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穆此时的神情,是湫洛从未见过的仇恨和阴冷——这与相伴了自己三年的那个护卫截然不同。狼穆的眼神如一把利剑,让湫洛的心思无处遁形。他提高了音量问:“太子爷,您想好了吗?您若回来,我们就放了小王爷。”
湫洛刚想开口,想到刚才秦王的叮嘱,怕节外生枝,生生忍住了。
狼穆见湫洛不反应,倒也不着急,他反手揪住空流衣领,一把将空流提到自己面前。空流瞪圆了虎眼,双脚极力踢腾着狼穆,破口大骂:“小人!内奸!本王要诛你九族!!”
“很不幸,小王爷,属下的九族也包括您,”狼穆残忍地笑道,“——果然您还是太吵了……”
最后一句的尾音未落,狼穆却以极其利落的动作将空流扔回阙让怀里,后者反应敏捷地接下,将空流牢牢钳制住。
不待全场所有人反应,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湫洛彻底失去了理智:
狼穆以最快的速度,迅速掏出一柄月牙弯的小刀,探入还在大声唾骂的空流空口中,生生将空流的舌头割了下来!
“啊——”
“啊!!”
伴随着含糊不清却凄厉的尖叫,一林的睡鸟被惊飞而起,羽翼之声卷着狂风作响,震动天地。同样惊呼出声的,还有彻底崩溃了的湫洛。
“空流还是个孩子啊!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湫洛像疯了似的,猛然撞开秦王,咆哮着想要冲向狼穆,幸亏泷药寒闪身拦下,与秦王合力制住,才没让他自投罗网。
湫洛哪管得上这些,他拼命捶打着秦王,声嘶力竭:“放开我,让我去换空流!”
“冷静些!”秦王厉声呵斥道。
“你让我如何冷静!”
邀隔着黑夜,湫洛可以依稀看到,空流已经因为剧痛而昏蹶过去。
方才那一刀剜下,鲜血顷刻间便溢了空流满口、满襟;甚至将阙让灰白色的衣袖,都染成可怖的淋漓殷红。
湫洛此时无以复加地绝望和悲恸。
空流,他是多么喜欢聊天畅谈的孩子啊——脑海里临行前最后的记忆,还是空流骑坐在仓砺肩头,一副成人的口吻:“皇兄,大燕江山靠你了,本王等着你凯旋!”
现如今,这个被众星捧月般养大的孩子,却被如此残忍的对待。
“狼穆,你如何狠心!你如何有心呐!”湫洛嘶哑的控诉和咆哮,将一夜暮纸划出锐利的伤痕。
与湫洛歇斯底里的控诉相对的,是狼穆沉静到残忍的提醒:“太子爷,您若再不下决心,属下不保证他的鼻子还在。”
“我去!让我去!”湫洛像是被扎到了心头,猛然跳起,却被秦王牢牢桎梏。他含着泪,将已经红肿的眼睛瞪得睚眦欲裂,一字一顿地对秦王说:“放开我,你没看到吗,空流需要我!”
秦王敛气的眼神似乎在暮色里更淡了,他低声道:“朕也不能没有你。”短短的一句话,却如同经历了半转千回,最终只能淡薄而出。
“你没有我一样可以活得好好的,你还有天下,还有……那个榻上的美人,可是……”湫洛回头,绝望地看了眼空流,那孩子唇角还挂着血柱,已经昏死过去,“可是……空流,没了我,就活不了了……我救不了别人,却不想再让空流有事!”
闭上了眼睛,湫洛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毕生的气力一般,下了狠心。再次睁开眼,湫洛直视秦王锐利的眸光,道:“秦王,放我去换空流吧,你若不让我去……如果空流有事,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这话一出口,连湫洛自己都觉得过分,可是,他却只能这样。
面对毫无还手之力的弟弟,湫洛只能……再一次推开秦王。
此话有多么伤人,不用秦王说,连泷药寒都能感觉到。小王爷将双拳握紧,虎着脸气道:“这是什么话,陛下为你做了这么多,到头来,你却反而要恨他?!”
“……对不起……”湫洛咬了咬唇,面上只剩决绝。
片刻的沉默,秦王终是重重叹了口气。这一声,却是披星戴月了沧桑千百,连湫洛都听得心如刀绞。
“湫洛,朕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放手。”
秦王在湫洛耳边说出这句话后,便转向狼穆,以浑厚的声音朗声道:“朕去做交换,可否?”
狼穆似是早就在意料之中,亦是朗声道:“我可不是傻子。秦国是我们当下最大的威胁,若是你为人质,杀了你,外围的大军便会顷刻将我们剿灭;可若不杀你,以你的身手,留着难免不是祸患——而湫洛就不同了,他在我们手里一天,你便会忌惮着。”
“那你说要如何?”
狼穆唇角微微勾起,开口道:“你若下令围军退出三里;再让我乖乖砍上二十剑,届时就算秦军攻来,也是救主优先,我们还是有逃出去的胜算。”
“好。”
“不行!”
秦王的淡淡应答,和湫洛厉声的拒绝,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出口。湫洛揪着秦王衣襟,着急地大喊:“这是我们的家事,你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朕说过,朕所做皆是为你。”秦王一贯的云淡风轻,音色低沉而赋予磁性。他低头,在怀中人儿的唇瓣上小啄了一下,忽而便将湫洛推向泷药寒。
秦王冷声对泷药寒道:“抓牢他,若是松手,两罪并罚,朕决不轻饶!”
“诺!”泷药寒虽是心里着急,无奈他最知道秦王性格,王令如山,只得硬着头皮答了。
湫洛被泷药寒抓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秦王解了佩剑,缓步向狼穆走去。
62.
“不要去!不——”
湫洛的惨声呼唤,却无法阻止秦王的脚步;甚至,那抹孤傲的玄色身影,连头都不曾回过。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湫洛连想到不敢想的噩梦。
围军退出三里之后,秦王手无寸铁地走进燕军范围。
“凤剑”寒光如月,在火把的映照下,凝成诡异冷冽的色泽,将一双凤凰也显出妖异的色泽来。
狼穆唇角挂笑,手上毫不留情。每一剑下去,都是一阵裂锦之声和皮肉撕裂的声响,混合着浓重的血腥之气,弥漫了整个空间。
整个竹林都阒静如死,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秦王一人身上。而秦王站如孤松,岿然不动,连面上都看不出一丝痛苦。他只是将一双鹰目直视狼穆,似乎要将他拖向不可翻身的修罗场。
秦王朗声,一剑一剑数着:
“一!”
“二!”
“三!”
……
每一剑下去,湫洛的心就要碎成千百片。他双手捂着嘴,虽然极力遏制住自己的颤抖,却还是难以抑制地恸哭出声。
湫洛根本不敢去看秦王的样子,只是这样寂静的夜里,“凰剑”每一剑下去的声响都分外刺耳,像是钢钉顶入湫洛的脑中,让他痛不自已。
耳边秦王浑厚的声音,和皮肉绽裂的声音,折磨的湫洛快要疯掉。一剑比一剑更重,也让湫洛哭得更凶。即使手背都被咬出血痕,却比不上心中排山倒海的悔恨。
他到底……要将那个人害到什么地步!
他明明为了自己,深陷屠岸澜的埋伏圈,背中百箭而不放弃自己,可自己,又回报了他什么呢?
是一次次的不信任和背叛,是一次次的猜忌和对立。
现如今,要杀了秦王的人不是狼穆,却是自己啊!
湫洛此时捶胸顿足,却为时已晚。他忽然想起,那一夜秦王在自己睡梦中,轻轻说的那句话——
若临天下,倾军来迎,江山为媒,君威为证。
即使二人都恨过彼此、误会过彼此,秦王却从未忘记这番承诺。而自己,雪月的海誓山盟,却早被仇恨的心弃之如敝履。现如今,这份仇恨没有报复在他身上,却被最爱的人挡了下来……
即使一生一世的道歉,都不能抵消千般错误。
秦王,秦王,你是我用尽一生邂逅的神话,我却负了你半世的相思……
泷药寒他见湫洛再也承受不住,便抬手掩了湫洛双耳。剧烈的颤抖,顺着手指间传递上来,泷药寒的眼底,此时一片肃穆荒凉。
不知过了多久,当湫洛已经哭得气力全无的时候,泷药寒掩着他双耳的手松了开来。
小王爷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郑重地对湫洛说:“最后一剑了。陛下是为你而战,你有义务见证他的一切荣光——因为陛下,从始至终都未曾屈服于人。”
湫洛咬着唇,点点头。他转过身来,“凰剑”最后一道寒光,恰在此时闪过他的眼底。
最后一剑,不是如先前那样斜劈而来,却是直刺向前,笔直地顶入了秦王的心脏!
“不——”
在湫洛撕心裂肺的恸哭声中,秦王如一座伟岸的山,笔直地轰然倒地。
狼穆手执“凰剑‘,任秦王沿着剑刃滑落而下,鲜血已将秦王足下一方土地染成湿润的暗红色。漫天的寂静尘烟,化作亘古不动沉沉哀痛,将月色都染上一种说不分明的悲切来。
湫洛箭步上去,扑在秦王身上,却小心翼翼地不敢去碰秦王身上的上口。直到此时,他才看到狼穆究竟下了如何狠手——那每一剑下去,竟都是可以见骨的重创!
泷药寒再拦不住湫洛,况且他也担心秦王状况。此时湫洛冲上前去,泷药寒连忙护在身边,浑身杀气毕露,横剑挡在湫洛和燕军之间。
狼穆却对此毫不在意。他唇角冷冷勾起,用帕子细细擦着剑刃,似是在自言自语,实则让对面的湫洛和泷药寒听得分明:“自古君王寡情。多情者,便是玉石俱焚。“
湫洛从悲伤中抬起头来,一双水眸写尽了愤怒:“秦王已经履行诺言,还不快放了空流!”
“放?我只说‘交换’,何时说过要放?我能保证他今日不会有事,已经是施舍了。”
将“凰剑”回鞘,狼穆低头笑得愈发猖狂起来:“昏君,明知道就算来了我也不会放了空流,却还是为了一个禁脔送死!”
阙让此时已经命人重新捆好了空流,上前低声道:“爷,秦军一旦知道了秦王倒下,很快便会伺机而动。在大军到来前,我们尽快撤退吧。”
“嗯。”
狼穆最后看了湫洛一瞥,留下话来:“太子,母妃的仇怨,我会从你们燕皇室加倍地讨回来!”
湫洛撕下衣袍,只顾为秦王先行止血,根本无暇再理睬狼穆。直到燕军将要退出,湫洛才低头开口,他手上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狠狠地应承道:“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狼穆只是不屑地哼笑,领军消失在一片夜色里。
63.
蒙恬率军赶到竹林的时候,狼穆等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看到秦王的第一眼,纵是身经百战的蒙恬,也顿时面色铁青。根本无需泷药寒说什么,蒙恬一言不发,便将秦王背上马背飞奔离去。湫洛也连忙抢了一名护卫的马,快马加鞭,急追蒙恬而去。
入了秦军大营,蒙恬长驱直入,湫洛却被拦在里军营之外——那些守卫自然是在沙场上见过湫洛,谁肯放过敌军主将?
湫洛被绊马索一拦,连人带马都滚落在地。他一时顾不得疼痛,只是慌忙起身向营内张望,蒙恬和秦王却早已消失在视线里。
“放我进去,秦王受了重伤!”湫洛焦急地张望,却无奈被守卫死死架住。
一名守卫更是嘲讽:“猫哭耗子!陛下怕就是你害死的吧!”
这句话深深刺进湫洛心里,让他心头又是尖锐的疼痛。他一事无从辩驳,只是觉得心头像是灌了铅,堵得分外难受。
那守卫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被说中心事,更是要斩了敌将为秦王报仇。然而还不待他动手,一个声音却横插了进来:
“放他进去。”
众人循声而望,只见扶涯峨冠博带,淡墨长衫,不知何时从帐后绕出,已站在远处冷冷地看着这边。
几名守卫见扶涯亲自出来,连忙拜道:“见过军师。”
扶涯并未理会那些守卫。他长眉星目凝成肃穆之色,却看不出一丝悲喜。扶涯远远遥视而来,叹道:“湫洛公子,你失信了。”
扶涯所指,是当日在暖阳宫,湫洛与扶涯结下的盟约:扶涯为他提供出宫便利,而湫洛,承诺再不动摇秦王之心。
然而,湫洛此时心已随秦王而去,虽扶涯前来兴师问罪,他却只是看了扶涯一眼,半个字都未开脱。湫洛长身深深一拜,便向着蒙恬的去向狂奔而去。
扶涯看着湫洛焦急的背影,淡淡将视线摇向天际,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
罢了,一切境随缘吧……
湫洛闯进秦王帐中的时候,蒙恬已经将秦王放在了榻上。云听笛已经在为秦王疗伤,而唤樱和池影亦是都围榻前。
湫洛的出现,让除了云听笛以外的人,都愕然抬头看向他。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宁静。
“主子!”池影第一个打破了安静,“主子,池影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话音未落,池影已经哭出声来。精致的妆容被泪水晕开,这个爱美的女孩却全然不在意。她死死拽住湫洛的衣袖,哭成泪人:“主子,陛下怎么会这样,陛下一向是所向无敌的啊……”
池影的问话让湫洛难以回答。湫洛望着床上的秦王,心里郁积了太多的悲伤,许久,竟然变成自嘲的惨笑:“是啊,他怎么会这样呢……秦王他一代枭雄,铁蹄披靡,驰骋沙场战无不胜,取敌首级谈笑风生!……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变成这样……”
话未说完,却已是苦泪纵横。这分明是赞扬的话,却被湫洛说的这样苦涩。最后未完的话,变成一阵渐次而起的大笑,回荡在整个营帐之上,分外显出不祥之感。
“主子……”
池影被湫洛突然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唤樱也担忧地上前,却不知该如何将劝阻的话开口。
最后,还是云听笛打破了这种尴尬的局面。他将银针的包裹往榻上一摔,骂道:“吵死了!要发疯到外面去,别吵着本公子!”
云听笛因为白天去救仓砺便没有睡好,此时还要额外医治秦王,心情烂到极点,听道池影哭哭啼啼,湫洛又疯癫自笑,不由得怒火中烧。
这一骂,却反倒让湫洛冷静下来不少。他道了歉,问:“他……怎么样了?”
“命大,那一剑没有正中心脏,还有救,只是什么时候醒来就不知道了,”云听笛收好了东西,吩咐池影做一些简单的清血工作,又补充说,“不过你大可放心,醒来只是时间问题。”
“嗯……”湫洛胡乱应着,心里却还是凌乱如麻。他忽而便想起,秦王在温泉遇袭倒下,也是这般生命垂尾,却依旧笑着说:“哭什么,就是阎王见了朕,也要三跪九叩地送回来。”
一想到秦王两次命悬一线皆是为了自己,湫洛就立即被水雾迷蒙了双眼。
他许久许久凝眸于秦王紧阖的双眸,半晌,终于似是下定了决心般问:“听笛,仓砺呢?”
“在隔壁营帐里歇息,”云听笛不解地抬头,怒了努嘴答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