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李世民在杨广要他跟自己喝下那杯交杯酒时,就已经记起过自己娶有妻子在堂,这样跟杨广一走了之,那长孙无双怎么办啊?只是当时杨广的性命危在旦夕,所谓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他只能是先设法把杨广救出困局,想着长孙无双的事以后再慢慢考虑。杨广死后,他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伤逝的悲痛之中,更是无暇细想妻子的事情。如今长孙无忌突然把这问题摆到他眼前,等于是一下子将他逼到非要作出一个抉择不可的十字路口上。
长孙无忌看着李世民脸上的神色霎时一连变了几变,一时为难,一时犹豫,一时哀怜,一时悲苦,他心中也是禁不住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他其实早有想过打出妹妹这张皇牌,但他也深知如果连这张皇牌都打出之后还是劝不动李世民的话,那他就等于是底牌出尽、再无后续的手段了。所以不到最后,他又实在是不想动用这张皇牌,这才一直拖延到现在。如今,这张皇牌终于打出去了,结果会是怎么样呢?一时之间,长孙无忌感到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惶恐不安、前途难卜的一刻。
世民……真的会是对那昏君的爱深得甚至胜过对我妹妹吗?
如此僵持了片刻,忽然李世民一仰头,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可是他一边笑,一边泪水又是滚滚而下。
“世……世民,你怎么了?”长孙无忌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是那样的反应,心中的惊惶更甚,连忙蹲跪下来,双手扶着他的双肩,两眼在他脸上来回的扫视,想从中寻出他内心之中如今到底在转着什么样的念头的一些蛛丝马迹。
“无忌,无忌……”李世民一边笑着,一边哭着,一边在哭笑之间还要勉力地说着,“我现在才真的明白:父亲……是对的!我……是错的!!”
“什……什么意思?”长孙无忌越发的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这跟你父亲……跟唐王——不,他现在是皇帝了——,这到底跟他有什么关系啊?为什么他是对的,为什么你是错的?”
李世民渐渐止住了笑声,也止住了泪水,一脸都是落漠之色地望着远处的天边:“无忌,你不记得了吗?当我父亲从大哥那里得知高家舅舅替你们兄妹寄来求婚的信函时,他断然地作出决定:我们李家必须拒绝接受这门亲事!我一朝是皇帝的人,就一生都是皇帝的人!皇帝放过我也好,不放过我也好,我都……回不去原来的我了!我再去想着要做什么成家立室、娶妻生子的正常人的事,那只会是把妻子也拖进来,只会是把她也害了啊!我现在才真的明白:父亲是对的!当时的我却是那么天真而执拗地不肯听他的话,非要逆着他的意强行接受了这门亲事,现在……惩罚终于来了!”
“你又在说什么傻话!”长孙无忌禁不住一声怒喝打断了他,“当时你父亲还是臣子,他只是害怕那昏……那皇帝得知你娶了我妹妹过门会嫉妒成狂,降罪于她。可是现在根本就不存在这个问题!”说到这里,长孙无忌再次在李世民面前跪坐下来,与他平视对望,声转柔和,“世民,你好好想清楚吧!现在是你的心……”他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李世民的心房所在的部位,“……是你的这里有心魔在作崇,妨碍着你做出正确的抉择!”
“正确的……抉择?”李世民喃喃的重复着长孙无忌的话。
“是啊,正确的抉择!世民,你想清楚了吗?什么……才是你的正确的抉择?”长孙无忌紧紧地盯视着李世民那双泪光莹然的眼眸,一颗心又再狂跳不已,但到了此时此刻,他也只能是静候着命运般的裁决降临到他——与他的妹妹————头顶……
却见李世民双唇一颤,似乎就要说出什么话来,可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外面传来“砰、砰、砰”的大响,震得这流珠堂也在“嗡嗡”的回响,自然也把堂内的二人都惊得一跳而起,不约而同地冲到门边,往声音来处看去。
387.遗命
李世民扑出流珠堂的大门,却见外面湖边的一棵杨柳树下,正有一人挥动着斧头用力地砍向树干,那“砰、砰、砰”的大声原来是这砍树的声音。
杨柳是杨广生前最喜欢的树,李世民自然是深知的,所以才每天都在这流珠堂外的湖边的杨柳那里折一根柳枝,代替鲜花供奉在杨广的灵前。这时他见有人居然如此胆大包天,在那里公然砍伐杨柳,自是惊怒交集,一边高声向那人喊道:“喂——,你在干什么?!”一边向湖边飞奔过去。
他跑近那棵正被砍着树干的杨柳,这时砍树的人也转身望向他,那面容赫然竟是……
“魏……魏公公?”李世民惊诧之意更盛,“怎……怎么是你?你为什么要砍这杨柳?”
却见魏忠垂下持斧的手,空着的另一手抬起抹了一把额上的热汗,一脸平静安然之色,道:“为什么?因为这是先帝的遗命啊!”
“遗……遗命?这怎么可能?皇帝……他……”李世民直到现在还是说不出“先帝”这个词来称呼杨广,“……他不是很喜欢杨柳的吗?怎么会下那样的砍树遗命?”
这时长孙无忌也已从后面跟着赶到,他也是满腹狐疑的望着魏忠,想:这魏忠此前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一定能让世民听到长安那边新帝登基的消息就会清醒过来,可是我刚才费了那么大的劲都还没能确保世民的心思已被我改变,这家伙会有什么绝招?难道这样砍树就是他的计谋?
魏忠虽然也已看到长孙无忌走近前来,但他的眼睛仍只是直视着李世民的脸面,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长孙无忌的存在。
“先帝的这个遗命,秦国公也亲耳听他说过的啊。”
“啊?这……有吗?”李世民越发的感到困惑,两道长长的剑眉紧紧的蹙起。
“当然有了!秦国公忘记了吗?先帝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与你在这湖边说过什么?”
“他……他说……”李世民心中一动,当晚的往事突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不觉左右顾盼了一下沿着这湖边团团地种了一圈的杨柳,口里跟随着脑中回响的记忆说了出来,“他说……等这杨花落尽之后就把这湖边的杨柳都拨了,改种李树……这样明年这个时候,这湖边就可以开满李花了……”
旁边的长孙无忌听到此处不觉双眉一扬。
“是啊!先帝离开东阁的时候小人送他到殿门,他低声向小人叮嘱了他的遗命,只是你在殿内离得远没听见。现在已经是杨花落尽的时节,所以小人就要依先帝的遗命把这湖边的杨柳都砍掉,然后改种李树,等明年这里就可以开满李花啦!”魏忠一说完,转身操起手中的斧头又往身边的杨柳的树干砍去。
“不……别……”李世民连忙一把拉住他的手。
“怎么了?”魏忠奇怪地望了他一眼,“这可是先帝的遗命啊!”
“不,不要再砍了!”李世民的眼眶里又滚动起泪珠,“皇帝……他的意思不是真的要砍掉这些他那么喜欢的杨柳的!”
“是吗?那他的意思是什么?”魏忠仍是保持着一脸不解之色,眼角余光却已瞥见旁边的长孙无忌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他的意思……”李世民抬头看向西面的天边,脸上的神色变得肃然,“那天晚上他跟我说了那番要砍掉杨树换种李树的话之后,还说了这么一句——杨花落尽李花开,他死之后……我做……皇帝!”
李世民说完这话之后,便沉默了下来。魏忠却也不说话,长孙无忌更不会在这个时候插什么嘴。这湖边突然就变得一片寂静,只有微风轻轻的吹过,将地上还残余着的杨花柳絮刮起,零零乱乱的在这三人身周飞舞着……
也不知这沉默寂静的状态持续了多久,只因李世民与长孙无忌二人的心思都各自飞到某个迷离的远方,一时完全忘记了感觉这边的时间过去了几许。
终于,是魏忠率先开腔打破了这沉默寂静:“秦国公,您知道吗?先帝向小人叮嘱的遗命,可不仅仅是要我砍了杨树改种李树这一条。”
李世民从遥望的天边收回视线,再次凝定在近在身前的魏忠脸上:“他……还有什么遗命?你快告诉我!也许他的真心并不是他所说的字面意思那样呢……”
魏忠看着李世民那变得热切而急迫的脸容,慢慢地说道:“既然是这样,那小人还是一字一句照念先帝当时的话,秦国公您好好思量一下他的真心是什么吧!”
说到这里,变成是他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天边,像是思绪也飘至那过去的往事之中:“那晚,先帝在东阁的门边如此对小人作出最后一番叮嘱:对了魏忠,还有一件事……我现在都明白了,这江山……以后会是世民的!但他跟我一样是家中的次子,以次子之身要得到那个天子之位……我亲身经历过的,不容易!真的是不容易!世民……他太善良了,那就尤其不容易!刚才我跟你说了,要你把对我的忠诚从此转移到世民身上。我的意思不仅仅是你在今晚要保护他安然无恙地离开这江都宫,你更要在以后的日子里都好好地保护他、辅助他!”
魏忠复述杨广的这番话,每一句都犹如一个焦雷般重重地击落在李世民的头上。听到最后,他身子都摇晃了起来,似乎连站都要站不稳了。长孙无忌连忙再走近一步,一把扶住他,关切的问:“世民,你没事吧?”
李世民一手扶着长孙无忌,定了定神,眼睛又再往远方眺望过去,但这次是往流珠堂那边的方向望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我……明白了!”说完这一句,他却一手甩开了长孙无忌的扶持,伸手从那被魏忠砍了几下树干的杨柳上又折下一条杨枝,大步流星地向着流珠堂那边飞奔过去。
长孙无忌疑惑地望了魏忠一眼,却见魏忠神色平和,放下手中的斧头,跟在李世民身后也向流珠堂跑去。长孙无忌只得也紧随在后。
三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进流珠堂。李世民在杨广的灵前又再跪下,将刚刚折下的杨枝插进砖石缝隙里,把今天一早插上的那支取下。然后,他俯身低头,“砰砰砰”地重重叩头于地三次。魏忠和长孙无忌赶到他身后的时候,他已经叩完头站了起来,转过身来,神色凝重肃然,眼睛却没看他们二人,而是远远地望向长安所在的西边,简单地说一句:“走吧!”当先迈步而行,走出了流珠堂。
长孙无忌见李世民一直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实在是猜不透他现在心里想着什么。本来他见魏忠始终一言不发地跟在李世民身后,他也不想问出来,以免自己显得比魏忠还不懂李世民的心思,但眼看李世民越走越远,也不是回这段时间他们夜里在流珠堂旁边的殿堂歇息之处,终于忍不住急赶几步拦在李世民身前,道:“世民,你要到哪里去啊?”
“回长安!”李世民口里只迸出这简洁而又有力的三个字。
“回……长安?”长孙无忌惊喜交集,“你……你终于愿意离开这里,回长安去啦?”
李世民点点头,却仍是不多作什么解释,只是挽起长孙无忌的手,继续迈开大步往前走。
这时却是魏忠在后面说道:“秦国公,小人明白您急于回长安去的心思,但是……”看着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停步转身看向他,“……小人可否再在这里多待几天再追上您到长安去?小人还要把先帝的浮厝找个地方下葬呢。”
“不用了!”李世民又是斩钉截铁的回以简洁而又有力的三个字。
但这回停顿了一下之后,他就立即补充道:“我不要他一代帝皇就这样草草地下葬!我要到哪一天我能如他的遗命所愿那样接过他的天下、他的江山、他的天子之位的时候……”说到这里,他举起右手指向远处,“我要把他葬在那大运河边的山岗上,让他一直都能看着,在这条他所下令开凿的水道之上,千秋万代,千帆竞发,繁荣昌盛!”
后记:
1、历史上杨广是死后没多久就已经从流珠堂改葬至吴公台~~据说是留守江都的陈棱“集众缟素,为帝发丧,备仪卫,改葬于吴公台下,衰杖送丧,恸感行路。”
2、杨广墓有三处之多。第一处是扬州的雷塘(在大运河边),是唐武德五年李渊“以帝礼葬于雷塘”。此地名还有一个有意思的传说,相传在杨广刚下葬时,雷雨大作,棺柩遭雷击,三葬三击,地面被击成三个塘。后来根据雷不打佛的说法,在杨广墓上造了铁佛,并为佛造了一座寺庙,名为铁佛寺,才使陵墓得以保存。后人把雷击留下的三个塘,分别叫上雷塘、中雷塘和下雷塘,统称为雷塘。贞观二十二年,萧皇后死于长安,李世民“下诏复其位号,谥曰‘愍’,使三品官护葬,备卤簿仪卫,送至江都,与炀帝合葬”,同时对陵墓进行了整修,使之面貌焕然一新。唐末诗人罗隐曾撰诗叹息过:“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又在清嘉庆十二年被大学者阮元认定并题写了墓碑“隋炀帝陵”,至今犹在,因而是影响最大的杨广墓,正史中记载的也都是这一处。
第二处是根据陕西武功县的县志记载,武德五年八月,李渊“令其子李世民迁葬炀帝”于陕西武功(大汗,这个地方可是世民宝宝的出生地哦~~~),原因是杨广的父亲隋文帝杨坚的泰陵就是在那里(后称“杨陵”,今改名为“杨凌”),迁葬是为了让他们父子可以团聚。然而灵柩走到武功罗家村,“龙杠”齐刷刷断了,换了“龙杠”再抬绳子又断了,只好埋在当地的塬上。那里离杨陵就隔了一条沟,沟里是沮河,鬼过不去,于是从此杨广墓与他老爸杨坚的泰凌构成一脉之穴,遥遥相望。(据去过那里的“杨广粉”说,两个地方之间打出租车过去才花了7块钱~~)那些跟着送埋的杨广后人被安排在塬下的陈家沟东岸,随便在土崖下挖了些窑洞住着,就是而今的“落杨村”,据说“落杨”是取“洛阳”的谐音。不过武德五年是世民宝宝与刘黑闼打仗打个不亦乐乎的时候,按理说不可能有时间去扬州给杨表叔移灵迁葬,所以多半是渊爸的命令下到世民宝宝头上,世民宝宝再派人去办具体的事情吧~~武功当地也有一个传说,是李世民让尉迟恭为杨广移灵,修墓,尉迟恭抽空去看望了城隍,并引出一段“城隍封王”佳话。另外,一般帝王陵都面南,而杨广墓却面北,这其实是一种“跪姿”,“北面称臣”是也。
第三处是河南洛宁(旧称“永宁”)。据明嘉靖三十四年《河南通志》载:“(隋)炀帝陵在永宁县东北,炀帝崩于江都,唐太宗迁葬于此。”除此,另多有志书记载杨广墓在永宁。柏山上原有圣水寺,杨广墓迁此后,李世民敕圣水寺僧人务要看守好该陵,“以胜隋事”(即负责程度要超过隋朝)。据说,洛宁的杨广墓“形似龙首冲天而起,雄视北方”,可见也是面北的“跪姿”,和武功的杨广墓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