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这都是后话。
60.
枢此时想起一事,突然说:“今日皇兄还提到春节之事。按照以往的规矩,宫里都会举办酒宴,邀请官员及家属同乐,今年亦是照常。”
湫洛听了心里黯淡,心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但表面上只是点点头。
枢看他这幅反应,噗嗤就笑了,用食指戳戳湫洛的鼻尖:“别一副被人抛弃的样子,放心吧,我只是去应酬着出现片刻,一旦酒宴开始,便会早早退回来陪你。”
湫洛听了倒是奇道:“公子好好的参加酒宴,与我何干?”
这话其实只是惊诧,可说出口,却有了几分嗔怪和不满。枢更是听了好笑,却忍着,只说:“湫洛公子住在我暖阳宫,我怎么能让你冷冷清清的过新年?反正宫中酒宴年年相似,可有湫洛公子的新年,说不定今生就这一次。”
枢分明言语含笑,可是湫洛却平白听出了无奈来。他确认般的看向枢,可枢公子却是是在微笑。
“大可不必。”湫洛谢绝了。
“放心吧,”枢这话说得真切,“我知道你心里苦,有什么尽管与我说。莫非到了现在,你还不能完全相信我?”
“这倒不是……”湫洛真的说不出口这并非枢的错。那当中有太多的缘由,和与那个人的纠葛,是湫洛所不堪承受的。
湫洛记得,去年的春节自己还蜷缩在秦王的怀里,与他一同看歌舞。自己不胜酒力,却逞强要喝,结果弄得秦王愤愤站起,不顾群臣正在观赏歌舞,强行把自己打横抱起,带回了神武殿。
那时自己分明还未醉,只是微醺而已,神智尚清楚,却借着酒力死活不肯进屋去睡觉,甚至还对秦王胡来。秦王宠溺地任自己上下其手,却最终还是将他压倒在神武殿前的台阶上。那时候满阶都是细细的雪花,天空中闪烁着宫灯红彤彤的光色,甚至春联迎风照耀。
他们遣了神武殿全部的宫女舍人,在殿前胡作非为。那个时候,宫中正好到了放灯的时辰,大臣的女眷们做好了各式各样的天灯,一齐放飞在夜空。
湫洛躺在秦王怀里,微微睁开因秦王律动而弥蒙的双眼,恰巧看到这一天的艳丽,内心涌上说不出的澎湃感动来。他不自觉地抱紧了秦王,隔着秦王的肩头,被送入云霄。
次日醒来,两人都绝口不提昨夜的荒诞,只是彼此搂着,像两个做了坏事的孩子,偷偷地互望着笑。
那时的幸福如同昨夜一梦,诸般甜蜜在今天,却变成了最苦涩的回忆。
湫洛想及秦王,内心无尽空荡,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留下来,又怕枢看到,连忙别过脸去,偷偷用手背擦。
枢哪能看不出,方才湫洛一个人发呆了那么久,他就知道湫洛又想起了秦王。可是,他又能为之奈何?他多么希望,湫洛爱上的不是他的哥哥,而是他!
如果是他,即使他给不了他天下,却不至于让他这般心碎。
此时,唤樱奉了两盏药碗进来,并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是笑道:“两位病公子,喝药了。”
巧笑间,双髻上的簪花步摇花枝乱颤。湫洛看着这般和善的女孩,心里略微爽快了一点。
唤樱把药摆好:“这个是主子的;这个是湫洛公子补筋骨的。”
两人端起药碗,左手衣袖掩了,饮下,然后放回唤樱手里的托盘中,从一而终就是同时同势,整齐划一,连唤樱都不禁笑了。
湫洛看着好玩,破啼为笑语:“我们两个病秧子,真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竟要一起喝药。”
枢亦大笑,口上附和:“谁说不是呢”。
枢见湫洛心情略有好转,连忙趁机说了些趣事,免得湫洛又想起什么。枢知道,湫洛心底的伤太深,即使此刻是笑的,却也会在下一时转悲。他也知道,只要自己不在,湫洛就会一个人发呆发好久,对周遭不管不顾,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
枢冲唤樱点点头,唤樱授意,扯了药碗,片刻仰着红彤彤的笑脸回来,竟是跑回来的。湫洛看到唤樱手里提着个小篮子,问:“这是什么?”
唤樱神秘的一笑,却递给了枢:“这是公子送你的礼物。”
“诶?”
枢也笑道:“你先把眼睛闭上。”
“这又是哪一出?”湫洛被蒙在鼓里,愈发好奇。
“公子先闭上就是了嘛!”唤樱嗔笑,欢悦地跑过来,小手蒙上了湫洛的眼睛。
“把手伸出来。”枢说。
湫洛依言伸出双手。掌心,传来毛茸茸的触感,还带着温热。
唤樱放了手,湫洛睁开眼睛——只见一只只有手掌般大小的白兔,正乖乖地缩在他的双手中,红红的眼睛望着他,甚是娇怜。
61.
“好可爱!”湫洛看着欢喜,忍不住捧在脸边,用脸去蹭兔儿柔柔的背毛。
“喜欢吗?”枢含笑看着他,眼底尽是宠溺。
“嗯!”湫洛狠狠点头,满脸久违的欢乐。那白色的小兔儿唿扇着鼻翼,真真让湫洛爱不释手。
“它叫琼儿,”枢说,“取‘琼宫玉兔’之意。”
“琼儿?琼儿~”湫洛唤了兔子好几声,那小东西竟真的能听懂般,竖起了耳朵,抬起头去蹭湫洛的脸。
“呀,琼儿在舔我!我一直不知道兔子也会舔人的!呵呵,你别使劲往我衣领里钻~”湫洛实在对这小家伙没有办法,也许是天气冷,琼儿一直想往湫洛衣服里钻,扰得他好痒。
“许是冷了,”枢递过来一条绢子,“用这个围着它罢。”
“嗯。”湫洛也拿了自己的绢子,一起裹着琼儿。果真,那白乎乎的绒毛团就乖乖地蜷在湫洛手里,任他理着自己的毛儿。
“琼儿真的乖了。”湫洛侧脸微扬,那个舒心的微笑,让枢看得心都醉了。
湫洛伸出手,捻起了枢肩上的一根兔毛。这个小小的亲昵动作,让枢心头暖暖一跳。
湫洛抱着琼儿,枢就在一边给他剥甜枣。湫洛不喜欢吃枣皮,觉得太干,况且太医也说过,枣皮不好消化,不适合体弱的人吃。枢就把晒干的枣子掰开、去核,然后用小银匙舀了里面的枣肉,送到湫洛嘴边。
枣子小,不好剥,枢就慢慢的剥,然后一小口一小口的喂给湫洛。湫洛也许是习惯了枢喂他东西,近来也不再别扭,大大方方地吃了。
枢给湫洛剥枣肉,湫洛就把剩下得枣皮喂琼儿。
“喂它这个做什么?”枢想伸手阻拦,他还以为琼儿不吃,谁知这小家伙似乎很喜欢吃甜食,竟然吃得很香。
湫洛看了很高兴,摸摸他的小脑袋,心里更是欢喜。
这一天两人聊得竟是欢快,湫洛一扫前几日来的沉闷,终于有了些笑颜。而这种变化影响了枢甚至唤樱,整个朝笙阁的氛围都变得轻松起来。
晚餐前,枢借口离开了片刻。唤樱推了湫洛先进去,然后开始一一布菜。
“怎么现在就布菜了,枢呢?等他来了再摆吧,免得凉了。”湫洛看着一桌子揭了盒盖的佳肴,问唤樱。
唤樱一边挑开佛跳墙的盖子,一边笑道:“主子马上就到,公子且先坐着。”
果然正说着,枢就从外面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一个瓦罐。
湫洛看着其貌不扬的瓦罐,不以为意地笑道:“去了这么些时间,就是为了这个?”
“嗯。”枢在湫洛旁边放下了瓦罐,揭开,一股子香气就化作水汽扑面而来。
湫洛凑上前小狗似的吻着:“好香,是清炖的龙骨汤,放了冬瓜更好些。”
枢接过唤樱递来的汤匙,为湫洛乘了一碗,说到:“我知道你喜欢,自然是放了的。还有些天麻人参枸杞,不至于太多,食疗正好。而且,我知道你虽喜欢肉,却怕腻,所以刚已经细细的撇了油花……”
枢说到这里递过碗:“多喝点,冬季的大骨汤不仅暖身子,还对你养筋骨好。”
湫洛接了汤碗,端在手里,暖暖的。方才听枢这么说,有点意外:“你亲自去撇了油花?”
还不等枢说什么,倒是唤樱先一步上来抢了话头:“何止是亲自撇了油花,这骨汤可是主子早朝前就去膳房亲自炖的,一直煨在炉子上,让宫人看着;回来又照料了许久才来的。刚刚尝了又尝,撇了好久的浮油,又用豆腐浸过了,才端来的。”
“此话当真?”湫洛听得颇为意外,看向枢。
枢一如既往地恬淡轻笑,分明做了很多,却是毫不在意、甘之如饴:“我知道公子怕腻,担心厨子做的不合胃口;况且公子近日来食欲不佳,都是吃的清淡,太油腻了恐怕滑肠腹泻。”
湫洛喜欢这汤,清淡而香浓,带着冬瓜的清爽,正是他的最爱。听到枢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咬了一块肉含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嘱咐了他们切勿油腻便可,公子贵为皇子,怎么能做受这样的劳累?”
枢给湫洛剥着大虾,笑道:“毕竟是毫不相关的人,就算再怎么嘱咐,想必也不会太过上心,还是我来比较放心——来,张嘴。”
说着,把剥好的虾仁喂到湫洛嘴边。湫洛乖乖张嘴,默默吃了,一言不发。
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无法确切表达出他的想法。当枢说这话的时候,湫洛只觉得心底一阵暖意流淌而过,不徐不疾,温柔恳切。
与秦王那强烈而霸道的爱不同,枢的感情一如他的性子,缠绵隽永,无声滋润,没有一丝的压力。
湫洛此时心情平静无比,如置身潺潺溪水之泗,弱水萦绕,缱绻万千。
他闷着头喝完了一整碗的汤,却没有抬头,而是闷闷地说:“……真好。”
“什么?”枢问。
唤樱也道:“什么真好?”
湫洛还是埋着头:“这样,就像个家一样。小时候,我一直希望能够和父皇、母妃过这样的生活。我可以唤他们‘爹’和‘娘’,一家人围桌而坐,和乐融融,平凡而幸福……”
枢听了心有所触,不由地脱口自语:“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这个家。”
62.
湫洛抬起脸,一瞬间,他瘦削的小脸上有着些微熠熠光泽。可那份光彩一瞬间就销落了下去,只是带着失落的叹息,轻声说:“怎么可能,你贵为皇子;而我,也是一肩国仇家恨。这样的你我,怎么可能将自己的身份抛弃?”
这话虽苍凉无奈,却是言之凿凿,枢当真无可辩驳,只好闷声不语。可在那阵冗长的沉默中,却分明有他小心翼翼地的低语:“如果你愿意,有何不可以。”
有何不可以?这虚名和桎梏,如何比得上一个自由的你?
湫洛将这私语听得真真切切,心里猛然间就漏跳了好几拍。
湫洛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何心情,然,枢的那番话,却明明白白地烙在了他的心里。此生此世,有一人愿意为他如此,也算足以。
即使他们是咫尺天涯,即使这只是错误的缘分,却也是他湫洛的福气了罢。
他湫洛受此悯恤,何德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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湫洛原本以为,在暖阳宫朝笙阁中等待时机的日子是漫长的。可一晃,竟然就到了年关。
即使朝笙阁的内殿日日大门紧锁,可外面张灯结彩的欢乐声音,还是或多或少越过了高大的宫墙,传进了湫洛赖床的梦里。
他知道,此时无论哪里都是一派新年的热闹景象。纵是最贫穷的农户家,甚至是狱中关押的犯人,都会准备一些吃食和彩头,为几天后的跨年之夜而忙碌。
这世间怕只有他这里,如斯遗世独立,这般空冷寂寥。
湫洛知道,起早了,也没有什么事可做,便在床上躺了很久,方才懒懒地起身。唤樱不在。反正不出门,也无需繁衣重饰,湫洛只穿了袄衣、裹上一条毛皮的毯子,就移到车椅上出了门。
门扉被推开的一瞬间,湫洛不由微微一愣,心里忽地凉了半截。
只见在庑廊之外,站着一人。那人束着淡墨长衫,青丝吹散,竟是毫发未束。在这样瑟瑟的秋风里,那人竟没有多加任何大髦的外衣,却依然凌风站着,久久长视远方,竟像是在看着风。
湫洛看到那人,心里暗叹不秒,面上却敛着慌乱,只是平平地开口:“扶涯公子?”
扶涯听到湫洛出来,转过了身。长眉星目,直鼻削面,不带任何表情的脸上,沉稳和肃穆竟比当日初见时更甚。
湫洛知道,扶涯的出现意味着自己已经暴露了,心里竟有一种视死如归的苍凉。到了这个时候,湫洛反而心静如泉,只是问道:“他知道了?”
“不。”谁知扶涯竟简洁地否认了。
“不知道?这怎么可能?”这个回答让湫洛倍感意外,将信将疑。秦王的搜捕令贴遍了天下,人人都知道他在找他。而扶涯是秦王的亲信,又冠着先知和智者的美名,怎么可能找到了他,却不让秦王知道?
扶涯如此睿智,自是看出了湫洛的质疑,冷道:“公子信与不信,是公子的事,扶涯此次而来只为一事。”
湫洛上下审度了扶涯良久,这个人不仅没有一丝表情,连身子都不曾动过分毫,完全看不出有何破绽。细想一下,自己确实没什么再好被算计的了,也就释然。于是坦然地靠坐在车椅上,道:“愿闻其详。”
扶涯上前几步,看着湫洛目不斜视:“在说出此事之前,我要先确认一下,公子当真不愿意回去?”
“公子来是捉我回去的?”湫洛听了有点不快。
“不是。”
琼儿此时恰从一旁跳过来,湫洛躬下身子,将手掌摊开放在地上,琼儿通人性,自己跳了上来。湫洛怀抱着琼儿,冷冷说:“既然不是,就休要再提此事。”
扶涯这时不再看湫洛,而是看着湫洛手中的白兔,似是了然一般:“这是公子最后一次机会,公子若是肯放弃了自己的身份,扶涯可以让燕国的湫洛‘死去’,而公子,便只是秦王陛下身边的宠儿——自然,看公子此番景象,也是难回心转意了。我只想最后确认,若是再有一个机会,公子可愿回去?”
“不愿。”湫洛的回答毫不迟疑。
刚才那一瞬间,他差一点就动摇了。可是,他不能再这样。即使回到秦王身边,他怎么能放得下父皇和燕国,放得下九泉含恨的丹,放得下平白消殒了的惜琴?
是的,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若是败了,就只能是关在秦宫的傀儡,虽然守着秦王,却不能再陪他诗酒天下。他不能让心爱的人,整日看着这样的自己;亦不能怀着二心,与秦王共眠。
扶涯是聪明人,湫洛的心思在他眼中无所遁形。其实他早就知道结果,问清楚了,只是向湫洛提最后的醒罢了。
“知道了。”
扶涯点点头,却是衣襟一甩,对着湫洛直直跪下,深深叩了一首。湫洛怎么也没想到扶涯会行此大礼,一时间没了主意。他只当是扶涯还不死心,正要出言讽刺阻止,却听到扶涯起身说:“既然公子心意已决,那扶涯代替苍生谢过公子。公子虚怀若谷,即已经下了决心,还请公子莫再动摇。千万千万。”
这话说得湫洛愕然无语,半晌才问:“这是何故?”
扶涯弹了弹淡墨的长衫,说:“湫洛公子是聪明人,可看得清这天下局势?”
“六王毕,四海一,天下之势众望所归,秦王必将履至尊而制六合。诚然,他要诸侯流血漂橹,却也安定了后世江山,长远而言,万民福祉,”湫洛说罢,幽幽叹息,“——这些,我又何尝不知道?可是,作为燕国皇室,我们各司其主,以敌国为狼,死在沙场便是英雄,决不可因此拱手相让被后世唾骂无能——若是湫洛死了,即使保不了这江山,也希望尚存有一丝颜面,能够谒见九泉下的列祖列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