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宫女少不更事,可是我听到这样重大的消息,自然是顾不上当时已是三更过后的深夜时分,仍是马上就去面见圣上。我让那小宫女自己亲口跟圣上重述了一遍她向我说的话,谁知圣上听了,却是勃然大怒,申斥那小宫女多管闲事、搬弄是非,竟是立即下令把她斩了……”
“什么?”李世民忍不住脱口惊叫出声。
其实他早在两年前就见识过皇帝是怎样一副不愿意听到外面叛乱蜂起的消息的模样,他也曾因与皇帝申辩瓦岗匪军之事而即使是如此受宠于皇帝却还是遭到责骂、甚至是受到虐打。然而他还是怎么也想不到,以往还可以说是变乱发生在宫外,远在皇帝身边的千里之外,所以皇帝可以这样刻意地闭目塞听,假装没有那样的事情,可现在变乱已在肘腋之间,甚至是迫在眉睫了,还要是骁果军这些近侍亲卫的叛变,皇帝竟然还是像以前一样不肯直面事实,反而要把说出真相的无辜之人斩杀!
萧皇后也长长地叹了口气,眼中闪动着泪光:“我也晓得圣上一向不喜欢听这种外面有人作乱的事,但只道这次变乱已是直逼身侧,圣上能清醒一些,没想到……只是害了那小宫女丢了性命!当时圣上还对我大发雷霆,申斥我身为后宫之主却不好好地管教这些下人,由得她们胡思乱想、造谣生事……唉!所以在那之后,其实又有好些宫女来跟我说骁果军内人心浮动、变乱将至的话,我都没让她们再向圣上禀报,只是跟她们说:天下事到了现在这种地步,已是无可救药,又何复多言?徒添圣上烦忧而已。”
“我也以为,我已经对圣上的命途完全的绝望,只是坐等大祸临头。可是事情真的迫近眉睫,原来我还是放不开!就是刚才,这一直侍候我的心腹亲信妮妮……”说到这里,萧皇后向那领李世民前来的宫娥一指,“……连她也跑来跟我说,她听到骁果军的人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上公然地谈论谋反叛乱之事。原来这三几天里,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出一个可怕的谣言,是说圣上已经怀疑他们这些骁果禁卫有叛变之心,便打算举行一场鸿门宴,把全体骁果禁卫都召去饮宴,却是在酒中下毒,要将他们全数鸠杀!”
“哪有此事?这绝对是谣言!我在圣上身边,从来都没听说过这种事情!”李世民只听得一颗心在胸腔之内砰砰乱跳,颇有惊心动魄之慨。
“不错,这确实是谣言!圣上虽然对别的人都挺吝啬的,但对于骁果军在内的近侍亲卫一向却是优渥有加的。编造这种谣言的人,一定只是想借此挑动那些骁果军内本来仍在犹豫不决、甚至根本就没想过要背叛圣上的人也倒戈相向,其用心可谓昭然若揭。但那些不明真相的骁果禁卫在惊慌失措之下,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所以这谣言在骁果军内迅速地口口相传、撒播开来,作乱的密谋也越发急迫了,就定在明后两天之内侍机发动!”
“这……这么快?”
“是的,就是这么快!因为……根据尚食局的安排,宫内将会在大后天的时候举行一场宴会,正是召集全体骁果禁卫都去出席!”
李世民怎么也想不到变乱竟然真的是如此迫在眉睫,一时之间怔在那里作声不得。他这边厢惊愕骇然,却不知道身边的魏忠更是吓得伏在地上,脸面朝下,浑身发抖。
原来,挑动这骁果军生出作乱而不仅仅是逃亡之心的固然是受长孙无忌指示的柴绍,但形势如此突然急转直下,却是这魏忠在三天前与柴绍约好之后暗中策动的。他乘着三更已过、李世民离开皇帝的身边之时,向皇帝建言说,骁果军内人心不稳,是因为他们的家室儿女都在关中、甚至就在长安城内。但如果皇帝把一部分宫女放出去许配给那些骁果禁卫为妻,包括以前暗地里已有私情的也一律予以认可,由得他们自行婚配,这样那些人在这里安了家,就会把这里当成故乡,自然就不再念念不忘要回归关中的故里了。杨广听了,深表赞同。魏忠马上又提议,不如就在大后天在宫内大排筵席,将所有骁果禁卫召集前来,让他们一边开怀畅饮美酒,一边当场挑选心仪的宫女为妻。魏忠又跟皇帝说,现在先不要说为了什么举行宴会,到宴会开始时才公布此事,给那些骁果禁卫一个大大的惊喜。杨广自然觉得这殿内监设想得甚是周到,对他的建议全部采纳,并交由他去吩咐尚食局安排宴会之事。
可是魏忠一头到尚食局传达皇帝的旨意,另一头却把皇帝要召开鸿门宴毒杀全体骁果禁卫的谣言撒播出去。他这样做,就是要促使骁果军谋划在大后天之前发动兵变,为柴绍在今晚劝服皇帝对李世民放手营造出迫在眉睫的危峻局势。
但是魏忠想不到的,是一向以性情温婉、从不过问更遑论插手政事而着称的萧皇后,竟然在这个时候突然召来李世民,把这些他于幕后策动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他。
皇后她也是被逼急了吧?但她怎么会找上李世民的?难道她知道了我是幕后主导这一切的人?难道她知道了我是为着李世民而主导这一切的?难道她派人监视、跟踪着我,看到了我三天前到宫外去见长孙无忌与柴绍的事?
“皇后!”李世民在怔了一刻之后,霍然起立,“这事一定得告诉圣上,还要尽快!”
“是的,要告诉圣上,要尽快!”萧皇后的脸容变得凝重之极,“但是……谁去说?”
二人又像刚才那样对语不语,沉默了……这次并没有良久,而只是片刻,萧皇后便又开了口:“这是侍候我多年的心腹之人,我不能让她重蹈那小宫女的覆辙,为了向圣上报信反而死于非命。我也相信圣上对我还是有夫妻恩义的,最多只是再冲我大发一场雷霆,但怎么也不至于要杀了我;就算他真的对我动了杀机,那……”她的胸膛起伏不定,一直平和淡然的语气变得激动急迫,“……那就杀吧!我堂堂皇后要是到了这个地步,生死于我还有什么不同呢?”
“不,皇后!”李世民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得高声打断了她的话,“这件事,我去跟圣上说!”
“不!”
这一声打断李世民的话的,却不是从萧皇后口中发出,而是……
李世民和萧皇后都不约而同地向着声音来处望去,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趴伏在地、一副吓得身子发软之态的魏忠仍是竭力地撑起上身,面白如纸,双唇发颤,两眼充满了惊慌惶惧之色,望着李世民的方向。
李世民连忙伸手一把扶住他,道:“魏公公,你怎么啦?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你生病了吗?”
“千……千万不能是你去跟圣上说这……这骁果军叛变之事!”
“为什么?”
“因为……”魏忠一咬牙,心一狠,“……因为在背后挑动骁果军叛变的……就是你的柴姐夫!”
373.投掷
“什……什么?”李世民望着魏忠,一脸惊愕、甚至是骇然之色,“姐……姐夫……他也来了这里吗?
然而,这疑问才一出口,他也马上想到,一定是长孙无忌瞒着自己,让柴绍也跟着来了江都。
说来也是,无忌怎么可能放心地让我孤身一人进来这应该是对长安那边敌意浓重的江都宫呢?但无忌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此事又极为机密,不能随便向其他人透露真相,他找上了姐夫悄悄地跟着我进来,那也是为了保护我。姐夫以前就是这宫里的千牛备身,还要是队正的身份,与骁果军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很熟,那些骁果禁卫既是急谋出路,也更是渴望着回长安那边的家,见到他这个我们李家的女婿,一定会想方设法巴结他、向他投诚的吧?姐夫就算本来无心要挑动骁果军的人背叛皇帝,但为了保护我,也会竭力拉拢人心投向长安那边。如此一来二往,客观上就成了他在背后挑动了骁果军叛变,倒也并非奇事。
李世民想到这里,便不再追问一脸迟疑不决之色、吞吞吐吐说不出什么话来的魏忠,转头看向萧皇后,却见她神色平淡恬静得甚至比刚才她说到如果皇帝为着她汇报骁果军意欲叛变之事就要杀她、那她倒不如一死了之为好的话时更为平和。
他心中一动,想:看来这萧皇后其实什么都知道了!她不但是知道骁果军打算叛变,甚至可能还知道了背后挑动之人就是我的姐夫。所以她才会这样突然把我召来,不但是要刺激我代她出头去向皇帝报信,更是深知如今江都宫内我是最有可能阻止骁果军叛变之事发生的人。原来这皇后的心计是如此厉害,眼见大祸迫在眉睫,竟是给她急出了这么一条一箭双雕的计谋。
他潜心把当前江都的局势再想了一遍,才又抬起头来与萧皇后平静的直面对视,道:“目下的情况臣都明白了。骁果军之事,臣会去向圣上禀报,并请求圣上像您刚才那样,正视现实,率领骁果军及一众大臣返回长安,并在到达长安后接受退位为太上皇的安排。这样可好?”
萧皇后还没回答,旁边的魏忠急得忍不住又插口道:“你怎么到了现在还要去跟圣上说骁果军的事?姑且不论圣上可能会哪怕是对你都忍受不了听到外头人人皆欲造反的真相,即使他能忍下来,可是他知道了骁果军要叛变之后就会去追究谁是幕后挑动之人,到时会把你的柴姐夫给害了的呀?”
这次李世民还没来得及回答,萧皇后便已抢先开口说道:“魏公公,你现在到底是江都这边圣上的殿内监,还是……长安那边的人啊?”
她这么轻描淡写、语气也不急不缓的一句,却听得魏忠浑身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连忙伏地埋首,道:“皇后明鉴!如果圣上去追究彻查挑动骁果军叛变的幕后之人,小人只怕会更加促使骁果军加快进行他们的叛变大计,这说到底对圣上也是不利的啊!既然皇后现在已经决定了要与长安那边和解,接受那边让圣上退位为太上皇的安排,那么这柴绍就是万万不可得罪的人!要是一不小心把他害了,长安那边还怎么能相信圣上与皇后是想诚心和解的呢?”
魏忠这一番话说出来,李世民是连连点头,萧皇后却只是微微的冷笑,但也不再质问下去。
见萧皇后不再说什么,李世民接口道:“魏公公对圣上的忠心耿耿,是不用怀疑的。但魏公公你也不用担心此事。我会设法劝服圣上,让他明白要从根本上消除骁果军的叛变之心,那就并不是用强力压服他们,而是让他们知道很快就能重返故里。这个时候再去追究幕后挑动之人,确实正如魏公公所说,只会是激化了矛盾,却是于事无补。圣上明白了这个道理,自然就不会再去做这种于己不利之事了。”
魏忠明知萧皇后在一旁冷眼、甚至是冷笑地旁观着,但仍是忍不住硬着头皮劝道:“可是,就怕圣上没办法明白这个道理啊!或者说,圣上也不是不明白,但他就是没办法接受,那就不但会把你自己给害了,也会把你的柴姐夫也都害了的呀!”
他深知以李世民的为人,要说他会受害未必能动摇他的决定,但是说柴绍会受害反而更能激起他的保护柴绍之心而改变主意。
但李世民仍只是摇了摇头,道:“不,姐夫不会给害了的!魏公公,既然你能知道挑动骁果军叛变的幕后之人就是柴姐夫,那其实你是能够接触到他的,对吧?请你代我向他转告,让他尽快离开江都!骁果军这一场叛乱能平息也好,不能平息也罢,他留在这里都是十分危险。因为就算叛变如期发生,他留在这里的事情要是被外人知道了,天下人就会议论纷纷,说是长安那边故意派他来江都搞事,这样柴姐夫、甚至我父亲都会背负上弑杀君王的污名的。”
魏忠心中暗暗长叹一声。
原来今天较早之时柴绍来找他,商量如何安排乘着李世民去解手之际向皇帝所在的寝殿之内发射短箭、跟皇帝订下晚上于御苑之内相见的约会的时候,柴绍也跟他说了,今晚之事一了,他就会马上离开江都返回长安,因为他不便公然卷入骁果军叛变之事,要魏忠引导司马德戡去找许国公宇文化及出头作首领。现在他听李世民如此分析,与柴绍所说吻合得丝丝入扣,但他自然知道李世民进这江都宫以来都没有跟柴绍有过私下往来,二人的心思却能如此契合,实在不由得他不叹服。
可是话说到这个境地,魏忠也再都无法拿柴绍为借口来阻止李世民答应萧皇后去向皇帝报信。虽然刚才他已经是豁了出去,就在萧皇后的眼皮底下劝说李世民,他那不再忠于皇帝的用心几乎是完全暴露于萧皇后眼前,但他毕竟还是不能当着萧皇后的面把话说得太过明目张胆。
这李世民……还是这样子!把身边所有人的利益都考虑得那么周全,就是不考虑自己会受害!唉,但其实……我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在对皇帝彻底绝望之后,决定转为对他效忠的吧?既然是这样,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好吧,他不考虑自己会受害,那就让我来给他考虑!总之,我不会让他真的受害——无论是要用什么法子!
这,就是当了杨广十多年的殿内监的魏忠,在心底暗暗立下的誓言!
杨广从御苑的月洞门走出来的时候,给他留在门边等候的一众宫人、侍卫只见到皇帝的眼角带着泪痕,心中均是暗暗地纳罕,却自然是无人敢多问一句,只是默默的跟着皇帝往回走。
回到东阁的大门之前,杨广却没有进去,而是停下来,转身向跟在身后的宫人、侍卫道:“朕今晚的心很乱,想到西阁那边的顶楼,在观世音座前静思一下。你们也不用跟着来侍候了,都留在这里吧。”说罢,便撇下一众又是诧异得目瞪口呆、但仍是不敢对皇帝这一晚里一连串的怪异之举多说半句的宫人、侍卫,孤身一人穿过永巷,往西阁那边踽踽独行而去。
杨广走到已经能看见西阁的大门之处,忽见门口那处人影一闪,似是有人刚刚从西阁里走出来。他心中奇怪,想:现在都过了半夜三更那么久了,怎么还会有人从西阁出来呢?
他正犯疑之间,只见那人影走到月色较亮之处,于是他便看得分明,那人竟是……李世民!
杨广心中更是疑惑不定,连忙悄没声息地闪身躲在浓黑的树影之内,双眼紧紧地盯着李世民的身影移动。只见李世民也没有回东阁他平日三更之后歇息安寝的耳房去,而是一直走到湖边。那是江都宫里一个人工挖出来的湖,虽然规模远远不及长安大兴宫内的海池,但也是这江都宫内最为风景绝佳之地,是他们二人这三个月里最经常前来游玩的所在。只是现在夜静人深的,这湖边在朦胧的月色映照之下只能看到一团团黑乎乎的树影,没法看得清什么景色的,世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皇帝怀着这满腹的疑团,仍是利用重重树影的遮掩,蹑手蹑脚地轻轻走近前去。却见李世民在湖边的一张长条石凳上坐下,看着那微微荡漾的湖面像是出了神似地想着什么,过了好一阵子,他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是下定了一个什么很大的决心,伸手从怀中掏出一物,用力往湖中心一掷。那东西在夜色之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嗵”的一声轻响,落在水里。那东西看起来不是很大,这里又只有半个月亮挂在天边洒下微弱的光线,因此杨广远远看去,根本没法看清那东西是什么,只见到那东西落水之后更是立即与水色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了,不知道是沉进水里去了,还是在水面载沉载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