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绍云不再理会房中诸人,却对那少年极有兴致。那少年虽然年纪小功力弱,但先在茶中下毒,再在菜中下毒,最后出手刺杀。那他一刺根本没想成功,不过是迷乱敌人心智,被擒之时大声喧哗,是想让楼上其他人都知道知道这个赵大人的丑事。赵大人受惊不小,心烦意乱之时,说不定会喝茶压惊,就算不喝茶,继续吃菜喝酒,也是死路一条。这一番连刺待毒,一计不成尚有一计。而且心狠手辣,要知道和他有仇的也许只有赵大人一个,但他把毒下在茶中菜里,那么这一桌子的人恐怕都幸免不了。事实上,要不是一旁有个习大侠,这少年设计连环,一定可以大功告成,只可惜运气不大好。
这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论心机手段城府狠毒,竟然不输于金沙岛上弟子。楚绍云不料出了岛也能见到如许手段,倒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心中颇为赞许,料想这孩子如果是岛上弟子,肯定不会轻易死去。
他想这孩子既然设计被捉,定然有方法逃脱,肯定不能离酒楼太远。果然,一转弯在酒楼旁狭窄的后巷中,看到两个捕快躺在地上,双目紧闭张口吐舌,显见是中了毒。另有一个似乎武功稍高,昏迷不醒坐靠在墙上,长刀抽出,刀刃上有血,想来曾经挣扎过一阵。楚绍云只听得不远处脚步声纷杂,定是刚刚逃走的那个少年无疑。
他轻轻吐出口气,有一种下了决心之后的释然。这样也算有缘,就从你开始吧。
第47章:未成晚雨,先做秋阴
那少年本是扬州城人,九岁上被一个和尚看中。说他骨骼清奇,头顶却有血气环绕,日后不是自身有血光之灾,便是逞凶释恶,为祸一方,只有出家修行方可解脱。那少年是独子,父母舍不得,只好先送去安徽山上找个道观修身养性。那个道观的老道有功夫在身,少年不声不哈极有心计,小心翼翼地讨好逢迎,将老道那点本事学了个七七八八。那老道本来见这孩子挺灵秀,一点就透,也愿意教他。后来见他年纪越大越有主意,而且弯弯肠子极多,心地不善,便有些不喜欢了。
那少年十三岁时,家里出了大事。扬州城首富段老爷要给儿子盖园子,请风水先生过来,看中临郊一块地,正把那少年家里圈入地中,并且说是凤眼,地灵之处。段老爷请那少年父母将房子卖给他,可人家是几辈子的祖产,不愿动,好说歹说出了多少钱都不行,段老爷来了脾气,买通了十数个地痞流氓,直接就把少年家房子给扒了,扔下银子扬长而去。
那少年父母写了状子告到府衙,接状子的便是那个赵大人。哪知官商相通今古一般,赵大人惊堂木一拍,就把地判给段老爷了。那少年的母亲本来就有咳喘之症,这一下连气带病,三个月上就咽气了。他父亲气不过,纠集街坊四邻抬着棺材去段府吵闹,被段家几个壮汉家丁一顿乱棒打得口吐鲜血而死。数日之间家破人亡,无人收敛,邻居只好托人去安徽山中将那少年寻了回来。
这孩子秉性也奇怪,家中惨遭横祸,居然不哭不闹,只用段家扔下的银子买了两口棺材葬了父母,然后就不见了踪影。众人都道他见对方财大势众,不敢出头,自认倒霉算了。半年之后这件事渐渐平息,无人再提起。一日段家父子陪同妻妾小姐前往扬州城附近的甘泉寺进香,在寺中祷告之时,段老爷去茅厕方便,半日也不见回来。派人去找时,发现他死在后院菜地之中,身上毫无伤痕,连仵作也验不出死因,只道是暴病身亡。不出半月,段家大少爷死在前往乡下收租的路上,再过半个月,段家主母无声无息死在家供佛龛前,同样都是验不出死因。众人都传闻段家遭了瘟疫,要不就是犯了什么鬼祟,谁也想不起来半年前那对惨死的夫妇,更想不起来他们那个单薄弱小、孤单可怜的孩子。
那少年杀了段家三口,早就想要这个赵大人的命,但赵大人是朝廷命官,不比段老爷那个大富户。出门坐官轿,鸣锣开道,身边有衙役随侍,一直下不得手,直到昨日才打听出这位大人要在望春楼宴客。那少年立时想出了法子,誓要置赵大人于死地。谁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赵大人宴请的竟是个武林中人。那少年一入雅间便已知形势不妙,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结果功亏一篑。幸好他思虑周详,早就设下计谋,这才得以逃脱。
他心里知道这一次赵大人只怕是死不了,不免有些恼恨,但他在剧变之时尚能容忍半年之久,再等上个一月半月也不算什么,当下弄翻三个捕快,转身向巷子深处奔去。
刚走出几步,便觉身后有异,似乎有人跟随。他慢下脚步,装成气力不支的样子,还故意咳嗽了几声,摇摇晃晃眼见就要跌倒。装模作样弄了半天,却不见有人出来袭击。那少年眼睛一转,陡然施展轻功向前疾冲。他是扬州城人,对地形再熟悉不过,故意挑些偏僻的小路,在横七竖八狭窄的巷弄之中穿梭来去。到了城中大街上,又突然闯入熙熙攘攘的闹市。这样忽尔东忽尔西,闹了一气,这才松口气,又转回暗巷,。
谁知还没等走上几步,就听身后有人道:“轻功太差。”那少年大吃一惊,非同小可,猛一回头,身后哪有半个人影。他也真是极富心计,当下凝神静气,喝道:“什么人!是赵林那个狗官派来的么?”那人默不作声。少年一边四下打量,一边默运玄功暗自警惕,口中道:“快点出来,鬼鬼祟祟不算好汉!”
那人道:“你要杀那个赵林?”他说得很慢,字斟句酌,似乎不愿浪费精力多说一个字,声音极为沉稳,听起来似乎年纪也不算大。他既直呼赵大人名讳,显见不是那狗官属下,莫非是段家派来的人?少年心下苦苦思索,道:“你是谁?我要干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人道:“那个习大侠,你打不过他。”
那少年身形一晃,直奔西边粗大的木柱。他引得那人说了几句话,立时判断出声音是在此处传出,这一下拼尽全力毫不留情,掌风霍霍直劈了下去。
可是木柱后空空如也,哪有人在?这一掌气力用了十足,却打了个空。那少年足下不稳,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却听那人道:“你轻功太差,打不过我。”声音竟是在身后传来。少年那点伎俩被人说中,一张脸涨得通红。却觉得那人语气平淡,并不气恼,也没有讥讽之意,只不过说一个平常的事实而已。
少年知道是遇到了高手,再不敢轻举妄动,高声叫道:“我打不过你也打不过他,那又怎样?”
那人道:“我替你杀赵林。”这句话着实大出少年意料之外,心中疑惑更甚,皱眉道:“你也和他有仇?”
那人道:“没有。”少年一拍手,道:“我知道了,你是和那个习大侠有仇,杀了赵林好嫁祸给他。”他心思极多,不免以为人人都和他一般,哪知那人道:“我不认识他。”
少年皱起眉头,想了半晌,突然恍然道:“莫非,莫非你是个杀手?”那人道:“不错。”少年心中一动,暗道:请杀手杀了那个狗官,这倒是个好办法。可忽然又想起一事,又沮丧下来:“你要多少钱?我现在可没有。”
那人不料他有此一问,沉默一阵,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半晌方道:“你有多少钱?”
那少年见他并无恶意,放下心来,不由好笑,想到:他奶奶的,原来是个生手。难道要在小爷我身上开张大吉?摸了摸怀中,只有一两银子和十数个铜板,便把银子留在怀里,只拿出铜板,道:“我就有这些。”摊在掌心,手臂前伸,料想那人来拿钱时,定然露出尊容,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模样。
忽觉右边肩头被人在后面一拍,少年下意识地一回头,不见半个人影。一阵微风掠过,少年暗道一声不好,再回过头来,掌心里十数个铜板已然消失无踪。只听得“卜”地一声轻响,眼前飞过一物,恰恰落在脚尖前地上。少年仔细看时,竟是他怀中那一两银子,被绞成二钱大小的一块,牢牢嵌入石板中,就如被锤子钉入的铁钉一般。
少年张口结舌,心中骇然,刚要说话,又是“卜”地一声,又一块银子落入地上,仍是二钱大小。紧接着“卜卜”连声,一两银子正分成五块,钉在地上,形成一个圆圈,将少年围在中央。
少年也是习武之人,自然知晓,将一块银子分裂开来并不稀奇,但二钱银子比一根手指还要细小,那人竟能用指力将一两银子分成大小均匀的五块,内劲功力简直骇人听闻。更不用说将银块嵌入身前石板之中,这等功夫,别说亲眼看到,少年就是听都没有听说过。他知道这是对方在警告自己,若是这碎银两不是射入地上,而是射向自己的脑袋身上,焉还有命在?
少年惊骇之下心服口服,钦佩不已,立即“噗通”跪倒在地,口中道:“小子阿右,恳请高人收入门墙,定当尽心服侍,忠心不二,绝不敢怠慢!”咚咚咚一连磕了无数响头。跪了半晌听不见周围有什么动静,那人早已离去,杳无踪迹。
楚绍云施展轻功奔回望春楼,推开雅间的房门,便见那个女子粉腮泛红,泪意盈盈,作势要倚到解挽舟身上。楚绍云眉头一皱,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将那女子推开,冷冷地道:“你做什么?”
解挽舟正和那女子相谈甚欢,那女子早听说过江南解家的大名,却不料眼前这位贵公子就是解家二少爷。这等俊秀出尘的人物,就算在江南也是少见,更何况解挽舟曾经在岛上为奴半年,自然对这些优伶有怜恤之意,说话温柔有礼,举止体贴尊重。那女子何曾见过这等客人,不免心摇神驰,曲意逢迎。二人均是离乡背井,数年不曾回去,说起思乡之情,不禁泪盈于睫。解挽舟一杯紧似一杯,早已有些混沌迷茫,那女伶趁机便欲亲近,哪成想正当此时,楚绍云自外回来。
那女子身娇体怯,被他一推,“哎呦”娇呼一声摔倒在地,连带桌上碟儿碗儿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又羞又痛,本就泫然欲泣,这一下嘤嘤地哭出声来。
解挽舟一惊起身道:“你这是做什么?”
楚绍云道:“离她远些,免得有危险。”解挽舟一怔,看着楚绍云一脸严肃认真的神情,噗嗤一声喷笑出来,道:“你还当这里是岛上啊,寻常百姓又有几个会武?还能对我意图谋害不成?”
楚绍云见那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柔柔弱弱,确实不像有武功的模样。但他在岛上生活惯了,在那里,师父弟子之间都保持距离,除非极为信任亲近的人,谁能靠得这么近,当下淡淡地道:“小心一点不是坏处。”一指门口,对那女伶道,“你出去。”
他性子冷漠,没有那种怜香惜玉的心思,这三个字说得冰冰冷冷,半点暖意也没有。那女伶见惯了笑语喧哗柔情蜜意,竟被这三个字激得打了个寒噤,偷觑一眼楚绍云冷硬得石头一般的面容,也不敢再哭了,悄没声地抱着琵琶退了下去。
解挽舟嘻嘻笑道:“你可把她吓坏啦。”楚绍云见他面颊泛红,眼神迷蒙,说话颠三倒四,看样子喝了不少,叹口气:“找个地方先歇息歇息。”
解挽舟一瞪眼睛:“还说呢,你怎么出去了这么久?”楚绍云道:“院子里花种的好,过去仔细看了看。”解挽舟对楚绍云一向深信不疑,更何况神智有点迷糊,也没听清他说什么,只嘟囔道:“我还得快点送单阳回去。”一边说一边向外走。楚绍云皱眉道:“你这样怎么走。”解挽舟对他笑嘻嘻地摇摇手,转身下楼,楚绍云无法,只好跟上。
到了外面被凉风一吹,清醒了不少。扬州城名扬天下,屋宇鳞次栉比富丽堂皇,行人熙熙攘攘往来如梭,着实热闹非常。解挽舟拉住楚绍云,在街上东游西荡,见什么都要上前凑趣。按解挽舟以前的性子,这等市井民风不屑一顾,应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方为侠士风范。但此番历劫归来,顿觉世上什么都是好的,做买做卖孩闹女娇,就连一家吹吹打打接新娘子,也要驻足观瞧半晌。忽而见前面有人牵马贩卖,大感兴趣,上前挑了两匹膘肥神骏的青骢马,对楚绍云一扬眉:“来吧,咱们赛马。”
楚绍云最爱看他这般意气风发骄傲任性的模样,当下一笑,走到青骢马身边却犯了难。他从小就没骑过,站着和那匹马大眼瞪小眼。解挽舟并未理会,一脚踏蹬,翻身上马。楚绍云如法炮制,只手一按马背,轻飘飘坐了上去。
哪知这匹马极为欺生,胡溜溜满地乱转圈,就是不向前走。楚绍云一手拿着马鞭一手扯住辔头,木着脸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解挽舟在一旁笑得直打跌,指着楚绍云的鼻子道:“大师兄,这回你可不成啦。”
楚绍云不做声,身不动、腿不移,身子平平飞起,大鸟一般直落解挽舟身后,和他同骑一匹马上。解挽舟拍手赞道:“好轻功!”一提缰绳,纵马奔出城去。
不出一个时辰,楚绍云就已掌握骑马的诀窍,接过缰绳。解挽舟酒意上涌,不知不觉倚在他怀中睡着了。
二人慢慢走了半日,到得扬州城外数十里的一个小镇,寻了个客栈住下。解挽舟仍觉困倦,洗了手脸早早歇息。楚绍云等他睡得熟了,从怀中拿出一柱半截的香,点燃了放在窗下。轻烟袅袅而起,四下消散开来。楚绍云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解挽舟的睡颜,低下头轻轻在他颊上一吻,提起长剑,推门走了出去。
第48章:惊破一瓯春
已然是二更天,月冷霜浓,街上昏昏暗暗,不见人影。自东边行来两顶小轿,却是赵大人和习大侠。阿右被人带走以后,赵大人重换了席面,又和习大侠吃了几杯酒,再请来数位扬州城几位商贾,一直闹到这时方才散去。刚出酒楼,就见有人来禀,说押解阿右那三个衙役,居然被人发现昏迷在暗巷里,那个下毒的小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赵大人拧着眉毛想了半日,也没有记起这个少年是谁,不知为何要找自己的晦气。习大侠笑道:“无妨,待明日我到扬州城各处探查,或许有些消息。”这习大侠在江北赫赫有名,赵大人好不容易才把他请了来,又在望春楼见到他的手段,听他这么说,一颗心放到肚里,请习大侠到府上小住几日。
赵大人吃多了酒,在小轿中一颠一颠,不免有些困倦。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忽觉轿子不动了,他急着回家去歇息,一掀帘怒道:“干什么,还不快走?”旁边随侍的人低声道:“前面有人……”赵大人喝多了,没有听出那人语气中恐惧之意,向前望去,口中骂道:“有人怕什么?一群废物。”
然后,他就看到了楚绍云。
楚绍云离轿子有一箭之地,正站在街道中央,靛青色的长衫几乎和夜色溶为一体,模模糊糊让人看不清楚。手里提着一柄长剑,剑光如水,在月下闪着银色的光。赵大人当然不知道眼前这人是个杀手,他只是觉得这个人很奇怪,似乎不像一个活人,倒像是用巨石凿出的石像,令人感到一种异常的冰冷。
这种冰冷从脚底一直透上来,像是要直逼进赵大人的血脉里去。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强忍住内心那种不适的感觉,对身边人道:“去问问,怎么回事。”
身边人也觉得那个人全身上下都透着古怪,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违逆赵大人的命令,扎着胆子上前一步,道:“这是赵大人的轿子,快……”
他只说到这里。赵大人三个字一出口,那人突然动了起来,他甚至没有看清那人跃起的身形,只听得身边“卜卜卜卜”数声闷响,几个轿夫同时倒地,紧接着他只觉胸前一点钝痛,一种又闷又麻的感觉瞬间在体内蔓延开来,登时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