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萧皇后是送到扬州去与杨广夫妻合葬,可见杨广的尸身是葬在扬州。武功的杨广墓应该是个衣冠冢,本意是要与其父杨坚合葬。洛宁的杨广墓则是世民宝宝给杨表叔修的义冢,方便杨氏的后人前去拜祭~~
——卷二十九·江都篇(之五)·完——
卷三十:尾声
388.酗酒
武德元年六月初六,长安,东宫,宜春宫内。
当李元吉步入殿堂的时候,见到的是这样一副情景:大哥李建成独自一人坐在一张几桌前,桌上东倒西歪的堆放着好几个全空或半满的酒瓶。李建成左手提着一个酒壶,右手持着一个酒杯,看来是正在自斟自饮。他那提着酒壶的左手颤抖得很厉害,以至于壶中的酒水倒有一小半都洒落在杯外,浇得几桌上湿漉漉的一滩,有些甚至沿着几面淌下,把跪坐在几旁的李建成的衣衫都打湿了。然而他却似乎全无知觉,举起颤抖得同样厉害的右手所持着的酒杯——于是杯中又有小半的酒水也洒泼在外——,往口中猛的一倒,再有小半的酒水又洒泼在外。就是这样,一杯酒其实有大半都泼落在桌上、地上、身上,只有小半真的能喝进他的口里。
李元吉暗暗在心里摇了摇头,冷笑着想:你这样喝酒,其实真的能喝醉吗?
他再走近几步,仔细打量这大哥,见他虽是浑身酒气、满脸通红,布满血丝的两眼却显得比那张脸还更红,但眼神呆滞发直,不晓得是因为酒喝多了还是没睡好。
“大哥。”
李元吉唤了他一声,但李建成恍若未闻,左手又提起酒壶往那右手持着的、已经空了的酒杯里倒酒。
“大哥!”
李元吉一声怒喝,并一手夺过李建成左手拿着的酒壶,转身掷向殿内的一根柱子。“哗啦”一声大响,酒壶撞在那柱子上,霎时碎作片片,壶内剩余的酒水飞溅得到处都是。
这一声怒喝加一声大响,似是终于将李建成从一片混沌中惊醒过来,他愣了一愣,右手一松,那持着的酒杯也“哗啦”的跌落在地,同样的碎作片片。
随即,殿却回响起一阵“哈哈哈哈……”的大笑,笑声之中却全无欢快之意,倒是更似夜枭悲鸣,听得人一阵的后背发凉。这样笑得如同哭一般的,自然是李建成。
李元吉微微皱眉,却是一副并没给吓着的样子,绕过横在他与李建成之间的那张几桌,来到这大哥身边,一手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整个提起,用力地摇晃了几下,道:“大哥,你酒醒了没有?!”
李建成给他这样提起摇晃,一方面是觉得颈喉之处被衣领勒紧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另一方面是腹中的酒水都被摇得也跟着晃荡起来,一阵恶心欲呕之感直涌上喉头。李元吉见他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双唇一张,早已猜到了什么,连忙将他往远离自己的方向一甩。
果然紧接着就是“哇”的一声,被甩出几丈之外的李建成扑倒在地,呕吐了出来,弄出一地的狼藉。
李元吉小心地避开那一地的呕吐物,冷冷的走近李建成身边,提起脚尖轻轻地踢了一下他的腰间,道:“大哥,看你现在这熊样,还真怨不得父皇千等万等都要等着二哥回来,一门心思只想立他为太子!”
弟弟这一句话终于刺激到了呕吐之后脑袋仍是一片昏昏沉沉的李建成,他挣扎着直起上身,扭头冲着李元吉喊道:“你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李元吉冷笑出声,“上个月二十日父皇就已经登基为帝,怎么拖到现在都快有十五天了,太子之位却迟迟未有任何向外的宣布?哦,对了,反倒是这个月一号的时候,父皇像是赶着什么急似的,先任命了连开国大典都没现过身的二哥为百官之首的尚书令,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无不认定这是父皇向外暗示他打算立二哥为太子,所以就先这样大大拔擢他的地位。”
“你……你胡说……”李建成喘着急气,对弟弟的这一番话却只能是回以重重又复复的这一句,但说到最后那语气已变得如此的软弱无力,甚至夹杂着泣音,更像是绝望的困兽无法甘心的哀嚎。
李元吉仍是带着那一抹冷笑挂在唇角,退后一步,坐落在刚才李建成喝酒的地方,翘起二郎腿,慢悠悠的道:“好吧,大哥总认定我是胡说,那你来说吧,父皇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向外宣布太子之位的归属?”
李建成略略凝定心神,道:“你刚才不也说了吗?二弟到现在都还没回来,立太子这样的大事……也许父皇是想等他回来长安之后再宣布呢?”
“嘿嘿……”李元吉抬头望着天顶皮笑肉不笑的冷哼了两声,“大哥,你不是吧?这个理由牵强得连你自己都说服不了,你却拿来搪塞我?父皇登基的事情比起立太子的事情是更大还是更小?那时候二哥也没回来啊,怎么父皇就不也等到他回来才办?”
“父皇登基……这事是大得等不了嘛。洛阳那边也是差不多同时得知那昏君在江都被杀之事,当即就拥护了杨侗称伪帝。要不是父皇赶在他们头里,比他们早了四天登极,我们长安这边的地位可不就成了不尴不尬了吗?”
“好吧好吧,那父皇为什么又要这个月头就任命了二哥为尚书令?按理说他是这名分的正主儿,他人却不在长安,这岂不是比起父皇要立你为太子而他不在场更不成体统?”
李建成叹了口气,道:“那天父皇也不光是任命了二弟,他不是还任命了左右仆射、各部尚书吗?这些朝廷大臣的名分不赶紧一一定下来,朝政就无法运作。这些都是急务,缓不得的嘛,怎么可能慢慢地等着二弟回来?”
“哦,原来那些都是急务,就是大哥你这太子名分未定不是急务?”李元吉的唇角又掀起那冷冷的笑意,“那好吧,我倒想问你:二哥到底是去哪里了,怎么这样久久不归,让父皇非得等着他回来才能定你的太子名分——或者其实他是想把那名分定给二哥?”
李元吉这最后一句又刺得李建成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四弟,你别再这样胡说了好不好?父皇要是真想立二弟为太子,早在他老人家晋封唐王时就不会立了我为世子!父皇他为着时机紧迫而不得不赶在二弟没回来长安之前就登基称帝,还任命了二弟为尚书令;但他要立太子之时不仅仅是要立太子,还要把我李氏的一众皇族子弟都封王的,那就是二弟这秦国公也应该跟着晋升一级为秦王。这件事不是那么急,父皇自然是想等二弟也回来之后,当面封他这王位,让他虽是错过了开国大典,也不要再错过这封王的盛事嘛。”
李元吉这时卸下了自进入这殿堂以来一直挂在脸上的冷笑,长长叹了口气,色转黯然,道:“大哥,你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要这样自欺欺人吗?看来我今晚是来错了,也找错人了!那算了吧,我走了!”说着他站起来转身就要往门外走去。
李建成连忙扑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四弟,四弟,你别急着走!”
李元吉回头冷冷的瞥了他一眼,道:“大哥,我今晚来就是想帮你确保父皇只能立你为太子,可是你却一直只是在那里不晓得是为了骗我还是为了骗你自己,一口咬定父皇一定会立你为太子的,那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
李建成听他说得如此直白,不觉一怔,唤了一声:“四弟!”
李元吉转过身子,面对着他盘腿坐下,道:“大哥,你要真的是对父皇有那样的坚信,又怎么会在这里借酒消愁弄成这个样子?”他一边说,一边手指一划,将几桌上东倒西歪的酒瓶和刚才李建成呕吐的一地狼藉都扫了一遍。
李建成脸现难堪之色,连忙低了头,回避着弟弟的目光,低声道:“我……我确实是有点儿……担心……”
“大哥,你不用担心,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我会帮你的!但是你要先告诉我,二哥到底去了哪里?你……该不会连你也不知道吧?”
李元吉紧紧地盯视着兄长的脸面,只见那里掠过犹豫、动摇之色,终于那双唇一颤,道:“他……是去了……江都!”
389.秘密
李世民到江都去的事只有李渊、李世民父子,还有陈福以及长孙无忌、柴绍这总共五人知道,李渊向外声称是遣这次子到长安外围的长春宫去驻防。但新朝开国、新帝登基那样的大事李世民都没有回来长安,李建成怎么可能不怀疑?他私下里追问父亲,一开始时李渊还吞吞吐吐、含含糊糊的不肯说得清楚,被追急了只好还是说出了真相——自然,李渊不会向长子坦陈这整件事的源头是那一夜他被赤身裸体地躺在他床上的次子诱惑得差点将之强暴。他只是说如今虽然打下长安、掌控幼主,但江都的皇帝一日不死,一日他都无法明正言顺地开国称帝,难免日后会夜长梦多,生出什么变故来。他在闲谈间无意被李世民得知这心思,这次子便自动请缨要去江都诛杀杨广,只因李家之内也只有他能靠近得了那昏君。
李建成听了自然大为震惊,忍不住要埋怨父亲怎么能由得弟弟做那样危险的事情。虽然杨广是对弟弟怀有特别的心情,但现在二人站在完全敌对的阵营之内,难保杨广不会对他痛加折磨、乃至杀之而后快以泄愤恨;就算杨广情令智昏而对弟弟下不了手,但这就意味着他会又再侵犯侮辱弟弟的身体,这跟折磨杀害弟弟的身体也差不了多远了。
李渊面对长子的指责,也只能是红着脸嘟哝了几句他自己都听不清是什么的话,最后以一句:“事已至此,世民不该去都已经去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啊。而且江都那边果然就发生了政变,那昏君已经被杀,看来应该是世民的计谋成功了。”堵住了李建成的口。
李建成开始时只顾得上担心弟弟的安危——不晓得他会否在江都政变中被误伤、甚至误杀——,然而随着时间过去,父亲登基做了新皇帝,还任命了弟弟为百官之首的尚书令,却始终只字不提立太子之事,朝野上下开始暗地里议论纷纷,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正如同当初父亲刚刚进入长安晋封唐王之后却迟迟不立世子的时候那样,出现很多关于父亲可能打算立次子为储君的猜测。
立世子那次李建成也曾经疑惑过一阵子,但很快就在陈福的“指点”下找了裴寂去打听父亲的口风,父亲也立即经由裴寂向他保证,世子之位非他莫属,父亲只是要等家人都从太原那边来了长安之后再对外公布,让他安下心来。可是这一回,情况却显得甚为不妙。他仍是托请了裴寂去打听父亲的口风,可是父亲竟然对这最亲信之人也摆出一副顾左右而言其它之态,裴寂怎么旁敲侧击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李建成禁不住又找上了陈福,陈福支支吾吾了半天之后,终于隐约其辞地道出“真相”——陈福竟是暗示当初弟弟李世民向父亲自动请缨前往江都了结杨广性命的时候,也向父亲提出了事成之后要立他为太子的条件!
李建成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时,恰如五雷轰顶一般。他本来是不肯、也是不敢相信这一切的——既是不相信弟弟会向父亲开出那样的条件,也不相信父亲会答应弟弟那样的条件!然而,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谣言越传越盛,父亲的态度却始终暧昧不明,完全不同于之前立世子时早就在暗地里安抚了他,这就不由得他不一天比一天地变得更多相信一点那陈福的话了。
人,是会变的吧?
这一段李建成自觉是他有生以来最是煎熬难耐的日子里,在他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盘桓来去着这一句。
弟弟确实曾经是那么的纯真可爱、对自己有的只是无尽的依恋与顺从的弟弟,可是他不就早在父亲立世子之前便已是无心也好、是有意也罢,变得很会勾引诱惑着父亲迷恋他的身体吗?而父亲,也确实曾经是那么慈爱忠直的父亲,不也变得很受弟弟那媚惑人心的身体的吸引,甚至是变得不顾伦常了吗?
于是,不知不觉之间,李建成自己也变了。他确实曾经是那么由衷地关怀疼爱着弟弟的兄长,觉得为了弟弟的好,要他牺牲什么都可以!然而,忽然听说弟弟用了那样的“手段”来觊觎他自认为是天经地义就应该属于他所有的太子之位时,他的心,先是惊,继而是痛,然后……是怨忿、乃至是憎恨!
是弟弟变了,所以……我才不得不变的!
有时当他偶尔觉察到自己也变了的时候,他就会自我防卫似的马上冒出这样的念头来。
在震惊、痛苦、怨忿、憎恨……还有疑惑、担忧、恐惧……这诸般心绪的交错相织之中,李建成却无法向任何人申诉他内心的这些困恼。以往,他会把这些困恼毫无保留地向父亲坦陈,从父亲那里寻求帮助与解决之道,然而现在他不再相信他觉得已经变了的父亲,更对一切其他所有人也涌起满腹的疑云——连他曾经最信任的父亲原来都会变得那样厉害,他还能再相信谁呢?于是,他只好把一切深埋心底,在酒水之中寻求片刻的安宁——其实是麻醉!
直到今晚,李元吉突然来访。在醉醺醺之中,他都没注意到有侍从进来向他禀报齐国公求见之事,只是随意地点点头,直到李元吉进来把他提在左手的酒壶砸向柱子,还揪着他的衣领提起他,再将他甩开,以至于他呕吐出来,还直截了当地说出父亲就是要等着李世民回来立这弟弟为太子的时候……他才完全地清醒过来。
李元吉这四弟一出生的时候就因为长得太丑而遭母亲窦氏的厌恶抛弃,幸得一个叫陈善意的丫头做他奶娘把他抱回来养大。窦氏始终不喜欢这个丑儿子,李渊就让他留在老家河东,而李建成作为长子也长年待在河东代替要到处游宦的父亲照顾家人,于是他对于李元吉便是长兄如父一般照顾着他。李元吉相貌既丑,又受母亲嫌弃而变得性情暴躁,李家之中除了他的奶娘陈善意能包容他之外,也就剩下李建成这受了父亲暗中嘱托要格外地对他好、以弥补他失却的母爱的兄长了。因此这世上与李元吉关系最是要好的,确实也是李建成。然而,李建成从来没有把这丑陋暴躁的四弟当什么知心人,只是在起居饮食上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自己心中的困恼也好,李家之中有什么要操心费神的家务事也好,他都不会向这四弟倾诉,更不会指望他能帮自己什么忙——他少跟家里家外的人吵嘴打架、省了自己给他调解的麻烦就已经算是帮了自己最大的忙了。
却没想到,在这个他觉得以往最信任的人都像是突然之间全变了——还要是变成像是都背叛了自己——的时候,竟然是李元吉这个向来似乎只会是给自己惹祸、要自己费心收拾烂摊子的四弟,来到自己的面前,说他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他要帮自己的忙!
听到李元吉那一句普普通通的话的那一刹那,李建成的心底竟是蓦地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动与激动,很想立即就将这段时间里满腹的疑惑与困恼都倾泻出来——他实在也只是指望这个四弟能当他的听众,让他可以发泄出内心的苦闷郁结而已,并不真的相信李元吉能帮得了他。
然而,一向行事谨慎的李建成在满腹苦水都涌到舌尖的那一刹那,又狠狠地把一切都咽了回去。毕竟,连他最信任的父亲与最疼爱的二弟才刚刚让他深受打击,对于这个他一向并不信任的四弟为什么会偏偏在这个时刻出现,他还是深怀戒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