羊补牢,拔苗助长似地教育并没有很好地被陆森吸收,反而使他手忙脚乱。
终于在陆森高一结束的时候,韩志千把他叫去谈话,告诉他文理分班选理科,并且要乖乖学好英语,尽力学,其他的就可以不用操心,一切等高考的时候再说。
陆森心里明白韩志千的意思,他的人生就要被规划,从此按部就班地为韩家做事。
韩志千的老婆自从儿子死后一直神经不太正常,有时看见陆森会忍不住百般嘲讽。她一直认为陆森就是捡了个大便宜,天生的贱痞子飞上枝头变凤凰,这的确让人听来嫉妒。
如果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还在,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这种安排。或许从小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他早就适应了也说不定。人已经没了,说什么都是枉然。他要想好自己往后的路才是。
听到陆森拒绝的言辞,韩志千冷笑了,他不认为陆森可以凭自己的实力上大学。
他说:“你要是自己有本事考,我就不管你学文还是学理,只要你能考上,以后你说的话我会考虑。”
陆森倔强地抿抿嘴,一言不发。
他基础差,单凭普文普理考大学希望是渺茫的,他也不想一年又一年的复读,他想尽快考上大学,这样他就能早些毕业,就可以照顾母亲了。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学校里开办了艺术课,那时候的宣传很是让人心动。文化课要求不高,两百多分就可以上本科。
这对于陆森来说就像上帝打开的一扇门,而他只要靠近,早晚就能走到光明下。
那时候学艺术的人很少,全校只有他们十几个人。
当他提出北上去接受更好培训时,韩志千才知道了自己的儿子去学了什么“歪门邪道”。
韩志千难看了一张脸,把陆森关了禁闭,两天不给饭吃。
出来后陆森依旧坚持,韩志千还是不答应,并且找到学校想方设法把他从艺术生里除名。
那年陆森17岁,叛逆的年纪,他带了平时积攒下的丰厚零花钱,带了画具和行李,在火车拥挤的隆隆声中,一个人悄悄北上了。
那是不顾一切的年纪,带着希望和热情,义无反顾地去追逐梦想。
很久以后,陆森觉得,当年的一腔热血,完全是用青春埋下一次伏笔,就为了在十年后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一次真心的成全。
回到家,保姆在打扫卫生,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
“哎呀,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打声招呼让人去接你!”说着上前接过他手中不多的行李。
“不用麻烦,我打车过来的。”陆森脱下外套,又很快被接过,拍打两下挂上衣架。
保姆姓张,四十开外的年纪,在韩家做了很多年,为人很是实在厚道。
此刻她麻利地打扫好卫生,对陆森说:“你先坐着,我去给你弄点吃的,想吃什么?”
“随便。”
“那煮鸡蛋面好了,简单吃点,等等又要开晚饭了。”
下午家里都有午休的习惯,自从韩家的老头老太过世后,家里越发冷清。
“咳咳——咳咳呵——”
一阵咳嗽声从楼梯口传来,陆森站起来。
“回来了?”韩志千的声音有些嘶哑,最近天气不好,他有点感冒。
“嗯。”陆森在他的示意下又坐下。
“想通了吗?大家可都在等你做决定。”
“我不会同意转让股权的。”
“你还没想通。”
“我是负责人,这是我做出的决定。”
“你老子还没死!”
“那您来管吧,我卸任。”
“混账东西!”
陆森晚饭没吃就回房间了,躺床上小睡了一会,醒来已经半夜了。
窗子外的月光清冷地透进来,他摸出手机,犹豫地摩挲着。
手机响第三遍的时候,许畅咬牙切齿地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眯缝着眼瞄了一下,陌生来电,挂掉。
手机又响,许畅忍无可忍地接起来就骂:“我操?你爷爷的,吃饱了撑的给你祖宗打骚扰,没事多烧烧香,你祖宗睡得正好呢!”
手机那边传来“嘟嘟”的声音,隔了好几秒,陆森才反应过来,顿时火气蹿升,坐起身打开台灯就想去掐死这个混蛋,光脚下床被地板砖冰凉地一刺激,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家了,已经距北京十万八千里,是逮不到这个兔崽子了。
这一回神,他也觉得肚子有些饿了,无奈之下,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去厨房找吃的。
开水是现成的,夜深人静不宜开火,他找了袋泡面凑合一晚。
大半夜的,被许畅那家伙无缘故骂了一通,陆森的脸一直是黑的,他一边默默吃着泡面,一边默默在心里盘算着怎么修理他让他改了这满嘴口头禅的臭毛病。
第九章
许畅大清早醒来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了回笼觉的时候他终于爬起床。
刷牙洗脸开机。
等待电脑开机的空当他打开了手机。
平常他手机是不关机的,昨晚一混蛋打骚扰电话,他骂痛快了就赶紧给关了。
这一打开不打紧,果然来了一条事件通知,嗨,只有一条短信。
许畅慢悠悠地点开,里面只有俩字一个标点符号:许畅!
看了看号码,是个陌生号码,许畅忽然福至心灵,转回去看昨晚的骚扰电话,是同一个号码。
许畅囧了,看来是熟人,大半夜的打电话说不定有什么急事,就这么让他给骂了一通又给挂断了,睡多了脑子就是不好使,昨天他没熬夜老早就去床上挺尸了,就闹了这么一出。
许畅赶紧回拨过去,电话一接通就连忙道歉:“不好意思啊!昨晚我睡昏头了,看着这号码不熟以为是骚扰电话来着,你是谁啊?我电话薄上怎么没个名儿?”
那边半天没声。
“喂喂?有人听吗?”
“……”
“喂喂喂——?有木有活口?”许畅心情很好地开玩笑。
“许畅!”那边终于传来这饱含丰富情绪的俩字,只是气压比许畅默读刚才短信的俩字要低。
“……”声音在许畅脑子里回荡了两圈,他才跟脑子里的一个人像对上号。
“骂人的本事见长哈。”陆森那边冷笑两声。
许畅转转眼珠:“你谁啊?”
“……”
“我认识你吗?”
“许畅——!”陆森忍无可忍,“你少来劲,我昨晚给你打电话你居然骂我。”
许畅乐了,要不是陆森说出来,他还真的不敢想自己把陆森给骂了。
“那谁让你半夜给我搞午夜凶铃,屋子里就我一个人住我瘆得慌你知道不。”
“你给我等着,回去跟你算账!”
“行啊,等上十年八年再来,别忘带利息。”
许畅开玩笑似地一句,把两人都说愣了。
“哈,你还有事没,没事我挂了。”许畅说。
陆森那边静了片刻,方慢慢道:“回头再联系你,先挂了吧。”
挂了电话,许畅嘴角的笑容慢慢逝去,很没意思地摇摇脑袋,换件衣服打算出门觅食。
刚拉开门就见李敏双手捧着一只碗,手腕还挂着个塑料袋迎面而来。
李敏正准备抬脚踹门,看见许畅连忙把手一抻:“快快快快快!”
汤碗摇摇欲坠,许畅连忙给接了过来,李敏甩着手捏捏耳朵:“他妈的烫死我了!”
许畅也觉得碗挺烫的,放下东西问:“你这干嘛来了?”
李敏把塑料袋的东西放桌上,拉过椅子一屁股坐下:“给你送早饭!”
“……”许畅无语地看着李敏,默默拉过椅子坐下。
李敏捏出一根油条,慢慢地吃着:“我妈抽风了,最近总说起你,昨晚上让我喊你过去吃晚饭来着,我进来没瞧见你人影,这不,大清早叫我过来给你送早饭。”
“别介,这么麻烦,我正准备出门吃呢。”
“麻烦个毛啊,就隔一道墙,这是老太太亲自下厨做的,趁热喝。”
“……哦。”
许畅郁闷了,这李家是又开始牟足了劲的向他推销女儿。
三天两头的,隔壁就时不时扯一嗓子:“小畅!阿姨做了疙瘩汤,过来喝一碗!”
李父也有时叼着烟过来串门,跟他东拉西扯一番,最后总要扯到李敏身上。
不是许畅损人,李家怎么这样啊,女儿都结过一次婚了还带着个拖油瓶,他们也好意思。
几次下来,许畅烦了,一烦他就不愿在家待,这天在外边转着转着,就转到了冯静的画室门口。
隔着透明的玻璃门,里面瞧得一清二楚,许畅一眼就看见了杜临,别人都在画画,他在那皱着眉不知道跟旁边的说着什么,旁边那人看着眼熟。
许畅想了想,才想起来这人也在自己那住,好像是上个月写生结束后搬来的,年纪有点偏大,应该是个复读生。
这样想着,许畅就推门进去了,里面有不少都是写生的时候混熟了的,抬头看他一眼又都闷下头继续画画,有几个别的打声招呼,许畅一一点头示意。
“哎哥!”杜临意外地叫道。
许畅一仰下巴,示意他小声点儿。
“哥你怎么来了?”杜临放下调色盘,一扫之前的不快笑嘻嘻地跑过来。
许畅瞅着他手里的调色盘:“画水粉呐?”
“嗯啊,这期开水粉课。”
“你这调色盘的颜色真够诡异的。”
杜临嘿嘿一笑,脑袋上忽然挨了一下。
“跟这儿干什么呢,一张画画了一天半了快,还不赶紧去完工!”冯静叼着烟,斜睨着杜临,“越来越懒!”
杜临被冯静这么一训,灰溜溜地又坐回到座位上。
“太阳打西边出来啦,我三请四请的你不来,怎么今个过来了?走错门了吧?”
“行了行了,别跟这挤兑我,我这不是家待不住,又没地方去嘛。”
“哟,这可要了老命了,你小子就是懒蛋一个,天天窝在家里挪不动地儿。”
“去去去,什么懒,你瞅瞅你自个,衣服多少年没洗了,原来是啥颜色来着?”
冯静拿着画笔就要敲许畅的脑袋:“这是我工作服!整天沾油画颜料洗不掉!”
学生里已经有几个往他们这看的,还不时有几声偷笑,许畅躲开他去转悠。
“杜临!你小子怎么又直接用黑色?谁让你用的?哎,我说你是有多懒啊!”
“哎,冯老师,你怎么看出来的?”杜临一脸佩服的样子。
“你叫我一声老师是白叫的么!把你那黑颜料放起来!咱们画室黑色是禁忌颜色,不准用!那个谁,刘乔睿,给我盯着点这小子,太滑头了,老躲懒!”冯静说完,扭头往楼上去了。
许畅闲闲地转悠过去看杜临的画,啧,一眼回到解放前。
杜临还小声地跟旁边的人说:“真有你的,还真叫你说对了,冯老师一眼就给看出来啦!”
旁边那人左手夹烟,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调和着颜料,时不时往画板上戳一笔,慢悠悠地说:“新生要学的东西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