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绍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江雪涯竟会做如此要求,他是师门大弟子,又可以说是在洞窟比试中可以获胜的第一人,继承血玉印是理所当然。以他秉性,这种东西不会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刻意真去做什么杀手,但在五年之内成为天下第一,自忖并非难事。江雪涯这一要求,一定大有深意,可眼下形势严峻,只能如此,遂道:“好,我发誓,五年之内令血玉印成为天下第一杀手,否则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江雪涯斜睨着他,冷笑道:“你本就该天诛地灭不得好死,又有什么好说?”目光一厉,喝道,“你用解挽舟的命发誓!”
楚绍云呼吸一滞,眼见江雪涯手掌不离解挽舟头顶方寸,若是慢上半分,掌力吐下,解挽舟立时丧命,到时悔之晚矣。只好道:“弟子楚绍云发誓,定会在五年之内令血玉印成为天下第一杀手,否则……否则解挽舟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江雪涯满意地颌首,随手扔下昏迷的解挽舟:“绍云,你放心,解药就在桌上,我给你。后山那些武功秘籍,我也给你。我房中床下有个密道,出去就可找到大船,离开这里。你救了解挽舟,救了蒋雁落和颜瑾,你功德无量。”他声音温和,甚至带着一种期许,可细听之下又隐含一丝讥讽,边说边走到楚绍云身边,目光灼灼直视对方的眼睛,“你从未出过这座金沙岛,自然也不会知道,在这岛上,解挽舟只是解挽舟,只有在你的庇护下,才能活下去。可出了金沙岛,回到中原,解挽舟就不只是解挽舟,他是名门正派的嫡传弟子,是姑苏解家的二少爷。”
江雪涯缓缓地道,“你说,他那个一身正气誓死不肯同流合污的少年侠士,和你这个臭名昭着恶贯满盈的绝命杀手,纠缠一处,结果会如何?”
他拍拍楚绍云的肩头,微笑,像是在下一个恶意的诅咒:“绍云,我早提醒过你,他会背叛你的。”说罢,再不理会楚绍云,更不理会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那几名弟子,大笑三声,拂袖扬长而去。
第44章:万事只今如梦
江雪涯隐忍二十年,一件大事终于终了,虽然过程稍有偏差,也许结局自己永远也看不到,但棋局已然设下,至于最终输赢,又有何分别。
天上碧空如洗,一片湛蓝,山高云淡,飞鸟绝眦,令人心旷神怡。江雪涯慢慢走在密林之中,心中有一种解脱后的平和安宁,仿佛是做完一件大事,要回家休息一般。
眼见禁地那个小小的木屋就在眼前,江雪涯从怀中摸出十数颗火棘藜,甩手掷出,火棘藜在空中划出十数道弧线,飞入密林之中。“嘭嘭嘭”连声爆响,火星四射,密林中的枯枝败叶登时燃了起来。其时正值冬末春初,天干物燥,大火腾起势不可挡,转眼之间蔓延一片,浓烟滚滚冲天而起。但石屋恰在空地中央,与密林相距数丈,大火一时还烧不到这里。
江雪涯推开门,将烈焰浓烟关在门外,一步一步踱到屋中,看到满地破布碎片,皱眉道:“你瞧瞧,弄得这么乱,也不知道唤人来收拾收拾。”语气亲切而略带埋怨,似乎与极亲密的人说话一般。
屋子里静悄悄地,没有人回答,只听得屋外火烧枯枝,哔哔啵啵地响。江雪涯拿起茶壶来倒茶,猛地牵动肩头剑伤,一阵刺痛。他双眉微蹙,手捂伤口,半晌忽地一笑,道:“你儿子很厉害呀,好险就把我杀了。你看着儿子长这么大,是不是开心的很?你们楚家后继有人,香火得续,你的父亲母亲、姊姊姊夫,一定很得意喽?只可惜,只可惜……哈哈,只可惜,你儿子喜欢的,也是个男人,哈哈,哈哈。”
他大笑几声,满含讥讽嘲弄,更有几分幸灾乐祸。一脚踢开桌子,茶杯茶壶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江雪涯绕过黄鹂鸣柳的屏风,径直来到内室。
床幔低垂着,火光透过窗纱映进来,使屋内笼罩在一片诡异的红光之中。
江雪涯轻轻拈起牌位上挂着的细细的红绒绳,缓缓套在自己手腕上,低低地道:“大师兄,你儿子就要离开这个岛啦。咱们当年离开的时候,你就是二十岁,你还记不记得?”他想起旧日往事,心头涌上柔情蜜意,目光迷离恍惚。五年的耳鬓厮磨朝夕相伴,直至两心相许情根深种,甚至在师父在最后严令二人比试以求仅得一名弟子,宁可双双自杀相殉。师父雷霆震怒,却终究拆散不得,只好将血玉印传与自己,而放过大师兄。那时,真的以为这就叫天长地久,得以厮守终生。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回家去!
江雪涯闭上眼睛,身子微微发抖,事情过去了二十余年,至今想起,仍然心潮起伏、悲愤难平。因为男子相爱骇世惊俗,为保楚家脸面,不惜自甘低贱,隐匿一身武功甚至假冒女子,在你身边生活了三年。可楚家十代单传,为使后继有人,你还是背着自己娶了一房小妾,生下那个孽障。这还不够,怕自己知道真相,伤害那个孩子,你居然故意揭露我“血玉印”的杀手身份,纠结武林数十高手,要将自己一举除掉。楚竟成啊楚竟成,我江雪涯为了你,身家性命,尊严脸面,什么都不要了,我哪点对不起你,竟令你如此痛下杀手狠心绝情!
江雪涯越想越怒,胸中如火翻腾难以遏制,一掌挥出,“砰”地一声巨响,坚硬如铁的黑棺棺盖登时裂成碎片。
忽听门外格格几声乱响,原来密林大火的零星火焰被风吹起,落到木屋屋顶房檐之上,木屋霎时燃了起来。
这等身外之事,江雪涯丝毫不作理会。他凑到棺前,看着里面的楚竟成,那个难以或忘的人,早已成了一具枯骨。一根红线,系在腕间,连着他,也连着他。腐烂的气息弥漫开来,江雪涯却似毫无所觉。
你背叛我,勾结武林人士围追堵截,险些要了我的命;可我杀了你,也杀了你全家满门,只留下那个孽障,也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你说,是我恨你多些,还是你恨我多些?
江雪涯微微笑了笑,有些怅惋——如果当年,我们没有离开这个金沙岛,该有多好……
他伸手按住棺木边沿,轻轻一跃,跳入棺中,慢慢地、慢慢地,倒在那具枯骨的身旁。
屋外烈焰冲天,热浪翻腾,整个密林,变成了一片火海。火舌无情地吞噬一切,渐渐逼近血筑。
楚绍云盘膝而坐,直到内息平复,运行十二周天经脉毫无阻塞,这才睁开眼睛。蒋雁落早已清醒过来,只是身中“素月焚香”,无法移动。解挽舟和颜瑾,却仍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楚绍云来到桌边,拿起那个小小瓷瓶,打开看时,里面还剩二十余粒“天赐守阳丸”的解药。他倒出三颗来,分别给蒋、解、颜三人服下。
“天赐守阳丸”的毒性一除,“素月焚香”不解自销。蒋雁落恢复功力,摇头一笑,道:“幸好师父手下留情,否则将解药倒得一干二净,我等还哪有性命?”
楚绍云扶起解挽舟,慢慢给他推血过宫:“‘天赐守阳丸’配制极难,其中一味药每隔十年才能采下。此药毒性强,是杀手血印必备毒药,岂可轻易丢弃?”
蒋雁落叹口气,道:“血玉印传给你了吧。”楚绍云低头不答,蒋雁落上前一拍他肩头,笑道:“以后你传弟子,可别像师父这么古怪,好好地教一个也就够了。”楚绍云淡淡地道:“活到那时候再说吧。”
蒋雁落见他得了解药,脸上丝毫不见欣喜,眉目间似乎暗藏隐忧,刚要开口询问,忽见窗纸透出红光耀眼,吃了一惊,上前推开窗子,叫道:“大师兄,快来看!”
楚绍云轻轻放下解挽舟,抢到蒋雁落身边,见密林处漫天大火转瞬即至,心头一沉,说不上是悲伤还是遗憾,低声道:“师父死了……”
蒋雁落瞪大眼睛,道:“你,你说什么?!”
楚绍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提高声音道:“我们快离开。”俯身背上解挽舟,向内室走去。蒋雁落连忙背起颜瑾,紧跟在后。楚绍云来到床前,一把掀开床板,露出一个大洞,他转头对蒋雁落道:“你带着他们两个先进去,我随后就来。”说完,慢慢将解挽舟放入地道之中,自己转身要走。
蒋雁落连忙拉住他:“大火就要烧过来了,你干什么去!”
楚绍云拂开他的手:“挽舟心里惦记着单阳的骨灰,他醒过来一定会向我要。”他边说边走,话音未落,人已在数丈之外。
蒋雁落只好守着解挽舟和颜瑾,先等在地道中。幸好用不了多久,楚绍云已然返回,怀中抱着单阳的骨灰瓷坛,背起解挽舟,道:“走吧。”
二人手中都没有拿火把,初始尚有余光,再向前行,渐渐变得漆黑一团。伸手摸索两边石壁,光滑平整,显见开凿此地道并非一日之功。 忽听得解挽舟“唔”地一声醒过来,随即低低惊呼:“大师兄!”
楚绍云道:“我在这里,没事。”
解挽舟一听他的声音,心中大定,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地势渐高,再一转折,眼前陡然一亮,现出一个巨大的洞穴,里面赫然停着一艘大船,竟有两个侍仆站在船舷上,见楚、蒋二人走来,诚惶诚恐地施礼。一个道:“小人恭候多时了。”
楚绍云点点头,道:“是师父命你们在此守候?”另一个道:“主人有命,来者无论是谁,须得小心服侍,平平安安送去中原。”
蒋雁落插口道:“可是按规矩,能出来的弟子只有一人。”两个侍仆相对茫然,齐道:“主人无此吩咐。”蒋雁落生怕江雪涯又设下什么暗算伤人,听了这话才算放心。
大船泊在洞中,倒有大半陷入海水里。原来江雪涯早已算到,这一日是初七,正在午时涨大潮,海潮灌入洞穴,浮起大船,轻而易举便可出航。两个侍仆皆是驶船的好手,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已离开金沙岛,再回头,只能看见腾起的火光,将沙滩都映得红了起来。
楚绍云走到舱中,将解挽舟放到床上,蒋雁落抱着颜瑾,自去另一房间休息。这艘大船显见早已备下,船上淡水食物药材,甚至衣服物事、金银细软,无不具备。
楚绍云坐在床边,看着解挽舟的睡颜。少年自从上了金沙岛,第一次在睡梦中露出如此恬静平和的神情,也许他已经知道,自己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楚绍云推开窗子,望着波涛汹涌无边无际的大海。中原是个什么模样,楚绍云从来不去想。事实上,要不要离开金沙岛,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分别,内心深处,只怕更想留在岛上。但他也知道,解挽舟半点都不会应允——他想回家,想得快要发狂。
更何况,还有那个五年为期的誓言……
一只海鸟“突”地飞来,在窗前盘旋几圈,又展翅飞去。海天交界处,一排大雁自南而北。无论如何,春天还是要到了。
第45章:照影寒江落雁洲
驶船的两个侍仆,皆随江雪涯出过大海,回到中原,因此轻车熟路。其时刚刚入春,正是海面平静波澜不兴之时,再加上解挽舟伤势日轻,和楚绍云蒋雁落一起驾船,更是如虎添翼。只有颜瑾,本就体弱气虚,如今失血过多,只能略为下地走动。楚绍云给他把了脉,开出一副方子来,用船上草药熬制了,让蒋雁落送他服下。连服数月,即可清除体内桃花渡之毒。
堪堪过了六天,到了第七日清晨,楚解二人刚刚起身,一个侍仆进来禀报:“两位公子,大船快要靠岸了。”解挽舟一听跳起,推开门冲了出去,来到甲板上。只见海天交界处旭日初升,朝霞映得海面一片灿烂。在漫天的红霞之中,一处陆地近在眼前,甚至可以清晰地望见上面树木森森,泛着淡淡的绿意。
解挽舟一颗心“怦怦”狂跳不已,心潮澎湃难以抑制。终于忍得大船渐渐靠岸,解挽舟再按捺不住,纵身跳到地上,一个箭步冲上去,欢欣、激动、期盼、渴望、酸楚,种种滋味纠缠在一起,早已是心神激荡、泪眼朦胧。
蒋雁落抱着颜瑾,跟在后面,见解挽舟喜极而泣,心中也替他高兴,刚要上前说话,忽觉手臂一窒,身旁楚绍云低声道:“让他自己待一会。”蒋雁落点点头,轻轻放下怀中的颜瑾,笑道:“你终于可以回家啦。”
颜瑾却只冷笑道:“回家有什么值得开心?我在家里过了一十六年,可一天快活的日子都没有过。我倒宁可做金沙岛上的弟子,而不是颜家的小少爷。”少年记起往事,眉间仍是不可解开的愤懑痛楚,纵使大仇得报,但伤害已然铸成,要放下又谈何容易?
蒋雁落揽住他单薄的肩头,道:“你放心,日后我护着你就是了。”颜瑾偏头瞧着他,嘴角慢慢挑起,低低地问道:“你会护我一辈子么?”蒋雁落刚要回答,忽见解挽舟转过头来,脸上犹有泪痕,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高声道:“楚师兄、蒋师兄、颜瑾,我们回到中原来啦。”
楚绍云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解挽舟微微发抖,道:“大师兄,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靠在楚绍云的怀中,心绪渐渐平定下来,忽然想起一事,“啊呦”一声,道:“还有单阳的骨灰,我得带上。”说着,转身向大船奔去。
待他回到大船,却见两个侍仆竟已死在甲板上,七窍流血口吐白沫,明显是中毒身亡。解挽舟大吃一惊,高声叫道:“大师兄!”楚绍云飞身掠上,只暼了两具尸身一眼,道:“早在金沙岛上就已经中毒了,不过是现在发作而已。他们两个知道的事情太多,须得杀了灭口。”
解挽舟愤愤地道:“知道了又能如何?难道就可草菅人命?他们一路小心服侍,何曾疏忽怠慢?怎么可以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杀掉?这个江雪涯,真是心狠手辣,死了都不放过他们!”
这两个侍仆是一定要死的,就算师父不下毒,楚绍云也会动手。他在岛上生活二十年,什么惨烈残酷的情形都见惯了,杀起个把人不过是轻描淡写,丝毫不用放在心上。只不过他不愿为了区区两个侍仆,和解挽舟争辩,反正人也死了,只一笑,道:“咱们快走吧。”
二人下了船,楚绍云射出数只火棘藜,大船登时燃了起来。解挽舟走到岸上,和蒋雁落颜瑾说起两个侍仆惨死之事,兀自忿忿不平。
楚绍云插言道:“咱们这是在哪里?你家乡在姑苏,是该向北,还是该向南?”
解挽舟摇摇头,道:“不,咱们先去嘉兴。”这句话大出那三人意料之外,蒋雁落问道:“怎么,难道你不想快些回家么?”
解挽舟一笑,叹道:“当然,我恨不能长了翅膀飞回去。只不过——”他低头轻轻抚摸怀中的骨灰瓷坛,“我答允单阳,要送他回嘉兴老家。”
他说得声音低婉,语气略带哀伤。楚、蒋二人早忘了那个柔柔弱弱的少年,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尽皆默然不语。颜瑾撇撇嘴,颇不以为然:“你先回家,再送他到嘉兴不迟,又何必如此?”
未等解挽舟回答,蒋雁落道:“挽舟这是先人后己,正所谓慨然一诺,重逾千金,此举实有侠义风范,我等愧为不及。”
他在这里不绝口地称赞,颜瑾听得面上一红,接着又一白,咬着下唇不做声。
解挽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什么侠义什么的,我可没想过。只不过以己度人,我归心似箭,想必单阳也是如此。他品性纯良,只是为井氏兄弟所害,才会惨遭毒手,还是快些魂归故里入土为安,我才算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