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风雪交加,纷飞的雪铺在房檐大地,踩上去就像松软的绵白糖一样。可是殷未卿知道这样的天气会有多少穷人浪者潦倒落魄的倒在寒风冷雪中,活活冻死。
办事归来已是深夜,殷未卿到了门外急急下马,甫一跃下马背,就见大门边的角落里似乎躺了个人。走近一看,竟然是一个孩子。瘦弱的身躯蜷成了一个团,瑟瑟发抖,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一会白一会红。
殷未卿想都没想就将孩子抱起,带进了门中。后来让下人给孩子换洗干净,才发现这孩子生了那样一张漂亮的脸,眉宇间的淡淡英气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看年龄,做自己儿子刚刚好。
后来子夜醒了,殷未卿看见他却是吓了一跳,那双眼睛,那双水汪汪漂亮的眼睛,让他做梦一般好久都没回过神来。那里的干净澄澈,与她当真一摸一样,本以为此生除了在梦中,再也不会见到。
殷未卿呆了一会,镇定了下来,试着和孩子说话。才发现他似乎很怕生人,一个人躲在床角,可怜而警惕的看着自己,紧紧抿着小嘴,一句话也不说。后来,费了一番心思,终于让小家伙信任自己了,慢慢殷未卿才知道孩子的遭遇和被遗弃的身世。
殷未卿担心孩子会因这些残酷的遭遇而心智受伤,所以颇用心的教导关心,一直带在身边。知道孩子连姓名都没有,殷未卿为他取名叫子夜,因为就是在那段时间带回了晕倒的子夜。
后来子夜彻底信任了自己,对自己当真是恭敬有加,百依百顺,有时也会讨好自己,却严守着一层界限;在自己心情很好的时候,子夜也会符合年龄的撒撒娇,却是万分小心翼翼,恪守本分。殷未卿心中虽是疼惜,可总碍着子夜的那双眼睛,没办法真正坦然。
从前因为年龄小,惩罚犯错的子夜,殷未卿不会动用门规,顶多是打打手板,挨挨小板子。
想起往事,殷未卿嘴角浮起一丝久违的笑意。
这个孩子可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啊!
殷未卿的手不经意的触到子夜苍白冰凉的俊脸,只见子夜睫毛微微颤抖,殷未卿猛的将手收了回来。他说不清刚刚那一刻是什么感觉,像是心口被电流击了一下,有点疼,有点麻。
子夜眼皮轻轻抖了抖,身子居然慢慢的往殷未卿的怀里靠。
殷未卿手臂僵住的瞬间,似是听见一个声音自子夜口中喃喃传出。
“爹——”
胸口剧烈起伏着,殷未卿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这般心悸。
他是李云藩的儿子,是仇人的儿子,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你辛辛苦苦教育他栽培他,可他心心念念的还是自己的父亲!
血脉亲情永远是不可违逆的交融!
你若对他怜悯,你会后悔!
他若对你期待,他会后悔!
思忖着,殷未卿微微颤抖,手紧紧抓着子夜的肩膀,指节泛白。
子夜吃痛,缓缓醒来,甫一看清眼前的景物,发现自己竟然紧紧靠在殷未卿宽厚的怀里。
爹爹在抱着我!他在抱着我!
子夜受宠若惊的看着沉思中的殷未卿,肩膀虽然被抓的很疼,可是却很欢喜。
低头对视上子夜双眼那一瞬间,殷未卿似乎在他眼眸闪动的流光里看见了惊喜、期待,还有一丝幸福的闪躲。而清泓的波光同时也倒映出自己的慌乱与不安。殷未卿受不了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自己,一下子将子夜从怀里扔了出去。
毫无预料的子夜身子重重磕在地上,脑袋砸在岩石上,生硬的痛!
殷未卿回避着子夜诧异而无措的委屈神色,一个人坐在一边,看也不看吃力爬起的子夜。
如果相认了,爹爹就会那样的抱着我,那样温暖的疼惜我!
弟弟——你看你多幸福!
子夜发现殷未卿似乎是没有再要离去的意思,想起烤了一半的肉。爬了几步,捡起了肉,同时看见地上一片喷射状的鲜血。
为何死的是辰儿——不是你?
魔咒一般再度响起,子夜的心遽然绞痛,回头看了眼敛下神色的殷未卿,子夜用手紧紧抓住大腿侧的衣服,臂膀的肌肉不明显的抽搐着。
原来,原来,爹爹希望死的人是我!
可是,如果能被你唤一声‘夜儿’,我也情愿去死。
“他们将你抓进去毒打,你,有没有看见李云藩?他有没有看见你?”殷未卿的脸隐在火光照不到的暗影里,看不清神态,只能听出语气似乎带着几许苍怆,“身上的伤很疼吧?”
爹爹这是在关心我?!心疼我?!
对,爹爹怎么会要我死呢?
一定是因为阿缺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了!他若是知道了我的身份,怎么忍心叫我死呢?!
“没有,没有看见!不疼,子夜不疼!”
看见爹爹无事,子夜哪里都不痛了!
说着,子夜慢慢挪动,似乎是想离殷未卿近一些。
没有看见?李云藩,你若是知道你手下毒打的人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会作何感想?
虎毒不食子啊!你会后悔,后悔的!
“门主,门中的人都还安全么?”子夜突然想起了包子,抬头问了一句。
“嗯”
“那个……您的……儿子……也一定很安全吧?”
“嗯”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后。
“门主……如果,如果,子夜是您的……儿子,您会不会疼惜?”子夜的声音格外喑哑。
这次殷未卿没有回答。
子夜神色一黯。
“如果有人要杀你父亲,你会如何?”殷未卿不冷不热的声音,却使山洞本来就低的气温急转直下。
“子夜绝不会让父亲有事,绝不会!就算是拼上性命也要保证……爹爹……无事!”爹爹那两个字说的格外小声,殷未卿险些没有听清。
呵呵,李云藩的好儿子,果然是好儿子!孝心可表啊!
殷未卿冷笑一声道:“好!”那如果是我殷未卿杀了你爹……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如果是我殷未卿杀了你爹,你会来杀我报仇!
这是再明显不过了的,还有什么问下去的必要!
殷未卿啊,难道你认为在他的内心深处,会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爹爹看待么?
你终究不是他的爹爹,你与他只是仇人!
他现在这样对你,是因为他不知道真相,如果有朝一日他知道了真相,他会把受到过的来自你的所有冷漠和伤害与杀父之仇一并记上!
这么想着,而子夜将已烤好的虎肉递了上来。
“门主,给您!”
虽是虎肉,烤熟后也是一股香气扑鼻,更何况对于已经数日未进米食的人来说呢。
殷未卿抬起手,并不接肉,反而轻轻抚了抚子夜的肩。
子夜身子僵住了。
温柔?爱抚?
为什么我殷未卿没有这么好的儿子?为什么?!
殷未卿将手停在距子夜脸颊一寸的地方,迟疑了。
爹爹……
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渴望和隐忍,子夜在心里唤了一句。
殷未卿心脏不禁一颤,似乎听到了谁在唤着他,可是明明没有人讲话。
子夜看殷未卿的手迟迟不肯抚上自己的脸颊,心中悲切。却一咬牙,将自己的脸慢慢往殷未卿的手掌处移动。
殷未卿发觉,原本应该出自本能躲开的手,居然迎了上去。
只此今日,我还是疼爱你的门主,你还是讨我喜欢的子夜。
过了今日,我们便是仇敌,过了今日,再不怜惜!过了今日,我们便各走各的路,我会无情,请你无义!
殷未卿第一次轻抚着子夜的脸,用手指擦去那苍白脸上的一些血迹和灰尘。
是什么颤抖得这般厉害?是他的人,还是你的手?
殷未卿只觉得胸腔像过电一般,又疼又麻。另一只手不禁再次抬起,按在心口。
子夜忍着激动的情绪,惊喜万分的沉浸在这一直渴望的温柔里,看见殷未卿神色微微痛苦将手抵在心口。心下大惊,赶忙抬起手按在殷未卿抚胸的手上。
“门主!”
爹爹!
子夜一声关切的呼唤,使殷未卿停了动作,殷未卿心中顿时五味陈杂。
短短十年的时间,就让我对与这个孩子之间的感情如此难以割断,如此心痛!
看着子夜关切焦急的眼神,殷未卿挪开了手,抚胸的手反手轻轻握住了子夜冰凉的手。
子夜一个颤抖。
原来,爹爹的手这么温暖!
这么冰凉的手,可惜最后不会握在我的手里,他的父亲不是我,而我却是他父亲的仇人!
“我没事!”殷未卿说完,松开了手。
将虎肉分开,子夜只拿了一小块,剩下的全部给了殷未卿。
寂静的深山里时不时的传来狼吼和隐隐哭声。
两人吃着,只有沉默!原是各怀心事。
“门主!子夜喜欢您那件夜行武衣,以前都没有见过!脱下来给子夜穿穿吧!”
“胡闹!”
“门主,这不是还有一件侍卫的衣服么,这件还厚!也干净,可惜我穿上太大了!武衣就可以调整!”子夜说着,居然动手去扯殷未卿那件破破烂烂的武衣。
“没规矩!”殷未卿嘴上这么说着,语气里却全然没有责备的味道。自从赌坊大火之后,已经有多久没有看到这孩子笑了?没看到他这样……撒娇了?
子夜穿上了武衣,很得意的说道:“门主您看,穿上了,像不像您?”
看见殷未卿微变的脸色,子夜方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猛然住了口。
殷未卿摇了摇头。
你是李云藩的儿子,又怎会像我?
“门主,咱们趁着夜色,能从另一侧下山,等到了白天,就走不了了!”子夜想起老虎袭人时,有几名守卫逃走了。其实他们应当也发现了半山的血迹,更何况凭空冒出了一个人,恐怕不会等到天明,就有人上山抓人了。子夜说着,又把武装的袖口紧了紧,穿上这件衣服,从远望一定可以以假乱真。
“冻得麻了”,殷未卿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脚上,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子夜,你走吧,别管我了!”
侥幸救了我,日后,你也会后悔!
子夜也不争辩,慢慢拉下了殷未卿的武靴,脱了袜。
看见殷未卿的脚冻得发紫,子夜心里一疼,就将殷未卿的脚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子夜!”殷未卿挣扎了几下。
“门主,这样暖了就不麻了,才有力气离开!”
“傻孩子,你身上都是伤啊!”
“比起上次的门规,李府的伺候,太小儿科了!”
“你这是在抱怨门规严苛么?”
“嘿嘿,子夜哪敢!”
子夜打趣的说着,全然不在意语气的不恭敬。其实他是怕殷未卿注意到自己此刻的寒冷和疼痛。想着殷未卿刚刚那一句‘傻孩子’,子夜心里甜甜的,而脸颊似乎也还暖着,还滞留着殷未卿手心的温度。
子夜胸口一片冰凉时,殷未卿的脚也不似之前那般麻木了。
双手搓着,不断哈着热气,直到殷未卿的双脚完全恢复了只觉时,子夜已经累得快虚脱了,却因寒冷没有出汗。
不能再耽搁,子夜和殷未卿一起往山下走。
等到子夜扶着殷未卿快走到打虎的地方时,夜色已经不复之前那般浓黑了。
子夜边走边对殷未卿说明另一侧的那条小路是如何出山,马拴在了何处。扎入茂密的林子里,子夜拉着殷未卿以最快的速度往那边走。
突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依稀可见远处火星成片。
是侍卫们的大队人马上山了。
第二十章:对面不相识
子夜拉着殷未卿快步而行,眼看火星渐渐变成火苗,人群越来越近。
殷未卿感到子夜冰凉的手满是冷汗,心里叹息了一句,为何仇人的儿子要如此待我,这让我如何狠得下心来对他!
想到这,殷未卿把子夜的手狠狠的甩开,迎着子夜焦急而询问的眼光,淡淡道:“你走吧!找你的人去吧!他们来了!”
找你爹去吧!
爹爹还在怀疑我?
“门主!回来我再和您解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子夜不安的说着,边说边去拉殷未卿的胳膊。
殷未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抬起手,就给了子夜一个耳光。
傻小子,不去找你爹相认,在这帮着仇人干什么!
子夜一个趔趄,还没站稳,就听见殷未卿沉稳而冷酷无情的声音道:“你何苦帮我?你难道不知道么,我一直都讨厌你!为何我不会那般对辰儿和午时?为何只对你动用那么重的门规?你知道不知道每次我都是想打死你的!看见你那双眼睛我就浑身都不舒服!你去找李云藩啊,去把我的辰儿换回来啊!滚!我不想再看见你,永远不想!到死都不想!”
子夜的脸刷的一下子变成了青白色。
“那晚我是故意那么对你的,可没想到你还有脸赖在门中,真是贱骨头!孩子给你带也是有意整你,你真的认为我会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你么?你配么?如果我殷未卿还有命活着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说罢,殷未卿歪歪斜斜的往那条小道走,对愣在一边石化了一般的子夜看也不看,对耳畔越来越清晰的追捕声充耳不闻。
这番话,分明不全是假的!
可是说的殷未卿心痛难耐。
不想看见我,到死都不想!
去把霍辰换回来?到阴曹地府去换回来么?!
故意那么对我?
“不——”子夜呻吟般的喊了一声,“我不信!难道过去的十年什么都不是么?”
“当初是我瞎了眼将你抱回去!没有你,辰儿会死么?没有你,我会被逼到这个地步!自从你来到门中,门中的辉煌彻底不复存在!你是个灾星!”
子夜跪倒在地上,连支撑自己不倒下的力气都没有,却在恍惚间看见殷未卿的手臂在抖!
爹爹一定是不想拖累我,才会这么说!
得到这个信号,子夜顿时又活了过来。
“呵,门主!你以为我为何会拼死跑到这闹鬼的深山上来找你?为何会宁愿自己挨冻受饿,也要把衣服给你穿,把食物让给你吃?为何宁可用牙齿咬破手腕放自己的血也要为你止渴?”
听到这番话,殷未卿突然顿住脚步,转过了身子。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打我时下了多狠的手么?我的这条胳膊,痊愈后会留下难以修复的伤痕,我这一身伤疤,都是拜你所赐!难道你真的认为我是一个逆来顺受,毫无骨气的贱种么?哈哈——哈哈!”
殷未卿心头一震,看着似乎是有些癫狂的子夜,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难道是刚刚的一番话给他刺激疯了?!
殷未卿还诧异着,就见子夜捡起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块,握在手里。
爹爹,我知道您不忍心拖累我,子夜不孝,没能力将您平安的救出。只有这样,才能侥幸让您避过追捕!
还未等殷未卿反应过来,子夜就拿着石头照殷未卿头上砸去。
殷未卿看着子夜的动作,瞬间明白过来子夜要做什么,头一偏,避了过去。
“你?”殷未卿不可置信的看着连连攻击自己的子夜,失望的反问了一句。
子夜听着殷未卿失望透顶的声音,忍住胸膛翻涌而上的腥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的苦肉计就是为了将你引来这里,好被侍卫们抓到!否则你躲在山洞里,什么时候才能被发现?你看大队人马过来了!”
果然是李云藩的好儿子!原来一直被戏弄的是我!
哈哈,我居然还挣扎,还怜惜,还不忍!原来,原来我一直被这对父子玩弄在股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