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首许嘉鹤弹过无数次的《爱之梦》。无端地喜欢这首曲子,和它所表达的情感。喜欢第一次弹奏它时的自己,喜欢那个坐在地上陪自己练琴的孩子。不知道如何去爱的人,总是会伤害到自己爱的人,进而又因此伤到自己,但最后,爱,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可如果不过是梦,爱不爱又有什么区别?
赵五坐在原地,闭着眼睛听许嘉鹤弹琴。这首《爱之梦》他听过无数次,以前的许嘉鹤,以前的赵戈,现在的许嘉鹤,现在的赵戈,每一个人演绎的都那么不同。现在的赵戈指法最娴熟流畅,感情方面却始终没有进步。音乐是人内心情感的一种表达,每一次重复,都是一次再经历的过程。越来越爱,或越来越淡。
“不要压抑情感,崇崇,这是《爱之梦》。没有感情在里面,它就成不了曲。”
许嘉鹤忽然停了下来,在快要到高潮时忽然停了下来,没有任何预兆。
“怎么了?”赵五一下睁开眼睛,好像他就能看到什么一样。
许嘉鹤咬着牙,双臂交叉抱着自己,整个人前趴着靠着钢琴,表情非常痛苦。
“出了什么事?”赵五立刻站起来向许嘉鹤走去,伸着手向前摸索。“崇崇,崇崇你怎么了?”
“项雪晖出事了。”许嘉鹤猛地抬起头。“一定是这样。”
“崇崇。”赵五已经走到许嘉鹤身边,手也摸到了他的肩膀。赵戈的身体很瘦弱,这一刻蜷缩着就更加小了。
“那曾经是我的身体,我不知道我居然还能感受到。”许嘉鹤抱着头缩着。“却只是痛而已。”
“崇崇。”赵五轻拍着许嘉鹤的后背,手感还真和许嘉鹤小时候一样,能感觉到又硬又细的脊椎骨。
“我曾经听外公说过一次,是太公跟他说的。说我们有时还可以感觉到原来的身体在焚化炉里被烧成灰所带来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外公也没有办法,太公也是,因为实在太疼。”许嘉鹤仰起头,那张赵戈的小脸上全是泪水,可怜得不得了,可是赵五看不到。“我不会回去跟他们告别,永远不会。”
“你是赵戈,你要去和谁告别呢?”赵五蹲下来,手慢慢触摸到许嘉鹤的脸上,给他擦着眼泪。
“她在等我回去,她知道我可以感受到,所以她伤害小晖,但我不能,我很自私,我不想回去。”许嘉鹤说到这里,是真的哭了出来,扑倒赵五的怀里没什么忌惮地哭起来,完全就跟一个8岁的小孩那样。许嘉鹤曾经隐忍太多太久,想哭的时候忍着,觉得痛的时候忍着,高兴的时候也忍着,现在都不用了。“我想要放手了,老师,我不想再管任何和许嘉鹤有关的事。我放弃了,真的放弃了。她说我们都会回去,因为我们都是季家的孩子,那不对,根本不是这样。外公说的不是这样,根本妈妈他们就疯了。”
“崇崇,你哪里都不用去,你是赵家的孩子。赵先生和赵太太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他们会尽一切努力成就你的梦想。”赵五没有问,许嘉鹤也知道他猜到了,不用眼睛看的人,心到真的明亮很多。“将来你的生活里会充满你爱的音乐,和爱你的家人,所有你喜欢的东西。崇崇,哭完这次,就画个句号吧。”
“嗯,会的,我会的。”许嘉鹤低着头给自己擦眼泪,他从来也不喜欢哭,没有人会喜欢。
“我看不到,但音乐不会骗人。有些说爱的人,只是没有用心去听。”
“我们的灵魂在另一个身体里回来,不是因为要去相认,而是为了最后的道别。”许嘉鹤再次弹奏前对赵五说道。“但若不想再见,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去告别呢?结果妈妈他们误会了,活在自己的那套理论里。季家现在真正还有的,就只有许嘉鹤,还有那位晕迷不醒的季慧慧。没有别人,再也没有别人。”
赵五再次回到自己那张专门的座位里,陪着许嘉鹤夜间的练习。要指导的地方还是不少,许嘉鹤疏于练琴已经很久,赵戈再有天赋也不过是一个8岁的孩子。练琴的路并不简单轻松,但对许嘉鹤来说,真的是难得的幸福。许嘉鹤是感谢自己身上那一半季家人的血统的,第二次机会,多少人会有。
那种突然袭来的无法形容地痛楚并没有完全消退,它还在持续中,许嘉鹤努力将自己和它分离开来,以求彻底地摆脱。这个过程漫长而痛苦,就像把皮从身上生生剥离一样,但又不得不经历。
同时受着这种无法被肉眼察觉,无法被言语形容的折磨的人,还有小佑。那时的小佑跟项妈妈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举着双手帮项妈妈撑毛线,方便她绕成毛线球,给小佑织新衣服。
小佑的反应要比许嘉鹤大,因为他没有隐忍的习惯,而那感觉又到的如此突然和强烈,小佑直接叫了一声后蜷缩起身体侧摔在了沙发里。项雪晰在另一边的沙发里拿着遥控板看新闻,郑瑞则在厨房洗碗。
“小佑,你怎么了?”项妈妈放下绕了一半的毛线团就站了起来,伸手去扶小佑。
“难受。”小佑老实地回答。“不知道,怎么回事,好……难受。”
“是哪里难受?小佑,你别吓妈妈啊,小佑。”
“怎么了?怎么了?”郑瑞带着围裙直接从厨房跑了出来。“阿晰,怎么了?”
“不知道,小佑忽然说难受。”项雪晰也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沙发里抱成团的人。“要不要送医院?”
“是小晖。”小佑抬起头,额头已经开始渗出冷汗。“妈妈,小晖不会,不会死的,对不对?好难受,就跟那一次,那一次之溏,把小晖,从小佑的身体里,赶走一样,非常难受。妈妈,小佑怕。”
“小晖不会有事的,不会的。”项妈妈将小佑拉起来,紧紧抱住。“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接小晖了。不会有事的,小佑,小晖不会有事的。乖,小佑,很快就不难受了,不难受了。”
项雪晰捂着嘴巴,满脸的担忧,身体无力地靠在站在她身后的郑瑞身上。
“妈妈。”小佑抓着项妈妈的胳膊,眼眶红了,却没哭。“如果那边,小晖撑不住,小晖回来,小佑愿意。”
“说什么瞎话呢?小晖怎么会撑不住,他小时候就会打,倔驴儿一头,哪个欺负他的人不是被他揍得哭着跑的?小佑你看得最清楚,不是吗?”项妈妈其实也怕,但这些话她得说。“小佑,坐起来,勇敢点。妈不许你再有这样的念头,听到没有?小晖跟你关系那么亲密,你害怕,他也会担心的,知道吗?”
“小佑不怕,小佑没哭。”小佑硬撑着坐了起来,还很努力地挺直背。“妈妈不担心,小晖没事,没事。”
“妈。”项雪晰拉了拉项妈妈的衣摆。
“你们等等。”项妈妈说话间,已经拨通了许佰时的电话。
孩子们在某个看不到的地方受苦,作为父母又怎么可能真的平静得下来。许佰时更加不幸的是,这样的时刻他身边一个陪伴的可以说话安慰一起鼓劲的人都没有。房子越大越空,孩子们都不在。
许嘉鸮的车快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车在还是几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前方火红的一片。
“怎么了?”
“好像出事了,三少你先别下来,我过去看看。”手下跳下车,跑向前方开道的车。
许嘉鸮这刻怎么呆得住,手下前脚下车他后脚就跟出来了,站在车边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不知道多远的地方那红得烧心的光。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大的爆炸声,许嘉鸮本能地蹲下身,整个人都闷了。
这一代没有别的建筑,除了那个废弃的车库,没有别的。
080 逃脱
距离许太太命人把门关上,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信号在关门那刻被全部屏蔽,许嘉鹏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别把枪再进来。起初他是怕项雪晖会反感,现在看来,还不如安全着被项雪晖反感好些。
“省点体力吧,没有工具,这房子是拆不掉的。”项雪晖的体力并没有如预期恢复得那么顺利,虽然头脑已经很清醒,但体力上似乎还不够。药物里是不是有其他东西,现在再去想,也太晚了。“你真没用。”
许嘉鹏被项雪晖那句看似责怪,又带着调侃的话给叫了回来,终于不再东敲西踹地研究这个临时搭建的隔离小屋哪里有漏洞可以从里头把它直接给拆了。许嘉鹏一直不肯停下来,是因为他不安,特别是当看到自己的母亲出现在门口,命人用枪对着自己的儿子时。都没有把许太太算计在内,即使她的行为再诡异也不过是有一个没有公开的秘密好朋友,怎么都联想不到刚刚那一刻。她看自己的眼神,和看项雪晖,居然是一样的,就像自己也不是她亲生的儿子一样。许太太偏宠许嘉鸮,许嘉鹏知道,而且不在意。许嘉鸮出生时他已经七岁了,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何况还有许嘉鹤这个可爱的开始牙牙学语的小宝贝在。
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看自己的眼神变了,许嘉鹏不记得,因为他根本没有留意。
“我确实挺没用的。”许嘉鹏自嘲地回了句,在项雪晖身边坐下,两个人背靠着墙,对着门的方向。
“在想什么?”项雪晖问。
“想知道吗?”许嘉鹏转头对着项雪晖。“我们像这样一起坐着,安静地聊天,上一次是多大?其实是第一次吧。你会口齿清楚地说话开始,嘉鸮就已经插了进来,咿咿呀呀地要跟你说话。”
“不管你信不信,我知道。”项雪晖仰起头靠着墙,眼神有些散地看着天花板,似乎在回忆。“我六岁的时候你十一岁,嘉鸮四岁,三个小孩子开火车一样在家里跑来跑去地玩。还有躲猫猫,每次都是我躲,你们来找我。嘉鸮会耍赖皮,坐在地上哭,然后我就自己出来。结果他抓着我的手就笑,眼泪鼻涕都还在,就是很得意,说他找到我了。这哪里是找啊?哪有坐在原地哭就好的,真是……小孩子。”
“现在他也一样,我也是。”许嘉鹏跟项雪晖一样仰头看着天花板。“但是因为嘉鸮哭,我从来没有真正找到过你,每次看到,都是嘉鸮抱着你笑得一脸疙瘩。……在嘉鹤的记忆里,我一直都很可恶吗?”
“你曾经是一个很好的哥哥,很照顾自己的弟弟,也是陪他时间最长的人,还会给他讲故事。”项雪晖遗憾地转头看了许嘉鹏一眼。“他曾经以为你把他带走,是因为你会替他疗伤,会保护他。”
“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个……”许嘉鹏明白项雪晖话里的意思,原本以为现在的许嘉鹤很体贴不会再讲,不过转念想想,也真是合理的。“你是该告诉我这些。……嘉鹤,我会成为你记忆中那个哥哥的。”
那天许嘉鹏回家,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许嘉鹤的房间里没有人,门却开着,而许嘉鸮难得的在白天锁了家门,里头不知道是什么声音。许嘉鹏当时根本就没往那里想,所以当许嘉鸮打开门,看到里头躲在被子里眼神迷离神情呆滞的许嘉鹤,闻到房间里那股明显的雄性气味,听到就裹了件浴袍荣光满面的许嘉鸮跟自己说话时那带着炫耀满足的口吻,许嘉鹏一句话不说直接一拳狠狠地揍了上去。22岁的青年怒急时挥出的拳头砸在一个15岁完全没有防备的高中生脸上,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何况许嘉鹏的个头在那里。
那一瞬间许嘉鹤眼里闪过的是什么?许嘉鹏有些模糊了,在许嘉鸮被打闷地那一瞬间把许嘉鹤从许嘉鸮那床在他看来无比恶心的被子拉出来,披上自己的外套抱着怀里时,许嘉鹤整个人抖得不行。他看许嘉鹏的眼睛里带着疑惑,还有遇到危险时才会显露的不安,这让愤怒的许嘉鹏变得暴怒起来。
少年的身体非常青涩美好,正在拔高,人显得更加纤瘦。不擅运动又喜静,晒不到的阳光的皮肤很白。原本带着很清新味道的人,那一刻晒发着在许嘉鹏闻起来非常挑衅刺鼻的气味,那是其他雄性留下的属于自己的代表占有的味道。还有那些更加不堪入目地遍布全身的红紫痕迹,双腿间白色的让人完全失去理智的腥臭的黏液。许嘉鹏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并不是什么哥哥,甚至不是人,而是一头野兽。他要把自己可爱的弟弟清洗干净,只是用错了方式。后来发现再也洗不净,连同他们之间曾经美好的回忆,都弄脏了。
“你又在想什么?”项雪晖伸手在许嘉鹏眼前挥了挥。
“曾经想起那一次,我就会很亢奋。”许嘉鹏如实地答道。“我知道自己做错了,所以不断地重复,想要把不对的地方改过来,结果越来越错。嘉鸮知道后整个人也变了,他那时还小,其实根本不懂,他以为嘉鹤跟我也……发生关系后,就可能会被我抢走。他要把嘉鹤抢回去,让他体会自己的爱,更强烈于我。”
“所以你们不仅无能,还是蠢货。”项雪晖半点不客气地总结道。
“你知道妈为什么要那么做,是吗?”许嘉鹏侧过身,抓住项雪晖的手,不容他挣开。“你曾经说过,有些事你没有告诉我,但是如果我问了,你会如实回答。现在我想知道,嘉鹤,为什么妈要那么做?”
“她恨我。”项雪晖盯着许嘉鹏的眼睛,明白他这一刻是认真的,他想知道他是不是也做好了准备。
“但我呢?我是她儿子。为什么她也会……恨我?我看得懂那眼神。”
“嘉鹤的出现改变了她。”项雪晖避开了许嘉鹏的注视。“你知道那次只有蔡经雅和季敏敏两个人吗?”
“你是说……是妈杀了季敏敏?我知道你可以通灵,是……季敏敏的鬼魂?”
“当你手里有一条人命的时候,你怎么可能和过去一样?”项雪晖看了眼监控,声音忽然大了。“我可以见到鬼魂,所以我可以知道那么多的事。蔡家就有鬼魂在,冤屈的愤怒的鬼魂,一直跟着某个人。”
“许家呢?”许嘉鹏只知道项雪晖通灵,完全没有往那里想,现在才感到背后一阵发寒。
“许太太。”项雪晖慢慢站了起来,推开要去扶他的许嘉鹏,对着其中的一个监控继续说道。“你的秘密全部都在我手里,你的儿子也在我手里,你不觉得是时候应该公开进行一次谈判吗?”
门开得非常及时,许太太就在门口,身边还是跟着两个带枪的保镖。许嘉鹏看清楚了他们的脸,他不认识。
“为什么不替我说穿呢?”许太太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就那么在门口站着,拎着她的手提包,右手半伸在包里,似乎也抓着把枪一样。“你们去边上守着,一切照旧,我要单独和我的两个儿子说几句话。”
两手下退下后,许太太笑得就更加假了。许嘉鹏想往前走,许太太二话不说直接朝着许嘉鹏和项雪晖中间的地面开了一枪。那一枪出来,许嘉鹏一下定住在原地不动了,但那绝对不是因为害怕。
“妈?你疯了?”
“我刚刚说错了。”许太太很淡定地站在原地,手提包破了个洞,枪还是没有直接拿出来。“我是要一些时间来跟我两个儿子道别的。嘉鹏,不要轻举妄动,妈妈刚刚那一枪还有一个意思。妈妈枪法很准。”
“妈你开玩笑的吧。”许嘉鹏话里那么说,人已经完全把项雪晖挡在了自己身后,用身体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