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不由地侧头凝视身边熟睡的人儿,长长地睫毛挂着早晨的辉光,看起来内敛柔和,出落得不似凡物。
这样美的人儿,皇兄怎么忍心……
枢轻轻叹了口气。而就在这时,那双阖着的双眸却突然睁了开来。
枢原本就思绪在外,加上长久地注视发呆,居然一时间没有反映上来,完完全全地僵在了当场。
湫洛也不知为什么突然从睡梦中醒来,当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的时候,对上的却是枢凝眸于自己的幽深瞳色。湫洛不由地睁大了圆圆的眼睛。
短暂的停滞,两人忽然意识到他们正在一床之上、一被之中,忽然就有点尴尬。虽说两人都是男人,可湫洛长期相伴秦王床榻,枢对湫洛的感情亦是不明不白,这便难免让人多想。
“湫……”枢尴尬地张张口,正想道句早上好,却被唤樱打帘而入的脚步声打断了。
——唤樱原本以为湫洛还在睡觉,便蹑手蹑脚地进来,准备摆好换洗的干净新衣。可进来的一瞬间,却发现床上的两个人正不约而同地看着她。
唤樱小小的脑袋里立刻“明白”过来,干干地咳嗽了两声,很自觉地就要退出去。
这个动作反而让床上的两个人愈发尴尬,枢勉强沉了声音,强作毫不在意地命道:“进来吧。”
“诺。”唤樱嗤笑一声,恭恭敬敬地进来为主子们更衣。
枢从床上起来,故意板着脸,不冷不淡地道:“别多想。”
“这就奇了,”唤樱强忍住笑的冲动,也唬着脸说,“奴婢什么都没说,又哪里来的多想?”
一句话顶得枢无言以对。
床上的湫洛原本这几日心情抑郁,此时看到枢的样子,也不由地哧笑出声。枢极是郁闷地和唤樱对视一眼,耸耸肩,任由唤樱打理衣饰。
待两人梳洗完毕,外间已经摆好了早膳。枢亲自抱了湫洛往外间去,一面叮嘱:“天气一日凉过一日,我不在的时候,出门记得披件风衣。”
“不打紧,”湫洛看了眼天色说,“我倒是很期待今年的雪。”
“那还得再等一个月呢。”枢一面应着,一面将湫洛安置好,然后在湫洛旁边落座。
唤樱乘好热腾腾的粥,奉在两人面前。薏米的粥底,放了银耳和红豆,面上淋着蜂蜜,又撒了白芝麻和玫瑰丝,看起来甚是可口。湫洛经过昨晚一阵折腾,此时也腹中空空,忍不住喝了一大口。可刚一入口,湫洛立刻变了颜色,滚烫的含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枢吓了一跳,连忙把手接在湫洛面前:“快吐出来,小心烫着。”
湫洛抬着头张了半天嘴,到底吐出来太失礼,终于咽了下去,可喉头口腔都火辣辣的。
枢连忙命唤樱端来了饭后漱口的凉茶:“快点压一压。”
湫洛接来漱了:“谢谢。”
“小心一点,这粥是烫的,怕凉了,刚刚还用炭火坐着呢。”
“嗯。”湫洛应了,此时口中还是有点不适。
枢心疼地用勺子舀了粥,轻轻吹吹:“我这里不比皇兄的神武殿,事无巨细都有人记挂着,委屈公子了。”
“公子言重了。湫洛得公子救命,无以回报。”
枢确认勺子里的粥已经不烫了,这才递到湫洛嘴边:“要真是谢我,就对自己好一点吧。来,粥不烫了。”
湫洛从来没有被非亲非故的人喂过东西,一时间有点尴尬,但枢话都说到这里,粥也端在了自己面前,着实难以拒绝。湫洛犹豫了一下,赧然地喝了。
枢显然很高兴湫洛喝了自己喂的粥,又舀了一勺,吹凉了递过去。一连好几勺,湫洛虽是喝了,却喝得尴尬万分。大半碗粥下去之后,湫洛终于忍不住,涨红着脸大声说:“不喝了不喝了!”
说着,竟然一把夺过碗去。
但湫洛马上发现自己的反应有多么突兀,心里道不过几勺粥而已,枢他既然自愿喂自己,自己何必像个女人似的惺惺作态。想到这里更是窘迫,湫洛随口嚷嚷道:“不喝了,我要吃肉!”
“诶?”枢倒是有些意外。
湫洛既然话已出口,只好为自己打圆场,理直气壮地说:“女娲造人掌管万物灵长,既然立于百兽之上,不是为了吃白米粥的,我要吃肉!”
“好好好,咱们吃肉。”枢听了这番言论,又好气又好笑,他拿起竹箸指了指旁边精巧的笼屉,唤樱连忙打开,里面装的是水晶虾饺。晶莹剔透的皮儿,隐约可见里面粉红色的诱人大虾。
枢加了一个放在湫洛面前的盘子里,温和地道:“尝尝这个。”
湫洛闷闷地“嗯”了一声,夹起来丢进嘴里吃了,果真鲜香满齿。
54.
整个早膳湫洛吃得格外怪异。他一刻不停地埋头扒着面前小碟子里的东西,而枢一边为他布菜,一边解说着这些菜如何鲜美如何珍贵。湫洛虽然不讨厌,但枢语气中满满的温柔,却让湫洛很是介意。
同样的一张脸,枢对自己越是好,湫洛反而越想到那个人。
那个人对自己专横霸凌的感情,却名为爱。
早膳之后,枢说今日天气好,硬说服了湫洛在庑廊里落座赏菊。湫洛眼瞅着面前的香几,和浸了金菊的梅子酒,暗暗苦笑——自己双腿不能动,去哪里还不是枢说了算,又何必软磨硬泡?
深秋的菊花满园金灿,没有百木争辉,格外的夺人眼球。
偶有微风过时,细丝般的花瓣扬起漫天金色,寒菊秋风,霜重晨光,恍若歌扬。
枢将湫洛安置在他的车椅上,沓了一层兔毛的毯子在湫洛腿上。检查完全部之后,枢也没有坐下,而是推着湫洛沿着庑廊缓缓走起来。
枢边走着,以贯常的温和语调问:“偶尔逛逛,心情有没有好点?”
湫洛知道枢还记得昨夜的事情,点点头:“嗯。看着深秋了,便觉得有些事情也该尘埃落定了。”
“公子当真是这样觉得?”枢问。
湫洛被这样一问,心里犹豫起来,只是淡淡说:“只希望大雪能够将一切覆盖起来,才能看到肃杀四野的清白。”
枢明白了湫洛话里的含义,也不好再言语。他知道,湫洛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他既然忘不了也无法释怀,眼下只能等着时间将那份荒诞抹去。
恰时一阵风应了景儿,送来菊花的残瓣。枢抬手用袖子挡在湫洛面前,不让风吹了湫洛的头。
风过之后,枢看着满园秋菊,自语一般开口道:
霜清檐重兮,绕篱生枝;
冷吟秋色兮,寒香成菊。
湫洛想也不想,随口就应和着脱出:
湛露何深兮,圃寂庭霜;
踏香零落兮,一觉清凉。
说罢抬起头,这个角度看去,竟才发觉枢比去年冬天清瘦了许多。本来就瘦的人儿,下巴更是尖了许多。这样一比,似乎又不怎么与那个人相同。
湫洛收回目光,同样看着菊花说:“枢公子果真文采斐然。”
“献丑了。”枢笑道。
湫洛反正闲来无事,遂起了一个念头,道:“既然公子好雅致,不如我们还去了香几那边,以‘九张机’为彩头作诗,答不上的人认罚,如何?”
枢一个“好”字还未出口,却见远远地狼穆翻身从树上跃下,接连几个闪身,轻快地到了两人面前。枢知道狼穆所来必定有事,想着兴许今儿的彩头是没有了,也没有答话,只等狼穆开口。
狼穆单膝跪在湫洛面前,因为湫洛之前有吩咐不许叫“太子爷”,便只恭恭敬敬地道了句“少主”。
湫洛“嗯”了声,代表他听到了,便不再多话,只是示意狼穆上前说话。
狼穆起身,也不敢僭越,只是近了湫洛的身,低头敛声道:“少主,今早收到燕国的密保,说陛下已经点兵组成了接应的军队,不日启程。届时少主得了时机,只要能够出了秦国边境,自是来日方长。”
“这事还得从长计议,”湫洛看了眼廊外的菊花,说,“秦王最近盯得紧,连暖阳宫运送弃物的推车都被秘密监视,一旦有风吹草动便会被发现。”
“少主莫急,时机总是有的。况且队伍一时半刻也来不了,少主有充足的时间做打算。”
湫洛点点头:“秦王总归不肯能将注意力全然放在此事上。他是野心蓬勃的人,江山谋划总是要绊住他。近日他刚刚取了魏国,想必开春前都不会有大的动作,我们只能等他另有行动时,趁乱混出去。”
“少主安心,属下会密切关注局势,一有风吹草动便告知少主。”
55.
“不必在秦王身边多用心,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这样反而容易暴露。秦王但凡有动作,必然少不了几位猛将……”湫洛点到即止,狼穆是聪明人,不可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属下懂了。”狼穆道。
湫洛捻起吹落在腿上的菊花瓣,把玩着:“只是,这一等恐怕得些时日了。许是几个月,许是一两年……”
“少主无忧,只要留得青山在,属下必定会保少主回国。”
枢此时也应道:“不要担心,你先在我这里养着,等身子大好了再回去不迟。”
湫洛点头,却在心里叹道,我若真能大好了,恐怕燕国早已经不在了……
此时狼穆拱手又报:“少主,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讲。”
“陛下派兵而来之时,属下还需得少主一件信物方可调遣。”
湫洛解了腰间的一块佩玉,说:“这上面有王室图纹,是我满月父皇亲自戴上的,你小心收好,莫要让秦人看见了。”
“属下明白。”
“下去吧。”
“诺。”狼穆话音刚落,墨蓝的身影一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枢依先前之言,推湫洛回到摆放香几的廊上,一路无话。两人在香几前坐定,唤樱已经重新温好了梅子菊花酒,为两人斟上。枢捧杯,左手用袖子掩了,一饮而尽。半晌,淡淡地问:“湫洛公子回国之后,会出兵攻秦吗?”
湫洛执杯的手顿了一下,亦掩袖将温酒饮尽,却没有答一字。
只是湫洛的行动已经回答了枢。意料之中,枢无奈地笑笑,然后自嘲一般叹息:“果然如此,呵,枢这辈子生在秦王室,虽不曾想过有何伟业,却也想国泰民安。谁成想聪明一世,到了,还是做了件卖国养患的事情,恐怕让皇兄知道了,只有哭笑不得的份了。”枢这言语中不带一丝责备,只是玩笑而已,湫洛明明白白,却真的无从开口。
两人只是坐着,看着廊外的菊花。
梅子温酒下去了半壶,枢望着菊花铺满的金色,开口:“湫洛公子,枢有句话想奉劝公子,也许不合公子心意,却字字真切。”
湫洛回头看了一眼枢,后者没有看他,只是那眼底有着说不尽的惋惜。湫洛受了视线,道:“愿闻其详。”
“公子是聪明人,也是善良的人。可人越是聪明亲善,越容易被什么事情蒙蔽了眼睛。公子亦是倔强人,一旦被蒙蔽了,不好回头。”
“枢公子所指为何?”
“倒不为什么所指,只是公子须记得,即使这世间有万般无奈,放在心里便是一座山;不放在心里,也就如此而已,”枢说着,将杯中梅子酒洒在地上,“记得,不要做会让自己伤心的事情。”
酒香,混着菊花的馨香丝丝渺渺。
枢继续说:“公子,以仇恨对抗仇恨,最后只会两鬓沧桑。”
湫洛听得出枢想告诉他什么,可是,那时的他什么都听不进去。自从断足之后,湫洛骨子里那种清灵变得孤僻,温和的样子虽然还在,可往往焦躁起来也一发不可收拾。
听了枢的话,湫洛沉默不语,反是摇了车椅的轮子,转身就要离开:“风大了,湫洛还是回去吧,枢公子也请休息。”背对着枢的湫洛,冷冷淡淡地吐出这么一句。
这就是他的回答了。枢苦笑。
就在那孩子就要离开的时候,枢长长地叹了口气,挽留道:“湫洛,你就不能留下来陪我说会话吗?那时候的你,可不是这样。”
“湫洛不可能一直活在过去,湫洛自然也不是过去的湫洛。”话虽这么说,湫洛却还是摇了车椅回来,重新坐在枢的香几对面。
56.
“尝尝这个吧,唤樱自己做的果脯,”枢岔开不愉快的话题,用小竹篾扎了一颗梅子的果脯,递到湫洛面前,讨好似的笑道,“因我常嫌宫里的果脯太腻,所以唤樱才另做了,你想必喜欢。”
既然都送到了嘴边,而他恰又不讨厌果脯,湫洛也便张嘴吃了。果然糖粉不多,带着恰到好处的香甜,随口赞道:“唤樱真是巧手。”
枢听了很高兴:“公子若是喜欢,我多留一些给你。”
谁知湫洛淡淡道:“不必了,吃多了还是腻口,尝尝鲜就可以了。”
“哦……”枢碰了钉子,只好敷衍过去。
枢知道刚才他问的话让两人之间有了看不见的间隙,心里难受,却不知如何是好。心说既然如此,索性把话挑明,免得猜忌。
想到这里,枢起身绕过香几,站到湫洛面前:“公子,我知道你近日来心情不好,如果你真有什么不痛快,可向我撒娇任性,我愿你当你的人肉沙包,任打任骂。”
湫洛好端端看着菊花发呆,突然视线就被一个高挑的身影遮住了,抬起头听到这番话,又对上了枢真诚的目光,忽然觉得视线一烫,本能地别过脸去,轻声说:“人的欲望惯不得,即使你容忍我一时,又怎么可能容忍我一世?”
“怎么不能?”枢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湫洛反而奇道:“不可能!”
枢一愣,只好讪讪地笑道:“也对,公子迟早是要走的人,即使枢再怎么担心,公子早晚也会离开这暖阳宫。”
末了,枢竟觉得眼眶有点模糊,心口说不出的难受:“只是,若公子离了这暖阳宫,我就再也保不了你了……”
湫洛听了心里顿时五味陈杂,喜的是枢这份真情实意,悲的是这话里的铮铮现实。
“对了,”枢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开口,“昨儿我得了一件物什,不是什么贵重的,但想必公子会喜欢。”说着,就命唤樱去取。
湫洛听枢这么说,也不由得好奇究竟是什么,他怎么料定自己就喜欢。
不多时唤樱取了回来,果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不过一个暖球而已。可精巧的是,那暖球小巧营握,里面是个放置香木炭火的小铜盒,比较熏球的香盒略大一些,由三根支柱悬空在球形的内炉中间,外围是青铜镂刻的图案,仔细一看,竟是刻的踏雪寻梅的景致。
湫洛看了,爱不释手:“真是个好东西。”
枢见他喜欢,也很高兴:“就是想着公子喜欢,特意给公子带回来的。这小暖炉即使不用它,挂在身上也是好看的;天冷了在中间加一枚炭火,可以握在手里,可保两个时辰。”
“嗯,真是谢谢了。”既然不是贵重物品,又花了心思,湫洛喜欢便也不费力推辞,谢过收了。
枢看他稍稍好转一点,总算舒了口气。却突然觉得头晕目眩,忍不住一口浊血“哇”地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