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医院看了爸爸。”许太太给出一个理由后,在许佰时身边坐了下来,挺直着背,眼神很锐利地扫过面前的三个儿子,忽然开口问道。“你们三个,以后预备娶媳妇回来,让我当奶奶抱抱孙子吗?”
“小雅。”许佰时接过话。“他们三个都是你儿子,到死,都不会变。死了,也一样不会变。”
许太太和三兄弟都不说话,互相看了眼,最后把目光移回到许佰时身上。许佰强许佰晟这天上午进董事会议室前接到了许老先生的海外来电,具体是什么内容,许佰时父子是不得而知的,只是接下来的董事会进行得异常顺利。三个多小时会议效率不低,事情处理了个七七八八,人员上也作出了调整,就留了些场面上的事情特意等着许嘉鹏回去收拾。车库的事警方还没调查到许氏头上,就已经有人乖乖去自首了。
“上午处理了一个‘大家’的问题,结果还是老头子亲自出了面。现在轮到我们这个‘小家’的问题,由我来出面应该很合适吧?”许佰时态度虽然严肃非常,摆出的更多还是一家之主的架势。一家之主再怎么强势,面对着的还是自己至亲的人,公正严明这些都是虚的。“出于某个原因,我的一个儿子偷偷去向有关部门举报了自家公司里出现的一些坏现象,差点让不怀好意的人趁机分了家。出于某个原因,我的妻子决定亲手教训下自己的儿子,而且采用了异常极端甚至没有回旋余地的方式。出于某个原因,我的另一个儿子受到一些外姓人的教唆,差点给自己的亲哥哥造成了不可换回的伤害。而这所有的一切,都自认为可以瞒天过海。我一直都是一个赏罚分明的人,对事不对人,即使是在这个家里,即使是对你们。”
“爸,其实嘉鹤他……”
“嘉鹏,爸爸说话时认真听,等我说完你觉得还有要辩驳的,我给你机会说。”许佰时扫了眼许嘉鹏,继续说道。“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有一个非常贤惠的妻子,三个孝顺团结又有能力的儿子。嘉鹤,爸爸之前跟你说过,不管你记得什么,忘记什么,过去喜欢什么,现在喜欢什么,你都是我儿子。我会像爱嘉鹏嘉鸮一样爱你,也会像爱过去的嘉鹤一样爱你。嘉鸮,爸爸知道这几天你成长了很多,这个滋味不好受,就跟骨头把皮肤瞬间顶穿一样。我们结束和某个人的关系,重新开始,再结束,再开始,这无法避免。习惯的方式会变,相处的模式会变,初衷不改,最后还是会达成所愿。这个达成,所指的不过是一段经历,而绝不是一个目的地。嘉鹏,你知道怎么当一个好大哥,所以你很成功地当过一个最糟糕的大哥。你母亲会这样与你无关,但你的弟弟会这样你难辞其咎。小雅,知道我们结婚多少年了吗?嘉鸮都24岁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一朝一夕,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算,长过我们和其他任何一个人的相处。我一直以为你跟我的想法一样,看着自己的儿子长大,看着他们成家,送他们离开,逢年过节等他们回来看我们。但到了晚上关上门,这个空空的大房子,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相伴。你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吗?我现在就问你们四个人一个问题,还要不要这个家?还要不要做亲人好好过下去。”
三兄弟默契地互相看了看。许嘉鹏明显愧疚最深,许嘉鸮心事最重,项雪晖最为轻松。许佰时很多话,其实他是代许嘉鹤听的,许佰时对他本人的,只有那个父爱的承诺。许太太微低着头坐着,没有什么表情。
“你们三个自己回房间好好想想,晚饭前给我最简洁的答复。现在我和你们妈妈有家长的话要谈。”
“知道了,爸。”三个儿子听话地起身离开,独自回自己的房间,就项雪晖在楼梯口回了一次头。小鬼和女鬼没有再看到,项雪晖不知道他们到底还会不会继续留在这里,又为什么不会。
“走吧,嘉鹤。”许嘉鹏注意到身后的项雪晖停住了脚步,回头轻声说了句。这时许嘉鸮已经没影了。
“嗯。”项雪晖点点头。“我先回房间了,你……记得按时吃药。”
“我会的,我很在乎自己这条小命的。”许嘉鹏拍了下项雪晖的肩膀。“回来了真好。”
许佰时有注意到楼梯上大儿子和二儿子的停留和小动作,没有听到那几句话的内容,也知道可以安心。
“小雅,那么多年了,看着你为这个家付出,为蔡家付出,为什么到了现在,到了今天,你会有这样的决定和行为?”许佰时和声道。“现在这个时候,就我们两个人,你不能跟我说一句实话吗?”
“因为我的儿子,他离开了我。”许太太抬眼直视许佰时,没有半点避讳,完全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他恨我,他要报复我,他这辈子都不想回来再看我一眼。他从来都没有叫过我一声‘妈妈’,永远是母亲,母亲地叫。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从来没有交过我一声‘妈妈’,我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了。”
“从来没有吗?”许佰时失望地垂下眼皮。“如果你真的那么认为,那么……我们离婚吧。”
“佰时?”听到那两个字,许太太立刻摇起头来。
“我母亲曾经跟我说过,家的建立,不是看房子,不是看男人,是看里面的女人。”
“我不是蔡经雅。”
“可你是我妻子,是我们许家的媳妇,是嘉鹏嘉鹤嘉鸮的妈妈,是蔡老的女儿,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搞不清楚!”许佰时从来都是一个和风细雨的人,特别是在家里的时候,第一次,他朝着许太太怒吼的这一声,让许太太整个人都惊得缩了起来。“在谁的身体里,做谁的事情,过谁的生活,承担谁的责任,如果你的父母没有教过你这个,那今天勉为其难由我这个不称职的丈夫来教教你。如果你还想做你的许太太,就好好地像样地做你的许太太,。如果再让我知道有别的小动作,我会让马小霞和卢重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你不怕我……我……对你下手吗?”许太太满脸的泪水,都不顾得去擦,眼睛定定地盯着一处看。
“我们是夫妻,你有太多机会。从今天开始,我会在你感觉不到的地方,用你感觉不到的方式防着你。”
“我不会跟你离婚的。”许太太咬牙道。“死也不会。”
“那就和过去一样,好好当你的许太太,每天对着镜子跟自己说一百遍。”许佰时拉出块手帕强行塞进许太太握着拳的手里。“不用说名字,说你是许佰时的妻子,是嘉鹏嘉鹤嘉鸮的妈妈,就够了。”
“你就仗着我爱你,对吗?”许太太转睛望向许佰时。
“难道你不是?”许佰时起身,侧对着还坐在原位静静饮泪的许太太。“明天的早餐你负责,哪怕就这一次。”
“我毒死你们,然后我自杀。”许太太说完,掩面痛哭起来。“嘉鹤他恨我,他恨我这个妈妈。”
“如果想有一天再遇到他,让这个家好好地下去。”
“她想杀我,她想杀我们的孩子,那个时候你在哪里?”许太太冲过来抓住正离开的许佰时。“我不能就那么死了,我不能看着嘉鹤无依无靠地活着,那时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她活该,她自作自受。”
“你想杀嘉鹏,你杀死蔡经雅的时候我也不在,因为我是世界上最无能的丈夫和父亲。”许佰时转回身,握住许太太抓着他的手。“不是因为我不在乎。现在楼上那三个人,都是我们的儿子,每一个都是。”
“我必须知道,佰时,我必须知道嘉鹤现在过得好不好,我必须知道。”许太太抱着许佰时的手臂哭着,那声音痛心无比。“我会继续做一个合格的许太太,好好对我们现在的儿子,但我必须知道。”
“知道他恨过你吗?何苦呢?”许佰时轻抚着许太太的后背。“放手吧,孩子已经长大了,你就放手吧。”
“不。”许太太此刻已经泣不成声。
二十多年徘徊在蔡经雅和季敏敏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之间,面对着自己本该最亲又最憎恨的人,终于在许嘉鹤的意外和逃离中把她推入了绝境。朝着自己养了二十多年的生物学儿子开枪,设计杀害自己十月怀胎诞出的骨肉的身体,是许太太唯一找到的最激烈最有效的发泄途径。很疯狂,只有这么疯狂才够宣泄。
087 两难之地
孙之溏由于认罪态度良好,所犯罪性造成社会影响小,有极强的悔改之意,态度非常诚恳,无犯罪史,加之被害者替他求情,案子本身就很乐观。最后孙之溏是因为盗窃,妨碍司法两项罪名被正式起诉,都不包括任何对项雪晖的迫害,对此项妈妈并不满意,但是又没有证据证明项雪晖受到伤害。非法囚禁,身体伤害,这些罪名都不成立,因为小佑不愿意作证,项妈妈也不忍心让小佑出庭叙述这类事情。
法院判决结果并没有太大争议,有期徒刑一年半,缓刑两年。不出意外,孙之溏可以顺利避免牢狱之灾,只是在他的个人履历上,这个污点对他今后的前途会照成不小的影响。除了自己诊所的营业执照还在,随时可以继续开门外,医院的工作已经辞掉。孙之溏在去警局自首前,就已经委托律师代为处理了自己那家心理诊所的相关事宜。他打算用这缓刑的半年来给自己充电,并且就留在K市,方便和小佑见面。
审判提前了两天进行,项家人和孙家人都在现场,项雪晖赶了当天最早的一班飞机过来,赶到时庭审已经结束,结果已经宣布。在孙之溏的案子上,许家并没有插手,不是鞭长莫及,依旧还是因为小佑不肯。
许佰时对项雪晖在项家事情上的任何举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挑明。项雪晖聪明,明事理,知道他的意思。许家和项家,是完全没有任何交集的两个家庭,地理位置还相差一千多公里。但要项雪晖彻底放下项家的事,放下小佑和项妈妈,那也确实有些强人所难。就像季敏敏不管做了多少年许太太,对于蔡家对于镜子里的自己还是会有一种本能地抵触和厌恶。那是你无法控制,不完全受主观意识驱使的。
许太太现在还住在许家,不过搬出了主卧,和许佰时分房睡。蔡家她就在蔡老先生出院时回过一次,蔡宇珂的来访是根本不搭理。陈守垚并没有辞去蔡家家庭医生一职,只是搬了出来,自己租了房子。
这次项雪晖回来,许嘉鹏没有跟着,被公司的事拖住,而且是许佰时直接把人叫走的。许嘉鸮在公司呆的时间要比在家里多很多,原先的工作慢慢一点点重新起来,人员被梳理了一次,权利下放,给自己减轻了些负担,也同时也撇得更清。再有什么事情出来,得转好几个弯才能查到他头上,查到许氏头上。获得的利润确实有因此下降,不过许嘉鸮可不在乎这些,许嘉鹏那边的运作收益,完全够用。
审判下来后,两家人都没离开,孙家父母在等孙之溏办完手续出来,而项家是因为小佑不愿意走。
“之溏。”小佑见孙之溏出来,毫无顾虑地直接朝孙之溏跑去,还有五米就快碰到时,被走在最前头的气势汹汹的孙妈妈拦住,直接甩手给了小佑一个耳光。本就跟在小佑身后的项妈妈冲上前,更是直接地回给孙妈妈一记更响的耳光。在场其他人都惊呆了,赶紧跑过来将两个眼睛里喷火的妈妈分开。
“你们这是干什么啊?都那么大的人这是干什么啊,笑话闹得还不够大吗啊!”
“都是你们这个白痴儿子,把我儿子的前程都毁了。不要脸的白痴,还勾引男人。”
“妈,你住口!……小佑,你没事吧?我看看。”
“你们要是再敢动我儿子一下,我就跟你们拼了,反正我就这一条老命。”
“妈,我们走,别和这家人一般见识,他们根本就都是神经病。”
小佑咬着唇流着眼泪,那一巴掌,那一巴掌声,还有耳边同时响起的吵闹声,已经把他吓得不敢动了。孙爸爸孙妈妈,孙之溏,项妈妈,项雪晰的话几乎都是在同一时间交叠地出来。耳边嗡嗡地响,也不知道是因为被打了还是被吵了。小佑本能地往后退着要躲开,却没有地方可以藏住自己。
“小佑。”孙之溏伸出手要冲向小佑,他很怕看到小佑这一刻的表情,每次他看到,小佑就会躲进这个身体里找不到。那种恐惧给了孙之溏太大的阴影,导致他现在的行为越来越极端。不能让小佑躲起来,再怕再疼也要让小佑自己面对,他会心疼,但是同样地,他会保护小佑。“小佑,别躲。”
“小佑。”项雪晖的声音缓冲过孙之溏紧绷的神经,一下让他收起了所有的情绪武装起来。
“妈,我们先回去。”孙之溏伸向小佑的手瞬间转向自己的母亲,将她拉到身后。“对不起,妈。”
“小溏你简直……你要活活气死你妈你才甘心。”孙妈妈对着孙之溏打不下手,骂不下口,只能将所有的怨气对向项家,对向小佑。人冲不过去,只能用眼睛怒视着,每一道光都当作刀刃往上头割。
项妈妈没有主动再去和孙家说什么,小佑害怕得后退时,她已经完全顾不得那家人家。孙妈妈的仇恨尚且可以言语形容被人理解,而自己的却只能独自藏在心里。眼前这个获得缓刑的男人,对自己儿子造成的伤害是永远无法弥补和被原谅的,即便小佑愿意,看到是许嘉鹤的项雪晖那一刻,也永远不会。
“呜呜,嘉鹤。”小佑扑进项雪晖怀里,终于是找到了一个让他安心的怀抱。“嘉鹤,嘉鹤。”
“没事,小佑,不哭了。”项雪晖自然地抱着小佑,拍打着他的后背,心疼地看着原本白白嫩嫩的脸蛋上一个红红的手掌印,连着四根更红的指印。“伯母,雪晰姐,郑大哥,我送你们回家吧。”
“嘉……嘉鹤,你来了。”项妈妈看到项雪晖时,又一次激动的热泪盈眶。之前项雪晖过来看他们时,她几度失控,这个儿子她养了二十多年,宝贝了二十多年,忽然就变成别人的儿子了。
“飞机晚点,现在才赶过来,我们先回去吧。”项雪晖还是紧紧护着把脸埋在他肩窝不愿见人的小佑。
“真是太恶心了,光天化日跟个男人搂搂抱抱。丧门星,狐狸精,孙家真是造了什么孽哦。”
“妈,你和爸也回去把,我还有一些手续要办。”孙之溏没有理会孙妈妈的那些话,转身快步走了。
“小溏,你给我回来,小溏。”
“别叫了,我们走。”孙爸爸咬牙切齿地瞪了项家人一眼,拽着孙妈妈就往另一个方向去。
项雪晖不清楚孙之溏这一步走的目的是什么,把自己和小佑的关系直接晒出来,把自己推进绝地又立刻化险为夷,说他破釜沉舟,处处都又留着一手。只是有一点,小佑的心在孙之溏身上,所有一切都白扯。
“我们该怎么办,我当初一点没有觉察到小溏有这个心思,而小佑他又……”项妈妈回头看坐在后座的两个人,小佑还是偎在项雪晖身上,埋着脸不出声。“小佑,那个人到底有什么好?”
项雪晖没回答,依旧一下下轻抚着小佑的后背,目光转向车外,看着这座自己无比熟悉的城市。看不到尽头,所有的事都是。小佑其实已经睡着了,梦境对小佑来说是很好的新的避难所。项雪晖很怕有一天小佑就那么睡着再醒不过来,这比分裂新人格还让人担忧。项雪晖并不认为孙之溏会相信或希望小佑会变得有主见又勇敢。孙之溏自己学的心理学,他比项雪晖可能更加理解小佑。小佑就是那种胆小执拗,遇到事情只会躲避,不会处理的人。也可能正因为这样,孙之溏才认定自己最后一定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