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林森一皱眉,道:“你想说什么?”猛地领悟过来,哼道,“可不是我请血印杀的解真,他的命自然有别人惦记。杀手血印武功是高,但是请他的代价太大了,我这一辈子,也就能请那么一回。”他低下头,轻轻抚摸单阳骨灰的小小瓷坛,声音转为凄楚,“阿阳,爹爹对不起你……”泪水簌簌而落。
单云坐在一旁不敢出声,但得知如此巨大的隐秘,又哪里坐得住,好不容易等父亲稳住心绪,拭去泪水,急问道:“爹,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将弟弟送给杀手血印做弟子,就是他杀死郑云罗的代价么?”
单林森点点头,道:“正是。那时血印号称天下第一杀手,从未失手过,我也是别无他法,只好出此下策。先让血印杀了郑云罗,我在一旁相候,趁郑云罗中了一剑,要死未死之际,一刀斩下他的脑袋。如果有人肯仔细瞧一瞧郑云罗的尸身,便可知道他的致命伤是在心口。但当时我将郑云罗的人头挂在城墙上,所有人都只顾辨认那个人头是不是郑云罗的,谁还会想起去看看他的尸身?更何况血印剑法极高,那一剑伤口既短且薄,流血极少,若非除去郑云罗身上衣衫,拭去他颈子喷出的大量鲜血,根本发觉不了。我只要放出风声,说是我杀了郑云罗,而身受重伤,险些丧命。众人只顾为我疗伤救命,谁还在乎那些东西?”
单云皱眉道:“爹爹,那时孩儿还小,但也记得你的确是卧床休养了整整半年,才能行走自如,而且武功也大不如前。难道那一斧不是郑云罗斩的?”
“不是,是杀手血印斩的。”单林森一撇嘴,冷笑道,“既然要作假,就做得像一些。杀手血印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哪怕他再多半分力,我也就不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啦。唉,这个主意万般都好,就是杀手血印脾气太过古怪。我请他杀人,给他多少钱他也不放在眼里,只要我两样东西。一是我的孩子,二是单家日月刀法的秘籍。”
单云“啪”地一掌拍在桌上,指着单林森道:“你……你说什么?日月刀法的秘籍也给他了?!”
单林森目光一横,怒道:“小畜生你和谁说话这般没大没小?要不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我用得着这么费心费力、绞尽脑汁么?!”
单云这才发觉自己失态,屈膝跪倒,诚惶诚恐地道:“爹爹,是孩儿、孩儿不孝……”可一想到父亲既出卖亲生儿子,又出卖自己祖宗,心头又是恐惧又是不安、又是震惊又是怨恨,身子不禁微微发抖。
单林森不知单云思绪万千,哼道:“起来吧,这件事太过离奇,也难怪你。”单云诺诺站起,偷眼斜觑父亲,忽然觉得那张往日端正严肃的面容,竟然如此陌生。
单林森道:“那时你已出生,我只道杀手血印会要你,心里颇舍不得。谁知血印要的是第二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会收入门墙。如果我一生只你一个孩子,这个条件就算免了,他绝不会对你下手。你妈妈有了你之后,没有再怀孕,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我一咬牙,就应允了。谁知又过了六年,你妈妈生下单阳,难产死了。唉,我看着阿阳一天天长大,软弱可欺,就越来越是后悔,若是当年我恳求血印不要他,而要你,那该有多好。”
单云听了,想起解挽舟描述的弟子入岛时残酷惨烈的情形,不禁打了个寒噤,心道:幸好不是我。
单林森见他神色古怪,立时明白他心中所想,哼道:“你以为没有好处,我会这么说么?血印早已应允,会把所有的武功秘籍,传给他的嫡传弟子。你想想,谁求他杀人,谁就得拿出自家的武功秘籍,杀手血印在武林中纵横数十年,手中的秘籍得有多少?”
单云“啊”地一声,眼睛霍然一亮:“那么多武功秘籍?如果,如果给了咱们单家……”
“那就是天下无敌,武林中可执牛耳,还有谁敢与之抗衡?哈哈,哈哈!”
单云想到以后得窥各个门派武学隐秘,融会贯通,自成一家,一颗心怦怦乱跳,半晌神情转为沮丧,叹口气道:“只可惜,血印的嫡传弟子,不是阿阳。”
单林森一指单云,笑道:“所以说,你还是太年轻。”凑到单云耳边,低声道:“阿阳死了,可是解挽舟和他那个大师兄还活着。如果如他们所说,岛上弟子只剩下他们二人,你说血印所有的武功秘籍,传给了谁?”
单云霍然开目,望着父亲又惊又喜:“你是说……”
单林森冷森森地道:“活捉他们,拷问秘籍的下落,实在不行,就先杀掉一个。”单云一怔,沉吟着道:“这……这恐怕不行。解挽舟是苏州解家的人,要是无缘无故死在咱们手上,解家那里不好交代。”
单林森嘿嘿一笑:“什么叫无缘无故,我的二儿子单阳,明明就是他杀的!他说是井氏兄弟害死的,谁看见了?栽赃嫁祸,谁人不会?”
单云皱着眉头,犹豫道:“这,不好吧,他们千里迢迢前来送还骨灰,咱们这么做,不太仁义。”单林森嗤之以鼻:“仁义?要是真讲这两个字,当年我就死在郑云罗的手上了,哪里还有你如今这么风光?单家庄的名头,是靠讲仁义讲出来的么?”
单云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一会凝神细思,一会摇头叹息。单林森倒不急,稳坐桌旁喝茶。他对这个儿子太了解了,洁身自好最是爱名,一定不会放过这等大好机会。
果然,单云思忖了半柱香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抬头道:“爹爹,日后我若真成一代宗师,定会锄强扶弱匡扶正义,让单家庄名震武林。”
单林森拍桌而起,道:“好孩子!但是,在人前千万不能提起他们有日月秘籍这件事。如果被人知道,那咱们单家的名声就完啦。”
单云点头道:“这是自然。”一瞥间看到单阳的骨灰瓷坛,孤零零地放在桌上,叹息道:“可惜阿阳了……”
解挽舟心头一件大事既了,觉得自己不负朋友之托,心情舒畅。平平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打个呵欠,道:“这回可得好好睡一觉。”微一蹙眉,“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晚上一觉睡到天亮,身边有点响动也不知道。”
楚绍云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倾,滴了几点落到襟上,回头道:“想必连日赶路太乏了,以前在岛上,可没走这么远过。”解挽舟噗嗤笑道:“那倒是。我早就对你说,中原人杰地灵物华丰茂,包管你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可是没错吧?去了苏州,那才更好呢。”曲起双臂枕在脑后,叹口气道:“就快回家啦,也不知爹爹妈妈,哥哥妹妹都怎么样。看到我突然回来,一定吓一大跳。”想象妈妈目瞪口呆激动不已的情形,心头又是甜蜜又有些酸楚。
楚绍云没有父母兄弟,也就不知解挽舟对亲人的那份惦记有多沉重。他翻来覆去想的是,晚上给挽舟用药用久了,只怕他会起疑心,可是不这么着,又怎么能避开他自己去杀人?师父计谋百变聪慧过人,就算死了,也能让自己左右为难,无法解脱。
两个人一个坐一个卧,各自想各自的心事,忽听房门一响,有人道:“请解少侠和楚少侠用饭。”仆人端了一席丰盛的酒菜进来,一一摆好,陪笑道:“大公子说了,务必请二位不用客气,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解挽舟道:“有劳了。”待仆人下去,二人对视一眼,楚绍云道:“如何?”解挽舟一点头:“似乎内力不错。”楚绍云道:“方才送我们过来的侍仆,可没有这等功夫。”解挽舟一晒,无所谓地躺下:“单家是武林大家,有些会武功的侍仆,又有什么奇怪?”
楚绍云从怀中抽出一片白布来,裹住手指,端起一个盘子,将里面的菜肴倒掉,倾斜盘身对着烛光一映,浅浅地反出淡蓝色的光,若不细瞧决计发觉不了。但楚绍云是使毒用毒的大行家,想瞒过他难若登天。他将盘子凑到鼻端一闻,道:“是‘紫雪曼陀罗’的花粉,和‘灵天丸’混合在一起。”
解挽舟心中诧异,起身道:“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这单家得罪了什么人,偷偷过来谋害我,妄图栽赃嫁祸?”他费心费力将单阳的骨灰送过来,甚至连朝思暮想的家乡都未及先赶回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单家父子要害他。
楚绍云侧耳倾听一阵,低声道:“很多人。”解挽舟忙凝神细听,果然周围窸窸窣窣尽是脚步之声,从四面八方偷偷掩来,既快且轻,可见这些人都是身怀武功。解挽舟吃了一惊,道:“怎么回事?”
楚绍云略一思忖,冷笑道:“看样子,你这骨灰可送出麻烦来了。”他虽对江湖中人情世故不甚了解,但在岛上长大,过惯了勾心斗角步步为营的日子,在他眼中,不管是否故旧知交,也无论名声威望如何,先按敌人来算。至于人心叵测世道艰难,岛上中原、江湖朝堂又有什么分别?当下提起长剑,掷给解挽舟一柄,“噗”地吹熄了蜡烛,屋内登时暗下来,外面月圆光洁,反倒明亮得多。
过不多时,只听得屋外人声渐渐嘈杂,隐隐有人呼叫:“别放走了害死二少爷的奸人!”“围上去围上去!”紧接着是单云的声音:“解挽舟,你出来!”透过屋子前门后窗,可见外面人影幢幢,十几个火把映得一片通亮。单家庄众多高手齐齐出动,已围了上来,人数着实不少。
群敌环伺,楚绍云半点没有放在眼里,只对着解挽舟似笑非笑:“看样子你这觉是睡不好了,出去找个地方好好歇息吧。”解挽舟皱眉道:“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又听得一个中年男子道:“解少侠请出来,老夫有几件事要问你。”声若洪钟,震得耳边嗡嗡作响,可见那人内力颇高。楚绍云却好整以暇提起桌上包裹,轻轻打开房门,缓步踱了出去。
只见院中密密麻麻站了数十人,将屋子围得密不透风,当中为首一个中年男子,唇上留着短髭,单云站在他身后。解挽舟拱手道:“单老爷子。”
单林森阴沉着脸不出声。单云怒道:“解挽舟,我单家与你世代交好,谁料你狼子野心,竟然害死我二弟!”
解挽舟道:“单大哥何出此言,单阳是井家兄弟害死的,我不是和你说得清清楚楚么,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单云刚要再开口,单林森咳了一声,沉声道:“解少侠,你能将犬子骨灰送回,解家上下均感恩德,老夫在此多谢了。”解挽舟忙一施礼,道:“不敢。”
单林森叹口气,道:“只是你说犬子死在井氏兄弟的手上,这其中有些事情不甚清楚,老夫想要问一问。”
解挽舟道:“单老爷子请问,在下务必竭诚以告。”
单林森慢慢地道:“你曾说过,刚上到之时,在铁笼之中无意间救过阿阳一命,打败了‘河朔大侠’金兆的儿子金过庭。老夫和金兆曾有一面之缘,不知他儿子现在如何?”解挽舟不料他竟会先问这个问题,不由一怔,随即道:“金过庭可能已经死了。”
“啊。”单林森似乎颇为诧异,轻轻颌首,叹道:“那孩子性子硬朗,老夫极为赞许,没想到……唉——”解挽舟心道:你要是见到他跟在霍海生身后,不死不活的情形,只怕赞许不了。他不知霍海生死在金过庭手里,对那少年自甘堕落与人为奴,败坏自家名节,始终有些瞧不起。
又听单林森道:“井氏兄弟害死阿阳,解少侠是否亲眼所见?”解挽舟摇头道:“不是。”
“那你为单阳报仇,杀了井氏兄弟,又有谁见到?”
“没有。”
“听说被杀手血印掳走的名门子弟,多达数十人,除了你们二位,可有他人同样回来?”
解挽舟立时想起颜瑾和蒋雁落,但那两人既然决定远离江湖,过安生日子,自也不必再去打扰,略一犹豫,道:“没有。”
单林森一再问,解挽舟一再无言可答,周围单家家丁登时鼓噪起来。单云冷笑道:“你救我弟弟没有旁证,我弟弟被人害死也没人看见,你为他报仇同样偷偷摸摸。总而言之,活着出岛的就你们两个,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若是你害死阿阳,却嫁祸在井氏兄弟身上,又有谁知道?”
解挽舟怒气上涌,气极反笑,道:“对,对,我杀了单阳,还千辛万苦地把他骨灰送回来安葬,然后坐在这里等你们围上来为他报仇!我偷偷摸摸、栽赃嫁祸,你们先下毒害人,再以多欺少,江南单家倒是光明正大,手段了得!”
单云毕竟年轻面薄,心里有鬼,被解挽舟一番抢白,顿时红了脸,呐呐不能成言。
单林森摸摸短髭,道:“解少侠也不必动怒,阿云和他弟弟感情甚笃,乍闻噩耗之下不免心神不定,说话颠三倒四。他在酒菜里给你们下了毒么?”回手给了单云一个耳光,怒道:“不动规矩的小畜生!”解挽舟怒气未消,暗道:方才刚告诉他时,怎么不见他心神不定,颠三倒四?但他毕竟念在单林森年高德劭,又是单阳的父亲,重重哼了一声,没有反驳。
单林森沉吟一阵,道:“解少侠,虽然你没有亲眼看见我家阿阳被井氏兄弟害死,但毕竟是你将他火化。那么阿阳受的是什么伤?伤在哪里?是立时死去,还是救治了一段时日?”这话却难答,解挽舟迟疑半晌,终究不愿毁了单阳身后清白,只道:“我见到他时,他只来得及嘱托我将他尸身送回来,其他一概不清楚。”
这样含糊其辞,众家丁哪里肯干,这个道:“说不出来就是撒谎。”那个道:“既是你火化的二少爷,又有什么不清楚?”纷纷高声叫嚷,混乱不堪。解挽舟问心无愧,对那些人不屑一顾。单林森双臂一张,周围安静下来,他皱起眉头,神情甚是为难:“解少侠这一番话,倒叫老夫不好做了。没有旁证,你说得又不明不白,就算相信你也是枉然。”
解挽舟道:“我要真是心存歹意,又何必将他骨灰送回来?”
单林森叹口气,道:“解少侠有所不知,阿阳失踪之时,老夫心急如焚,曾经昭告武林同仁,有能将阿阳找到者,必将单家秘籍‘日月刀法’双手奉上。”单云暗吃一惊,转头见父亲神色如常,似乎当时真有此事。
解挽舟一听,气得浑身发抖,仰天冷笑两声,道:“单家日月刀法虽然博大精深,但我解家‘梦回剑法’精妙之处在下尚未学明,还没有心思领教。”
单云哼了一声,道:“武学秘籍只有想要更多,谁还嫌它咬手?”解挽舟抬眼望去,周围家丁个个满脸敌意,早已把自己和大师兄当做仇人。若是以往,这等事非同小可,稍不留神便是解家单家门派之争,自然要小心谨慎从事。但他在岛上待了两年有余,纵使再秉性坚韧,也不免染上几分乖戾,当下朗声道:“单阳是被井氏兄弟杀死,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与我无干。我已将单阳骨灰送回,不负所托。单老爷子,你招来这么多人,是想将我拿下好好问问么?嘿嘿,嘿嘿——”呛啷一声抽出长剑,傲然斜睨,轻蔑地撇撇嘴,“就凭你们,只怕还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