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李世民本能地提起双手要扳开杨广那扼着他喉管的手指,但霎时只觉得喉头一阵剧痛袭来,瞬息之间已吸不进半点空气,心脏砰砰狂跳得如同就在他耳边擂动大鼓。本来以他这样年轻力壮之人,论气力杨广不是他的对手。但他一来是刚刚泄过身,气力大减;二来是压根儿没想到皇帝会这样突然发难要夺他性命,待得他惊觉不妥要挣扎反抗时,全身的气力已迅速流走,双手只抬起了一半,便已软软地垂下,更不要说有足够的力量去扳开皇帝的手指。
只不过是片刻之久,李世民已窒息得张开嘴巴,吐出舌头,脸上唇上都泛起青紫之色,喉头连拼命耸动想吸进空气的力气也渐渐的失去,狂跳得如隆隆擂鼓的声音也像是天边传来的雷声,显得遥远之极,眼前一阵发黑一阵发白,什么都看不见,除了……杨广那双通红得像是要从里面流出血来的眼睛变得奇大无比,充斥了他的整个视野,那眼中分明充溢着怨毒、忿恨……与不甘!
我……要死了吗?
在意识即将完全消失的最后时刻,李世民只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这样问道。
376.杨花
杨广两手紧紧掐着李世民的颈喉,眼见一时三刻之间就会把他活活地扼死。忽然他听到旁边“嗵”的一声轻响,什么东西在空中飞掠而过落进湖里,他心中一惊,转头循声一看,那落湖的东西已沉进水里,没法看清是什么,只见到那水面荡漾出一圈圈的涟漪,正如……刚才他躲在后面的树丛里远远看到李世民把那一小瓶毒酒投掷进湖里之后的样子!
他忽然想起李世民把自己藏在西阁顶楼的观世音座下、打算在万一之际服下自杀以免死于宵小之手的毒酒悄悄地取走,来到这湖边扔进水里,为的就是不想自己死,随即也就想起自己刚才意识到这一点时心头汹涌而起的那股要为李世民牺牲、要成全他得到这天下的决心,再想到自己现在做这种试图扼死李世民之事跟那决心岂非是完全的背道而驰?!
这三个念头在杨广心头一掠而过,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他连忙两手一松,放开了李世民的颈喉,转而一把将之搂进怀里,失声哭叫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李世民伏在皇帝的肩头上喘息不已,新鲜的空气久违了一般涌入胸腔,急切之下引来阵阵的咳嗽,也引来皇帝那刚刚才极其残忍地用力按压在他喉管上的手如今却是万分温柔的在他后背上搓揉按摩,助他畅顺呼吸。
在李世民喘息之际,杨广的心头又掠过更多的千思万绪:我刚才在发什么疯呢?就算我现在把世民杀了,这天下也已经不复为我所有,只会是落在骁果军那伙享尽我给他们的荣华富贵、却一到这危急关头就只想背叛我的混蛋手里去。世民……世民才是真正配得上这天下的人!当年王远知是看到了他有天命在身,才会那样骗我,以保护他的性命的吧?刚才……大概是那么巧正好有什么东西落在水里,让我一下子记起世民对我的恩深爱重。这是天意!这是天命!是世民的善良为他赢得这样的天命,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何止是那王远知,不是还有柴绍吗?——竭尽心力的保护他啊!
听着李世民的呼吸渐趋平稳,杨广仍是紧紧地搂着他在怀中,感受着他那紧贴着自己的胸膛的心在一下一下的跳动着……
这时,忽然刮来一阵横风,吹得岸边的垂柳摇动不已,上面开得极是云荼灿烂、甚至有些是已经到了半败之际的柳絮纷纷脱落,随风飞扬,迷人眼目。杨广十分喜欢垂柳,一来是因为这树木初春发出新叶之时绿意盎然,像是刚刚睡醒了起床的慵懒少女,云鬓未梳,散发披肩,形态甚是可爱;二来则是因为这垂柳又名“杨柳”,像是与他同姓;三来则是春末这杨花开尽败落之时,所结的柳絮随风飞入各处门户,显得很是轻柔多情。为此他下令在这江都的运河旁边都沿河种植了这种杨柳树,这湖边也团团的种了一圈。
看着眼前漫天飞舞如同白雪纷飞的杨花柳絮,杨广心中一动,凑近到李世民耳边,轻声说道:“世民,等这杨花落尽之后,就把这湖边的杨柳都拨了,改种李树,好吗?”
“为……为什么?”
李世民从皇帝的肩上抬起头来,睁着一双满是诧异之色的眼眸,引得皇帝禁不住在他那上面轻吻数下之后,才回答他:“因为……这样明年这个时候,这湖边就可以开满李花了嘛。”
“但是……为什么要换李花?”
“因为……”杨广又把他深深地搂进怀里,“……杨花落尽李花开!世民,我死之后……你当皇帝!”
“什么?”
杨广感到怀中那温热的身躯猛的一颤。但他什么都不再说,只是在心里向着自己微微的笑了起来。
“好了,天都大亮了,我们不能再坐在这里了。回去吧!”杨广突然转了话题,并开始把李世民身上的、自己刚才给他穿上的龙袍脱下,穿回到自己身上。
李世民满腹尽是一团团的疑云困惑——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太古怪了!皇帝突然从身后的树丛里出现;然后又突然情欲高涨与自己做了一场,还亲手给自己洗擦欢爱的痕迹,给自己穿衣;还突然将他穿着的皇帝袍服脱下来给自己穿上;正当他以为皇帝对自己爱意满溢之际,皇帝却突然翻脸,差点把自己扼死;突然又半途中止,一副悔恨交加之态将自己搂在怀里;最后是这样突然在自己耳边说出那么一句没头没脑、却含义非同小可的话。
然而这时确实是天已大亮,他们可不能再这样搂搂抱抱、身上还散发着一股精腥之气的坐在这湖边,必须尽快回东阁那边的寝殿去。于是李世民只好抱着回去之后再向皇帝细问端详之心,穿回自己的外衣外裤,与杨广一起回到东阁。
进了寝殿,见到魏忠已在殿内等候。他对二人如此彻夜不归既没表现出惊讶之色,更是绝口不问半句缘由,只是听从皇帝的吩咐,他负责侍候皇帝去沐浴更衣,遣另一名殿内少监身份的宫人领李世民去另一处沐浴更衣。
李世民清洗之后,便想直接进寝殿去找皇帝,一来是要问清刚才皇帝在湖边那些奇奇怪怪之举的缘故,二来则是要赶紧向皇帝禀报骁果军叛变已迫在眉睫、只怕旦夕之间就会爆发之事。可是他来到寝殿门前的时候,魏忠却拦着他,低声道:“皇帝昨晚没睡过觉,沐浴之后就已经在里面睡下了。他吩咐说,你昨晚也没睡,沐浴之后不必再进去侍候他,在旁边的耳房先睡上一觉,到用午膳的时候再去见驾。”
李世民眉头一皱,道:“魏公公,你知道骁果军那事很紧迫,说不定今天就会发动叛变,可是我昨晚从皇后那里出来,还一直没来得及跟皇帝汇报此事。你还是进去跟他说一下,就说我真的有很紧急的事要马上跟他说,没法再等的,好不好?”
魏忠微微摇头,道:“皇帝已经睡着了,我可不能硬生生地把他吵醒的呀?这样子弄得他心情不好,你再跟他说那样的坏消息,只怕会让他更加的不高兴。你也知道他平时就不是一个能容易地听进逆耳之言的人,你真想劝服他,还是挑个恰当的时间为好吧。骁果军的事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对不对?”
李世民无奈,只得叹了口气,把声音压得更低道:“魏公公,昨晚……你接触到我的柴姐夫了吗?我要他马上离开江都的话,你都转告给他知道了吗?”
“请放心,昨晚皇帝没在这里,所以我有充足的时间去找到你的柴姐夫,把你的话都告诉他了。他也答应了会马上离开。”魏忠一边回答着,一边心里想的却是:昨晚柴绍在御苑那里留下暗号,告诉我他已劝服皇帝,并已离开江都。我只需去御苑一趟看了暗号,并把暗号擦去就行了。倒是你啊,真是太相信皇帝了!居然在湖边与他独处之时也毫无防备,差点被他将你活活的扼死。要不是我在御苑那边看完暗号就马上跟踪着皇帝也到了湖边,一直看着你们在湖边做的事,我怎么能在看到他想杀你的时候往水里投了个石子,提醒皇帝你刚刚才把他要用来自杀的一小瓶毒酒扔进湖里,他却转眼之间就倒过来反而想要杀你实在是太过忘恩负义,激发起他的羞愧不忍之心而放你一马?唉,看来这皇帝虽然是被柴绍劝服了,但他的心志还是不够坚定,难免会有反复,我得好好地密切监视着他,才能确保你的性命万无一失!
李世民哪里想到这皇帝的殿内监如今心里转悠着的全是怎么保护自己的念头?他听到柴绍已经离开江都,心中像是压着几块沉甸甸的石头里,终于有一块是放了下来。他昨晚一夜没睡,还在跟皇帝行事之中泄过身,也实在是疲累之极,便也索性不再多想什么,先到旁边的耳房饱睡了一顿。
李世民是被一阵从窗户刮进来的大风从睡梦之中吵醒的。那股大风把桌案上放着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其中有些是易碎的花瓶瓷器,落在地上“哗啦啦”跌得粉身碎骨。那股大风还透着阴森森的寒气,李世民虽然已是盖了被子睡在床上仍是觉得刺骨的难受,害得他在梦中都悚然一惊,一下子就醒转了过来。
他抬头往窗外一望,只见天色阴暗,看样子竟然已是黄昏时分。他大吃一惊,想:我这一觉怎么睡了整个白天那么久?
他连忙起身穿衣,快步赶至寝殿,却见包括魏忠在内的一众宫人都在抬头望天,脸色甚是凝重古怪。
他走到魏忠身边,问:“怎么回事了?”
魏忠回头看他一眼,道:“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还没到午膳的时间呢。皇帝好像也还没睡醒啊。”
李世民愕然,道:“什么?还没到午膳的时间?也就是还没到中午?可是这天色……”他又翘首望向天空,那里分明是阴暗得跟黄昏时分没两样。然而他再仔细一看,就注意到确实跟平时正常的黄昏时分不同。天上涌动着团团的乌云,显得甚是阴森不祥。原来是这些乌云遮天蔽日,竟是生生地把将近正午的白昼都变成了黄昏。这时仍有一股接一股的大风刮过,把大树吹得枝摇叶落,落叶及那些杨花柳絮被卷起到半空飞速转动,如同落入了一个个旋涡一般。
杨花落尽……李花开!
皇帝那句话像是突然在李世民的耳边响起。他猛的一把推开挡在他身前的宫人,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寝殿的大门,不顾要先往内通传、得到皇帝允许之后才能进去的礼仪,一头便扎进了殿内……
——卷二十八:江都篇(之四)·完——
卷二十九:江都篇(之五)
377.如果
李世民如此一头撞进寝殿里,站在庭院里抬头张望这怪异的天色的一众宫人——包括魏忠在内——都是措手不及,待得醒悟过来抢上前去之时,他已进了殿内。
李世民一进寝殿,这才发现殿内只躺着皇帝一人,竟然没有一个宫人在内侍候,似乎是皇帝一早就把他们全都遣退在外,不想受到任何打扰。可皇帝也不是睡着了,而是仰躺在御榻之上,两手交叠于头顶,两腿却架成二郎腿翘起,又是那一副全没君主仪态的样子。
杨广听到突然有人进来的声音,转头看过来,本是打算怒斥是谁这么大胆未得他传唤就闯进来、难道没听他刚才说了他想一个人静着谁都不准进来的吗?一瞥眼间却见到进来的是李世民,连忙把已经到了唇边的骂话忍住,皱了皱眉头,道:“世民,你怎么这么快就睡醒了?”
李世民扑到床榻之前,两手扶着榻边,焦急的望着皇帝,道:“陛下,我有一件很要紧的急事要马上跟你说……其实是昨晚就该跟你说的,只是……只是昨晚……”他想起昨晚与皇帝在那湖边幕天席地的行欢爱之事,羞意蓦地涌上心头,脸上发烧,双颊艳红,又听到身后响起其他宫人进来的声音,更是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杨广看到他这含羞答答之态,却是一阵的心痒难搔,一把将他拖上床榻,一手搂着他的腰肢,往他耳廓里吹了一口热风,笑道:“昨晚怎么了?做得出,就说不出啊?”
李世民霎时又是全身一软,脸上热红更甚,连忙略一转头,避开皇帝甚至要张嘴含弄他的耳垂的调戏,着急的道:“陛下,这事真的很重要也很紧急,别玩了,先听我说完,好不好?”
“好吧,那你快说!说完了,咱们再玩,好不好?”
皇帝这仍是满含调笑意味的回答让李世民的身子越发的软如绵絮,但他仍是竭力宁定心绪,抑下那如同沸腾的开水一般翻涌的欲望,凝视着皇帝的眼睛,道:“陛下,我得到可靠的消息,骁果军……要发动兵变背叛你!”
他这句话一出口,杨广本是满脸的笑意立时隐去消退,但那眼眸之内只是泛着冷冷的光芒,既没有显出大吃一惊,也没有表现得震怒忿恨。
皇帝……这样子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不吃惊?是因为此前那宫女已经向他汇报过类似的情况,他当时虽然一怒之下杀了那宫女,但其实内心深处还是明白她说的是实话,所以他已经不会对骁果军那样的近侍亲卫打算叛变他感到震惊?但为什么他也不生气发怒?是因为这话是我说的,所以他不好意思像对待那宫女那样向我发脾气?不对!他要是只因为顾忌着我的颜面而不便发作,他刚一开始时应该还是会闪过一丝怒色,然后很快又再隐忍下来才对。那就是说……他对此事并不完全感到意外,也不会再因为听到如实的汇报而发怒了?这对于劝服他应该是件好事吧?
李世民想到这里,但觉心中的把握更大了几分,仍是紧紧地盯视着皇帝脸色的变化,继续说道:“……而且,他们打算今明两天之内就会发动叛乱,所以事情可谓是十万火急,我本来想昨晚就跟你说的……”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的?”皇帝突然开口打断了李世民的话,问的却是这么一句。
“我……”李世民略一沉吟,旋即已经决定:必须对皇帝说出全部的真相!如果稍有隐瞒却引起他怀疑自己对他说的话里有不尽不实之处,以致于他怀疑自己的真心,从而怀疑自己全部的话,那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他坦然地答道:“是这样的,昨晚我见了皇后……”
“皇后?”皇帝那一直冷若寒冰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的惊诧之色。
“是的!是皇后召我前去见她……”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做?”杨广再一次迫不及待的打断了他的话。
“正因为是她掌握了骁果军叛变之举迫在眉睫、即将发生的可靠消息,但她又担心你会像上次她让一个小宫女向你汇报类似的情况那样不肯相信、反而把报信之人杀了,所以她就……”李世民犹在迟疑着斟酌应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杨广却已在心里替他补充了下文,“……所以她就找上了你来当这可能的替死鬼!”
想明白了这些,杨广将搂在怀中的李世民轻轻推开,又回复到刚才李世民进来之时看到的那副全没君主仪态的样子——仰躺在御榻之上,两手交叠于头顶,两腿架成二郎腿翘起——,脸色也回复到刚刚听到他说出骁果军将要发动兵变之时的那种冷淡漠然的神态,道:“行了,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