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闻言冷笑:“朕什么都没说,皇弟怎么自己多疑起来了?朕只是想求证事实,看皇帝这么紧张,难道皇弟真的在床下藏了什么惊天秘密,嗯?”
“秘密倒是没有,可这毕竟是臣弟的私人物品,等不了大雅之堂,拿出来怕污了皇兄的眼。”枢说的恭恭敬敬,言语里却是不容逾越的坚持,让侍卫也摄于此而不敢妄动,只得垂首等待秦王的指令。
秦王一甩衣袍,负手而立,朗声笑道:“朕征战多年什么没有见过,怎会计较是皇弟的私人物品?还是皇弟小气了,舍不得拿出来让朕见上一见?”
言罢上前,鹰目直视枢:“只是皇弟须要记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秦王言语之冷冽、不容侵犯,不知胜了枢多少分。
46.
湫洛一颗心都提到了喉头,他心说枢怎么可能是那个人的对手。正又急又忧之时,忽听得枢轻笑道:“罢了,既然皇兄要看,枢亲自为皇兄打开就是。”
说着,便是一个轻稳的脚步声近了,接着是几个侍卫的脚步声围了上来。湫洛心里大惊,却不知道枢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皇兄可不要笑话臣弟。”枢说着,揭开了床榻上层的香木板子。
微不可闻的响动在湫洛头顶上传下来,湫洛暗暗握紧了拳头,做好面对那个人的准备。心,因紧张而沉沉地。
可是,湫洛等了很久,上方的板子却没有被挪开,他不由得心生疑惑:这又是唱的哪出?
像是呼应湫洛的疑惑一般,一个侍卫开口了:“回禀陛下,只是一些绢帛的字画而已。”
字画?
“字画?”
湫洛的心声和秦王不谋而合。
秦王几步上前,瞥眼看了一眼,沉默不语。枢为难地指着床下,当真像是做坏事被抓了正着,心虚道:“臣弟年幼的时候一直羡慕皇兄写得一手好字,就偷偷捡回来皇兄的习作临拓……其实,臣弟自知愚钝不及皇兄,可作为秦国皇子,为了不给我大秦丢脸,臣弟只得在书画上努力。”
“罢了,”秦王脸色难看得很,他摆手打断了枢,“今日之事若是误会,只当朕对不起皇弟了。可是……”
秦王倾身贴近枢的耳侧,声音冷得吓人:“若不是误会,朕要你死无全尸!”说罢一甩衣袖,如风卷般扬长而去。
枢,你最好不要让朕发现你有什么不轨。朕的东西,不是你碰得的!
“皇兄言重了。”枢躬身叩礼,以送秦王离去。
湫洛躺在一片黑暗里,对刚才的事情既心有余悸又百思不解。及至听到唤樱进来、掩了门道:“主子,陛下已经回去了。”湫洛这才恍恍惚惚缓过了神。
刚才,他和秦王的距离就只有一层床板。秦王却不知道他们这么近——又那么远……
湫洛将手伏在心头,那里除了佟佟地跳个不停外,还有沉重的痛。
床板此时被打开,重新流入的阳光让湫洛用手挡住了眼睛。等双眼习惯了光线,映入湫洛眼中的,是枢关切的眉眼,以及向他优雅伸出的手。
“湫洛公子你还好吧?委屈你了。”枢见湫洛似乎脸色难看,有点担心。
“我很好,”湫洛握上枢的手,借力坐起来,一边打量着四周,“刚才你不是把床打开了么,怎么?”
枢指着一地书写用的绢帛,笑道:“这床的夹层有两层,第一层我放了皇兄的墨宝——惭愧了,公子刚才听到的都是真的。”
“但他们发现了床有夹层,怎么没看出来还有一层?按理说,那些侍卫可是蒙恬将军的精锐部下,没道理这样粗心。”
“那些侍卫当然不是白养的。只是床第一层的板子很容易打开,第二次却十分隐秘,”枢说着将湫洛从夹层里抱出来,示意唤樱将床榻重新铺好,“只不过,当人不知道某处确有夹层的时候,搜索的手段无非是通过敲击辨声。因此,我给第一层的夹层两面都包了厚厚的棉布,自然是什么都听不到了。”
枢说完竟笑的有几分得意,颇有邀功的意味。
若是放了以前,湫洛或许还有心情笑他几句,可现在的湫洛心如沉海之石,满是沉甸甸的悲伤。他噤声不语,只是任由枢把他安置在重新规整好的床上。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叩门声。枢和唤樱蹬时一愣,紧张地望向门边。湫洛却淡淡开口:“是狼穆。”
唤樱略松一口气,半信半疑地将门打开一条缝,一个墨蓝的短衣男子闪了进来,敛声禀报:“太子爷,秦王已经走远了,只是属下刚刚暗中观察,秦王嘴上虽说无事,但却暗派了侍卫在宫外监视。”
枢颔首道:“这暖阳宫虽说是秦宫的一部分,却到底是皇子所居,不算在皇兄后宫御苑之列,故而位于边沿,单独出一道门。只要我们不出这暖阳宫,他们理应抓不到什么把柄;只是看情形,在严密的监视下恐难有所动静,湫洛公子恐怕还得暂住在这里一段时日了。”
狼穆蹙眉,抱拳道:“太子爷身兼重任,乃是我大燕的命脉,这秦王既然派人监视,摆明了要和太子爷耗日子。若是一日两日且不打紧,就只怕时日多了……”
“我自有分寸,”湫洛正色道,“但眼下只能按兵不动,不可被抓住把柄,前功尽弃。”
47.
“诺……”狼穆似乎有所异议,但一时也想不出来办法,只能再拜领命。
“还有一事。”湫洛说。
“请太子爷吩咐。”
“你在朝笙阁叫我公子便可;即使日后出宫,私下里也只需称呼我为少主,免得声张。”
“属下知道了。”狼穆恭敬道。
“唤樱,”枢对唤樱吩咐说,“你去为狼穆公子安排一下住所,选一处僻静无人的,不要让别人起疑。”
“公子请放心,”唤樱施然应和,随即对狼穆巧笑,“公子请随我来。”
狼穆请了湫洛示下,点头:“既然如此,太……不,公子如有吩咐,狼穆随时传侯。”
唤樱挑灭了两盏宫灯,将朝笙阁的光线调暗,这才领了狼穆从后门出去。
枢亲自又从柜子里抱了一床棉被出来,给湫洛盖在身上。自始至终,湫洛都只是呆呆地坐在床上,宛如陶瓷的精致人偶,好看却了无生气。枢看着这样子的湫洛,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他一边帮湫洛掖着被子,一边自语一样地喃喃道:“湫洛公子……有句话枢知道不是很合适——枢还是喜欢公子刚入宫的时候那样。即使后来在皇兄的寝宫见到公子,那时的公子虽然不如意,却好过现在这样生机全无。”
湫洛听了,自嘲的嗤笑:“湫洛已经是废人一个,被国家作为交换之物,又被爱人抛弃,连唯一的哥哥都间接死于我的牵连。你让湫洛……如何欢颜?”
枢微微叹息。他知道,此时无论什么样的安慰都一样苍白无力。他只得柔声道:“公子好好休憩,明日唤樱会送早膳过来。”
“那你呢?”湫洛记得,这是枢的寝宫,若自己鸠占鹊巢,枢要在哪里睡觉?
“内寝宫二进有东西两间小房,本是随侍的宫女居住在外,方便夜里差遣。现在只有东面住着唤樱,我去西面就是了。”
“那怎么行?!”湫洛刚刚躺下,此时豁然撑起身子,面色惊异:“枢公子贵为秦国公子,怎么能睡在那样的地方!况且公子于湫洛有救命之恩,湫洛鸠占鹊巢,情理难容。”
枢笑的温和,双眼尽是暖暖的宠溺:“只是一张床而已,不打紧。”
“那可不行!你本来就身子弱,怎么能再受这样的苦!”湫洛只要一固执起来,就是秦王也头疼。
两人为此事争执不下,枢最终只好妥协:“这样吧,公子尽管先歇息,等唤樱回来,我再命她新置一张床在此,可好?”
“这……”湫洛有点为难。
枢笑道:“若非如此,公子还有别的办法吗?”他侧头把这个问题抛了回去,见湫洛哑口无言,便以不容辩驳的口吻说:“既然没有别的办法,就先这么办吧。公子也累了,请先休息吧。”
湫洛也当真是没有好办法了,只好默许。
枢为湫洛放下纱帐,又灭了周围的宫灯。他知道湫洛怕黑,特意留了一盏在角落的,既不影响湫洛休息,也使得房间不那么黑暗。
一切收拾停当,枢蹑脚折回到湫洛的床边。床榻之上,隔着纱笼,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那个清秀单薄的小人儿正陷在绵软的暖被中,侧卧而眠。乌黑的长发散在枕上,柔滑如泼墨;瘦削的侧脸安安静静,宛如痴睡的婴孩一般,沉谧无声。
凭着被子的轮廓,可以到他是蜷缩着睡的——如同蜷缩的婴孩一样,惹人怜惜。
枢记得宫里的老嬷嬷曾经说过,喜欢这样睡觉的人,是内心孤独而寂寞的。想到这里,枢的心头莫名的难受。
他想到第一次见这孩子,他长身立于马上,身后的使者团跪拜匍匐,尤其衬得他冰肌玉肤的傲骨。白色的狐裘裹着的身子,透出超凡的气息,一如漫天的冰雪,遗世独立。
可第二次见他,仙子一样的人儿却被磨灭了全部的骄傲,宛如受伤的小兽,战战兢兢。那个时候,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胸腔里涌出的究竟是怎样的情愫……
“湫洛,”枢不禁轻轻脱口而出,“为什么他可以肆无忌惮的伤害你,我却连光明正大保护你的名分都没有……”
这句话软软而出,声音极细,却还是让床上的人微微一怔。
48.
湫洛原本裹在被中没有睡着,又从眼缝里看到纱笼外站立的枢。起先他以为枢只是看一眼而已,也没有睁开眼;可谁知枢一站就是这么长时间,他此时再睁开,就摆明了一直在装睡,反而显得愈加尴尬,只好就这么躺着。可越是这样僵持,湫洛竟然莫名地觉得心虚起来。
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不敢睁开眼睛去看他。
那个在夜里默默守护他的人,与他之间形成了一种静谧的默契,谁都不想打断。可就在这个时候,枢说出了这样的话,让湫洛突然就心慌意乱起来。
湫洛不是痴傻之人,当然隐隐约约能够察觉出枢话里的含义。可他……还能承受得起吗?
那个与秦王一模一样的面貌和身世,他怎么能够毫无介意……
湫洛的心早就已经交付给了那个暴戾恣睢的君王,任由他玩弄、撕裂了。
一想到那个人,湫洛就难过得要死了一样。
秦王……秦王……
暗暗咬着下唇,眼泪无声无息地流过。
这样一个波折的夜晚,就在各怀心事的静默中悄悄地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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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鸣风起,晨幕笼帘。轻纱曳影,浅淡光色。
湫洛微微睁开眼睛,乍亮的晨曦透过窗棂映射而入,打在金色纹龙的屏风上,熠熠生辉。
湫洛怔怔地看着窗外,很久才想起来这是哪里。
对了,他昨天已经逃出了月华殿。
“枢公子?”湫洛撑起身子,轻唤一声。
这时,外间的珠帘纱幕被揭开,唤樱一袭桃红蟒袍,双髻簪花,施然含笑而入:“我家主子已经醒来了,怕惊了公子好梦,在书房练字去了。”
“嗯,”湫洛淡淡应了一句,“更衣吧。”
“诺。”唤樱捧着新衣过来,一边替湫洛段水洗漱,一边说:“我家主子将朝笙阁里院封了起来,说是喜好清净不想别人打扰,所以如果公子闷了,尽管可以出去走走,没人会知道的。”
“这样做,不会引起别人怀疑吗?”湫洛接过帕子擦干脸,然后抬平双臂,让唤樱为他套上外衣,说。
“公子勿虑。主子一贯不喜欢人多,朝笙阁里院本来就没有多少人,宫女舍人都在外院侍候,连送饭都是送到门外,由我端进来的。”
湫洛点点头,算是放了心。
当唤樱最后为他系上腰带的侍候,他忽然轻轻开口:“池影怎么样了?”
唤樱惊愕的抬起头,但随即换成了笑意:“公子这样还惦记着池影妹妹,也不枉她偷偷哭了好几回。”
“怎么?”
女孩子只要开启了话匣子,就再也止不住。唤樱手上利落,嘴上更是巧快:“公子搬到月华殿之后,池影求陛下让她去照顾公子,谁知被陛下驳回了。她担心别人手粗脚笨,委屈了公子,但凡与我见面都要念叨个没完;后来知道了月华殿根本就没人照料,更是哭得跟个什么似的。”
“是吗……”湫洛听得心里难受,原来神武殿还是有人记挂着他的啊。多少年了,燕王宫勾心斗角,秦王宫暴虐冷眼他都这么过来了,本以为自己迍邅坎坷,却在此时回首,发现他还是受了别人诸多的关照。
“好了。”池影为湫洛拉了拉衣袖,站起身,像是欣赏自己的杰作一样,满意地笑了。
“池影这就去给公子奉上早膳。”
看着唤樱施礼退下,湫洛恍然想到了自己年幼时的母妃。她们都是一样温和的人,只要在身边,就让人觉得无比温暖。
唤樱刚下去,枢就抱着几摞竹简进来了:“唤樱说公子醒了,我给公子带了些书解闷。”
说着,放到湫洛床边的桌子上,又倒了杯茶递过来。
49.
湫洛接过茶水,正要喝,瞥眼却看到枢站在床边,似乎欲言又止,疑惑道:“怎么了?”
枢略有为难地顿了一下,才开口:“让我看看你的脚,好吗?”
“这……”湫洛本能地缩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但拗不过枢殷切的眼光,还是半推半就的让他看了。
枢小心地掀开被角、退了雪白的布袜,不由得瞳孔猛然收缩:那双好看的玉足背后,脚踝处因曾被齐整地切开来,而留下了粗长的伤疤。此时这些伤疤上,依旧留着小心缝合的线,看上去活像什么怪物的口牙!
枢忽然觉得指尖无力,他伸手想要轻轻安抚,却悬在半空没有下去。许久,才轻声问:“还痛吗?”
湫洛摇摇头,声音听上去那么无力:“早就已经不痛了,只是,没有任何感觉。”
断了的脚筋,再也无法牵连双足活动。他的后半生,只能和车椅为伴。
枢收回手,在袖中狠狠攒紧了拳头:“枢这就去替你寻找各国名医!”
说完,转身离去。湫洛连叫他都来不及,只能坐在床上,思索着今后的出路。
他知道,秦王宫不是他的归宿,那么,他只得想办法逃出去!
可是秦国何大,若不安排好每一步,只会损兵折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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枢回来的时候,是第二天的傍晚。奔波了一整天、使用了各种他能想到的消息网,却始终没有“医仙”月白公子、或是其它能治断足的医者的消息。
枢这一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无能。
回到暖阳宫,他第一个念头便是去看看湫洛。
当枢轻轻打开朝笙阁的殿门时,不由地屏住了呼吸。午后的朝笙阁,被夕阳的余晖镀上一层暖色。偌大的宫殿中,无数的竹简、绢帛被摊在地上,陈列随处皆是、却有规律可循。而湫洛正跪坐在这堆卷帙浩繁的书籍中安静地阅读,白色的衣袍摆铺开来,衬得同样是散在地上的头发更加乌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