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鹤,你是自由的,一直都是。”许佰时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用着话家常的口吻。“只要记得常常回来看看爸爸,不管你去哪里,做什么,爸爸都支持你。没有人,任何人,可以束缚你。”
那一刻,项雪晖也猜到,许家三兄弟的事,许佰时也已经知道了。一个父亲,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把话说得那么平和。所有人,除了许太太,都以为许嘉鹤失忆了,他们不敢说。
许嘉鸮一下抢过项雪晖手里的文件翻开起来。许嘉鹏也没忍住,跟着凑了过来。两个人的脸色同时变了。
“爸,你这个可不是分许氏这个大家,你是在分我们这个小家。你要嘉鹤……自立门户?”
许太太始终安静坐着,用筷子夹着菜小口吃着,没有说一句话,甚至都没有去翻她手边的那份文件。
“我是在保护我的儿子们。”许佰时斩钉截铁地说道。“确保他们不再做任何错事。我们的家也没有分,你们都长大了,早晚都会有自己的家庭。只要记得回来看看爸爸,兄弟间保持正常联系就好。”
“我不明白,爸。而且……我不认同你的做法。”许嘉鸮说话时,拿着文件的手都有些微抖。
“嘉鸮,我不需要你认同。一个爸爸给自己儿子任何东西,都不需要谁批准。”许佰时看向许嘉鸮的态度完全变了,有一种父亲不容置疑的威严在里头,不像对着项雪晖时那么慈爱。“我不是瞎子,脑子也没傻。”
许嘉鸮求助般地看了许嘉鹏和许太太一眼。“要搬我搬,嘉鹤在家里住惯了,一个人很多事照顾不到。”
“嘉鸮,你好像没有搞清楚,爸爸不是要把嘉鹤赶出许家,爸爸怎么可能赶儿子走?”许佰时转向项雪晖时又恢复到一脸慈爱关怀。“嘉鹤应该不会误会爸爸吧?爸爸给你这些东西,只是想你知道,你永远不是别无选择和被动的。你可以放心地没有后顾之忧地自由地飞翔。或许晚了,但……还来得及吧?”
“爸爸。”项雪晖只觉自己眼眶一阵热,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项雪晖渴望获得的父爱,已经失去很多年了。而许佰时渴望表达的父爱对方,再也不会以他希望的形式出现在他面前。这种渴望和付出,再强烈,却始终,哪怕是现在,也找不到完全对交的接口。
“好了,话今天就说到这里,吃菜,别真凉了,回去说没吃饱。”
点蜡烛切蛋糕的环节没有因为这个插曲而取消,虽然大家心里各有想法,表明上都控制得很好。只许太太看着许佰时把切好的大小均匀的蛋糕分给三个儿子时,心里忽然一阵疼,连视线也模糊了。许太太立刻别过头,以最快地速度调整自己的心疼,不断跟自己说她是许太太,是许佰时唯一的妻子,是三个孩子唯一的母亲,没有蔡经雅,也没有季敏敏。每一次都是如此,不断给自己暗示,但是那一瞬间,看着父子四人时还是难以抑制地疼痛。生物学上绝对的父子四人,如果嘉鹤还是原来的嘉鹤,一切在这一刻真的很完美。
058 都是真心话
陈守垚送小佑回许家后,还在项雪晖的书房里呆了会儿。小佑那天画了一张很简单的画送陈守垚,一大片的油菜花地,中间有个小人,很小的一个,看不出是男是女是大人是小孩,小佑自己也不知道。陈守垚拍了照给项雪晖看,问他是不是曾经在油菜花地边玩过。这里,是没有油菜花田的。而项雪晖高兴的是小佑又开始大面积地使用暖色调来作画,特别是他喜欢的黄色,耀眼明亮而欢快。
“奶奶家附近有,很大的一片。在田间跑着,能闻到很浓的油菜花味。我觉得闻着还成,姐姐说很臭。”
“晚上的那顿饭吃得不开心吗?”陈守垚注意到项雪晖有些走神,关切地问道。小佑那时已经睡了。
“许佰时给了许嘉鹤不少股份,还有一处房产,遗嘱里也加了些有利他的内容。他……知道了。”项雪晖抬头看着陈守垚,垮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也是,有这三个儿子,有这样的妻子,他怎么会简单呢。”
“那处房子在哪里?”
“不在这里,另外一个城市。以前我觉得许嘉鹤不走,是因为放不下父母,是怕自己的行为会给父母带来意外的伤害。虽然有些牵强,却也在情理之中。而现在……他不是又回来了吗?他不走,一定有更合理的原因。你说如果他知道许佰时今天的决定,会不会对他有意想不到的影响?”
“他没有回来,因为他没有离开过。”陈守垚一把握住项雪晖的两个肩头,把他从思绪里拉出来。“你就是他,你是许嘉鹤。许佰时是你亲身父亲,你身体里流着他的血。你父母双在,有两个兄弟。”
“我不想成为另外一个带着季敏敏灵魂的蔡经雅,我不想成为另一个躲在赵戈身体里的许嘉鹤。”项雪晖仰着头,直视陈守垚的眼睛。“我是项雪晖,我永远都是项雪晖,这一辈子没有完,我就永远是。”
“有人往这边来了,这房间不隔音。”女鬼忽然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这段要命的对话。“是赵五。”
“守垚,谢谢你的关心,有些事……我最清楚。”项雪晖深吸了口,慢慢平复下自己心情。
“我理解。……今天不早了,我先回去,可能要年后再见,随时会跟你联系。”陈守垚不太舍地又看了项雪晖一眼,垂下眼皮,转身去开了门。赵五刚好走到,手才抬起正要敲门。
陈守垚眼神里暗藏的小心思,项雪晖已经明白了点,也不知道算不算项雪晖这个人格终于开窍了。只是项雪晖现在没有功夫去想自己的个人问题,在你都不能完全确认自己的存在时,怎么去考虑个人问题?
赵五这次过来并没有大事,只是和爱徒叙叙旧,所以也没呆太久。来的时间,决定了谈话的长短,如果赵五想跟项雪晖深聊,不会在这个点过来。赵五这辈子到现在,收过的学生不算少,许嘉鹤和赵戈是比较特别的两个,一个有毅力,一个有天赋,他曾经希望这两个优点可以合二为一。
“崇崇已经睡了,我刚刚从琴房过来,就想来看看你。对于钢琴,你好像没有之前的热情,却有了些天赋。”
“对不起,老师,确实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练了。”项雪晖替赵五倒了杯热水,犹豫了下,学着许嘉鹏的样子跟他说了个时间点。赵五立刻明白,笑着伸手准确地握住杯子。赵五的手很冰,手指很长,指甲很圆。
“我知道你之前受了伤,改用右手了,在键盘上的感觉肯定会不一样。嘉鹤,你很要强,老师知道,所以想过来看看你,单独跟你说几句。”赵五说话的感觉倒是很老气,和他的形象完全不符。“你可能不记得老师曾经跟你说过的话。每个人的生命都有限度,某个时候我们擅于做某件事,那么我们好好去做。接下来可能某一刻你发现自己不再具有那样的能力,或不再那么热情。没有关系,那说明你的一个限度到了,是时候你该停下来调整自己,重新开始。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这样的极限,有人多,有人少,那不可怕。我们曾经都因为此有很多的梦想,然后走到任何一个现在发现我们不再具有实现它的能力。这很平常,那不意味着我们的梦想不值一提,因为在你最该有最需要的时候,它和你在一起。”
“谢谢你特意来跟我说这个,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项雪晖知道自己的那点琴技,在内行耳里跟初学者没有两样,骗不过的,何况是许嘉鹤的启蒙老师。“我想……我已经找到了自己新的梦想。”
“那就好,嘉鹤你一直都是一个目标明确的孩子,任何时候都是。”
原本这场谈话那么结束,也挺好的,项雪晖把赵五送出书房,正要往自己房间去,赵五回头又多说了句。
“我在崇崇面前夸你不少,小孩子有时爱争风,你别往心里去。”这话估计是为赵戈给项雪晖道歉的,没有问题。“那个小佑……是你的恋人吗?”这个就实在是有些太……果然老师打扮那么前卫也是有道理的。
“当然不是。小佑是客人,我……当他是弟弟。”其实是哥哥。项雪晖除了那句否认,都没说实话。
“很抱歉,我多想了。”
赵五来看项雪晖的时候,许嘉鹏和许嘉鸮都在许佰时的书房里,为许佰时今天在饭桌上的那番话。许太太这次也在场,是给许佰时亲自端碗养生茶进去,之后一直没有离开。许佰时的话今天当着四个人说,许太太也就没有回避的必要。作为母亲,家里儿子间发生这样的事情,她难辞其咎。
“经雅,我没有想到的是,你尽然会一直沉默到现在。”
“我怎么说?怎么说才不错?谁都知道嘉鹤不是我血亲的儿子。我来说,对嘉鹤难道不是另一种侮辱?”
“我和季敏敏,是一时糊涂,我解释了很多次,当着嘉鹏的面也说过。”许佰时一个人坐着,对着站在自己面前毫无该有愧疚的人,“现在嘉鸮也在,我不怕再说一次,但嘉鹤他是无辜的。”
“我爱他。”许嘉鸮挺直腰背,下巴微扬,目光坚定,就跟要他去战场一样。“我像爱我的生命一样爱嘉鹤。”
“通过这样的方式?!”
“我那时还小,我已经知道我……”
“你现在还小吗?嘉鹤出事那个时候你还小吗?嘉鹤刚刚回来那几天,你也还小吗?你还好意思跟我说那时你小,你不懂事!”许佰时连着追问三次后,语气已经完全改变,那股愤怒,知道自己儿子被人欺负又无法挽救的愤怒毫无隐藏,借助被他狠狠摔在桌子上,“哐当”碎掉的茶杯直接发泄出来。
许嘉鸮说刚刚那话时已经冲到书桌边,一片茶杯碎片弹起,直接扎进他的下巴,血当即就流了出来。
“啊!”许太太惊叫一声,立刻冲向许嘉鸮。“你没事吧,给妈妈看看,嘉鸮。嘉鹏,去把医药箱拿过来。”
“我没事。”许嘉鸮说完,直接用手拔出了那小块碎片,扎得不是很深,疼,到是真的会疼。
“你……”许太太回头看了站在边上一语不发的许嘉鹏,直接绕到许佰时面前。“现在你这样,如果那个时候我让你知道,你预备怎么样?把嘉鸮关起来暴打一顿?嘉鸮这个人直,什么都在面上,你就会怪他。”
“妈妈说的是。”许嘉鹏这个时候终于开口,已经直接从柜子上拿过医药箱塞在许嘉鸮怀里。“都怪我。”
许嘉鸮一手摸着下巴上的出血口,一手抱着药箱。“大哥!”
“是我没有当好哥哥,不但没有以身作则,没有及时纠正弟弟的错误,自己还变本加厉,雪上加霜。妈妈是为了保护许家的名声,不想用这样的事情来污染爸爸的耳朵,妈妈没有错。嘉鸮那个时候是小,根本不懂事情,后来……是因为我的缘故,才一直没有机会改正。他想改的,是我……一错再错。”
许嘉鹏就那么站着,甚至还给人一种视死如归的错觉,好像他是有多大义一般。
“大哥,我真的很爱嘉鹤,我不能没有他。我一出生他就在我的生命里,你让给我吧。”许嘉鸮的这番话让许佰时气得整个人都抖起来,连许太太也忽略了许嘉鸮那还殷红的下巴。“我发誓会像爱我自己一样爱他。”
“你给我住嘴!嘉鸮你……”许佰时用手抱着头,一脸痛苦。“嘉鸮你不能这样,你怎么能!”
“佰时,你没事吧,是不是头又疼了?”许太太这刻已经完全不顾许嘉鸮的伤,全身心投注在她丈夫身上。
“大哥,弟弟我求你了。我知道你没我那么爱嘉鹤,没有他……你还能活下去,我不能。”许嘉鸮不顾许佰时,也不顾自己下巴上的伤口,这些在许嘉鹤面前都变得渺小起来。你儿子是你儿子,直到他结婚,这句话一点都没有错。许嘉鸮早就不小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父母知道后的反应,他早就义无反顾。
“可嘉鹤不爱你啊,嘉鸮。他不爱你。”许嘉鹏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下。“他也不爱我。他恨我们。”
“大哥!”
“我宁可他恨我们,也不想他恨你一个人。恨谁,就永远不会忘记谁,是不是很变态的想法?”许嘉鹏仰了下头,眼眶充血的红。“爸,妈,来不及了,我和嘉鸮,陷得很深出不来了。嘉鸮……像他说的,他很早就陷进去,而我……嘉鹤他和以前不一样了,就跟小时候,就跟……17岁之前那样。他的眼睛里有光,他看着你的时候……不管是什么情绪,都是那么认真。他跟你说话,不管是什么内容,都是那么……富有表情。有时候被气急了,就跟只天鹅一样会追着啄你咬你。生动的,活生生的嘉鹤。那个他一直隐藏在他那副认命决绝的面具下……最真实的嘉鹤。你们不会知道,我是多么庆幸,他又回来了……几乎是。”
最后这三个字,许嘉鹏说得很轻,对于在场的三个人来说,前面的话已经够他们消化。
“我不会放弃的,我……”
“我不会允许的。”许佰时也站了起来,和两个毫不退让,比他都高的儿子对视。“我绝不会允许!”
“你们今天都先回去,都回去好好冷静冷静。佰时,你还真想一个晚上逼出个结果吗?”许太太拉着许佰时的手臂。“你以为我愿意吗?就算你觉得我对嘉鹤不好,那嘉鹏嘉鸮呢?而且嘉鹤他是你的儿子,他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我怎么会那么糊涂?有哪个母亲愿意自己的儿子……乱伦呢?”
许太太落泪你那刻,许佰时绷紧的那口气也暂时舒缓下来,转而安慰起自己的妻子来。
许嘉鹏和许嘉鸮谁都没看对方,刚刚还信誓旦旦,这刻也垂下了头,默默地退出了许佰时的书房。
“佰时。”许太太听到儿子们离开关门的声音,哽咽地问道。“刚刚你说的,你和季敏敏,不过是一时糊涂是真的吗?我想听你说实话,我是说,真心话。没有关系,过去二十多年了,我可以接受,你告诉我。”
“小雅……”
“不要叫我小雅,我要你说真心话,和季敏敏,是一时糊涂吗?”
“我不记得了,那个时候……或许真的动心过,但现在……都不记得了。”
是真心话。许太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欣慰,她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许佰时怎么回答,但答案却又那么重要。
059 危险的棋局
一直到除夕前夜,赵戈去参加演出,他都没去找项雪晖。赵戈的演出在年后还有两场,在文化活动中心举行,并非正式的商演。演出门槛也很高,是赵五牵的线,就为锤炼孩子,许嘉鹤小时候也参加过。赵戈在除夕那天早上离开的许家,那时项雪晖还没起来。赵家家长亲自过来接的人,说不好意思再打搅,过年在哪儿过都要一家人一起的好。赵戈非常安静地站在自己父母中间,挥手跟他们再见,说会来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