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岳飞背后,朝郭俊民看去,他明显被镇住了,还没回过神来。
众人也被他震住了,数万人的山林之间,只剩下雨水冲刷大地之声。
岳飞昂然而立,脊背挺得笔直,大声说道:“我辈荷国厚恩,当以忠义报国,立功名,书青史,死且不朽。若叛谋而去,溃为盗贼,偷生苟活,身死名裂,岂是宗老将军所想见到的?”
李良景此时方缓缓开口,道:“我等岂是不堪之辈?只是待遇不公,申诉无门,心中愤恨,方才如此!”
岳飞朗声道:“食君之禄,担君之事!若是飞处事不公,尔等尽可禀明当今圣上,岂可因飞之失,自甘堕落?”
阎中立冷笑道:“你想见圣上,自然是易如反掌,我等若想要面圣,就是千难万难!你说的好听,谁不知道,你是天子宠臣,别说我等见不到,就算是见到了,又有什么用?”
阎中立话音刚落,郭俊民便大声道:“赵桓昏庸,宠幸奸佞,又岂会为我等……”
郭俊民话音未落,便听岳飞怒喝道:“住口!当今天子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
见岳飞肩头抖动,当真动了杀意,我在背后,忙伸出手,按住他的肩头,低声对他说道:“鹏举,你让一让!”
岳飞迟疑片刻,翻身下马,将缰绳交到我的手中。
我握住缰绳,环视四周,最后盯住郭俊民,缓缓的道:“朕就在此!你不用左一个奸佞,又一个小人,有什么话想同朕说,直接说好了!”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愣住了,霎时鸦雀无声,郭俊民,阎中立二人面面相觑,我冷笑一声,道:“卿等见了朕,还不行礼参拜,是真想做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臣贼子么?”
逆臣贼子四个字一出口,仿佛上天感应一般,一道炸雷响过,随即,原先手中拿着兵刃的那些士兵,缓缓的放下兵刃,跪在地上,齐声道:“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阎中立同李良景对望一眼,亦跪下道:“臣等参见陛下!”
我微微昂了头,看向仍旧站在那里的郭俊民,微笑道:“郭卿,你是铁了心要谋反了?”
郭俊民亦看着我,大声道:“臣不敢,臣只是要讨回公道!”
我看向众人,朗声道:“公道自在人心!你说你亲耳听见岳飞同副帅密谋,想要加害与你,朕问你,你何时听到的,他又与谁密谋?当着大家说出来,果真若有此事,朕绝不徇私包庇!若无此事,你煽动军队谋反,诬陷忠良,当罪诛九族!”
郭俊民犹豫了片刻,终于跪下道:“臣今晚前去副帅汪伯彦帐中,亲耳听到汪伯彦对岳飞说道:‘元帅既怕众人不服,干脆趁着今夜下手,杀了宗泽手下的那三人,将其部遣散!’
岳飞说话声音低,我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只听到汪伯彦又大声道:‘圣上对元帅青眼有加,岂会因为流寇盗匪,而责怪与你?’
汪伯彦说了这话,岳飞就大笑了起来,拍手表示赞同!
臣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话,如同此物!”
说毕,便拔出他随身所戴佩剑,双臂运力,铮的一声折断,掷在地上。
我抬眼四望,看样子,显然这番话,郭俊民已经向众人都传达过了,此刻人人脸上都露出愤恨之色,数万道怨恨的目光投向岳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又是汪伯彦!
这一次,他逃不掉了!
雨势却渐渐的缓了下来,我下了马,走到郭俊民面前,将他扶起,又将一旁跪着的阎中立,李景良扶起,站在他们身侧,看向岳飞,森然道:“岳飞,你若有此心,朕饶你不得!”
我这话一说,周围的将士纵声高呼起来,齐声道:“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在心中冷笑一声,继续朝前走去,站到高处,俯看众人,大声道:“岳飞从今日下午一直到现在,跟在朕的身边,寸步未离,如何使得分身法,去同汪伯彦密谋?尔等受人挑拨,中奸人之计矣!”
这话一说,下面又立刻鸦雀无声,过了一会,有名士兵说道:“是!我晚上的时候,看到陛下同元帅在一起了!”
又有几名士兵交头接耳,声音隐隐的传到我的耳中,也尽是亲眼看见,我同岳飞一道。
郭俊民抬头看向我,辩解道:“陛下!臣亲耳所闻,句句属实!陛下不可因为一己之私,包庇岳飞!”
我冷笑一声,盯着他,道:“朕是天子,一言九鼎,岂会说谎?你刚刚也说道,只听见汪伯彦一人大声,岳飞却声音模糊。若是密谋,他们岂会没有心腹守卫?又怎么会大声喧哗?”
郭俊民面露怀疑之色,我伸手,指向岳飞手中郭俊民的头盔,说道:“岳飞曾在滑县与金兵统领完颜宗望交战,一箭射杀虏酋。他若想要杀你,你早就性命不保!分明就是汪伯彦的奸计,挑拨尔等!若是朕所料不错,尔等再去汪伯彦处看看,恐怕他现在,早已逃之夭夭,不知去向了!”
郭俊民思索片刻,猛然惊醒,跪下泣道:“是臣误信人言,是非不分,黑白不明,请陛下恕罪!”
我哼了一声,泠然道:“朕刚刚说过,若是汝言属实,朕决不放过岳飞。若是不实,你煽动叛乱,聚众谋反,诛灭九族!”
此话一出,一旁的李景良,阎中立立刻跪下,磕了几个头,还未开口,我便抢先道:“朕早已下令,岳飞为河东节度使,统领诸军,若是你等想要求情,去求他去!”
众人恍然大悟,齐齐转过身,朝着岳飞叩头。
我亦朝岳飞看去,他神色严肃,见众人磕头,不为所动。
过了一会,才开口说话,他声音不大,却连我这里,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尔等煽动叛乱,罪不可恕!为将者,不明事理,轻信人言,是为不智,忤逆圣上,出言不逊,是为不忠!众人见之而不劝,是为不义!论罪当斩!念在尔等曾破敌力战,些许有功,今暂且寄下人头,三人各责百鞭,今后当尽心竭力,以报圣恩!”
三人复又叩头称谢,岳飞也没答话,接过一旁的军士递过的马鞭,啪的一声,毫不容情,抽将下去。
三人跪在泥浆中,任凭马鞭落下,都咬着牙,哼也不哼一声,鞭声清脆可闻。
一下没多,一下没少,直到打完,岳飞才收了鞭,道:“今国家危难,生灵涂炭,正是我辈报国之时,李景良,阎中立听令!”
那二人齐声道:“愿听元帅调遣!”
岳飞道:“你们二人,各代本部人马回营,严加看管,不得骚动!”
那两人应声答是!
岳飞又转向郭俊民道:“郭俊民带本部人马,兵分四路,前去捉拿叛将汪伯彦!此次叛乱,你是祸首!现在许你戴罪立功,若捉不到,吾当以军法处置,定斩不饶!”
54.汪伯彦X赵构
郭俊民抬起头来,在那一刻,我从侧面,看到他的脸上,神情复杂无比。
最后却停在了凛然之色上,大声道:“末将听令!”
岳飞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上前一步,将郭俊民扶起,又亲手将他的头盔给他戴好。
我知道那不过是他在作秀,那是他在收买人心,那是他在鼓励下属。
可是在那一刻,我竟有些羡慕起郭俊民来,一百鞭子,换来岳飞亲自戴盔,似乎是个不错的交易。
回到太原府衙,喝了孙太医递上的姜汤,又换了干净的袍子,这才重新出府,朝岳飞驻处走去。
他亦已经换了一套青衣软衫,头发整齐的束起,一丝不乱,我在他那里坐了片刻,便有些坐立不安起来,起来走了一圈,忍不住问道:“郭俊民该不会带着部队一去不返了吧?”
岳飞放下书,站起身来,看着我摇了摇头,语气坚定:“不会!”
又走了两圈,郭俊民还是没有回来,我回过头,看着始终站在原地的岳飞,道:“你确信他能够抓到汪伯彦?”
岳飞道:“汪伯彦走的不远,他手下的兵将根本敌不过郭俊民。郭统制想要捉他,并非难事!”
我皱眉道:“朕看这些人,都靠不住的很!这次叛乱算是我们运气好,要是下次恐怕老天就没这么照顾我们了!”
岳飞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道:“兵士叛乱,乃是主将之误!这次是臣一时不察,累的陛下险些遭殃,决不会有下次了!”
我走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隔了半晌,才道:“不管你事,是朕之失!”
他听我这么说,猛然抬头,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我被他看的莫名其妙,问道:“看什么?朕也没三只眼睛吧?”
他缓缓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将眼光移向别处。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的屋檐下,一滴雨滴落下。
看他有些发愣,我忍不住问道:“鹏举,你在想什么呢?”
他也没回头,也没回答我的话。
也不知郭俊民今夜什么时候回来,我重新坐在椅子旁,眼皮有些上下打架。
只听得一旁的岳飞说道:“陛下累了就先去歇息吧,等汪伯彦捉拿回来,臣一定会去叫陛下的!”
我含混的摇了摇头,摆手道:“不……不累,朕就在这里等着……不然不安心!”
又过了一会,倦意再次袭来,我终于有些熬不住了,拿手撑着脑袋,意识有些飘忽。
模模糊糊中,只觉得有人在叫我,胡乱挥了挥手,将那声音赶走。
又觉得有些冷,便往热的地方缩了一缩,很温暖,很安心。
等到再次睁开眼睛,天光已经大亮,环顾四周,我竟然躺在床上,而伺候在床边上的,竟然是高公公那张满是折子的老脸。
吓了一大跳,猛然跳起来,回过头去看了一看,一刹那之间,一股难言的味道涌上心头。
有些慌乱,有些兴奋,也有些手足无措。
我竟然睡在他的床上……
那他夜里,是不是也睡在……
我发现我再想下去,有点脸红心跳,不能自已。
可是又忍不住不去想,在床边站了一会,才回过味来,问高公公:“岳飞呢?”
高公公一如既往的脸上堆着笑,答道:“回陛下,岳帅在外间等陛下呢!”
我很想问问高公公,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来的时候,都看到了些什么。最终忍住,可脑袋中却忍不住胡思乱想,我昨夜明明是坐在椅子上的,是谁把我抱到床上去的?又是谁给我盖好薄被的?我占着他的床,那他是在别处睡呢,还是躺在我身边?
这样想时,血液有些上涌,脚下也有些飘忽,直到梳洗已毕,走出里间,看到岳飞的时候,还飘在云端。
他今日依旧穿着那套盔甲,盔甲上的尘土血渍被擦得干干净净,在清晨略带雾气的阳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来。
看见他,更是有些手足无措,傻笑了两声,然后道:“朕也不知怎么搞的,昨夜居然就这么睡着了,还得麻烦你……”
他却并未理会我这句话,只问道:“陛下,汪伯彦已经捉到了,陛下是一刀砍了,还是要亲自审问?”
嗯?听到这个,我猛然清醒过来。
我昨晚等了一夜,不就是为了要等这个人么?
想到汪伯彦和赵构的关系,而汪伯彦昨夜的突然发难,我心中有点七上八下。
装作不经意的问他:“爱卿可审过汪伯彦了?”
岳飞摇了摇头,道:“全听陛下发落!”
我舒了一口气,抬眼偷偷去瞧他,他神色如常,看来是对于赵构赵佶一事,毫无察觉。
我装模作样的思索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对他道:“汪伯彦之事颇有蹊跷,朕要亲自去审问!”
太原府的牢房,比不上开封府的,更比不上刑部的。
汪伯彦被关在牢房里,看起来,十分狼狈。
几天前,他就是在这太原府的衙门中,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岳飞的。
几天后,他便沦为了阶下囚。
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大概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事情的变化,是如此的惊人吧。
他一直锁在角落里,身上的衣服显然还是我昨天看见他的时候穿的那套,上面染了泥污,血迹,头发散乱,其中的两根白发,在我这个角度,映着牢中的火光,清晰可见。
我带来的侍卫亲兵把守在外,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也不准进来。
而我就坐在临时搬来的那梨木雕花太师椅上,掸了掸袍子,对汪伯彦冷笑一声,盯着他。
他听见我的笑声,似乎是才察觉来了人,缓缓的抬起头,看着我。
这一次,他没有再用恭谨小心的那种让人浑身舒服的眼神看我,而是换上了一种憎恨的,愤慨的眼神。
看来他不再装了呢!
也对,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好装的了!大家都心知肚明。
我挥了挥手,将一旁的侍卫亲兵遣退,开门见山的问道:“赵构在哪里?”
汪伯彦冷笑一声,盯着我,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过了一会,猛然大笑起来,笑的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我冷冷的看着他,等他笑完。
他笑累了,然后摸着自己的肚子,心满意足的喃喃道:“他没死!他果然没死!哈哈,你杀不死他的,你永远也杀不死他的!”
嗯?我听了汪伯彦这半疯半癫的回答,眉头拧到了一起,难道他没有和赵构暗中通过消息么?难道他做的这一切不是受赵构的指使?或者说,到了现在,他竟然还不能确定赵构死没死?那他疯了吗,为什么还要谋反?
我不做声色的端起一碗茶,抿了一口,淡淡的道:“那恐怕也未必了!他的小命,随时都捏在朕的手中,朕想杀他,不费吹灰之力!”
汪伯彦缓缓的站起,隔着牢房的栅栏,对我上下打量了两眼,冷笑道:“赵桓,你无时无刻,不想至康王于死地,康王他日若替天行道,都是被你逼出来的!”
我哐当一声盖上茶碗,将它缓缓
的放在一旁的几案上,淡淡的说道:“你认识朕新提拔起来的刑部侍郎么?”
汪伯彦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我不去理他,自顾自的说道:“朕很早就知道这个人,观察他很久了。无论是多么铁骨铮铮的汉子,落到他的手里,都会生不如死,恨不得自己没活在这个世界上过。”
汪伯彦不为所动。
我站起身,缓缓的走上两步,回过头来,盯着汪伯彦,他的嘴角有血迹渗出,也不知是被谁打得。
我继续开口:“朕的耐性不太好,你知道的,朕并不想这么大老远的,把秦侍郎给喊了来,所以朕问你什么,你最好是乖乖的说!不然落到他的手里,你可是要追悔莫及!”
汪伯彦哼了一声,没有理我,自顾自的靠着大牢的墙壁,用手撑着墙,一点一点的蹲下。
我等了一会,牢房中悄然无声,霉味儿散发出来,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我开口:“你跟随赵构多日,他究竟有什么计划?”
汪伯彦冷笑一声,咳了两下,缓缓道:“我不知道,你也别指望我会说什么!”
我豁然而起,甩了袖子,寒着脸,道:“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朕不客气了!”
背后的咳嗽声急剧起来,似乎是被人揪着肠子一般,我回过头去,看见汪伯彦倒在地上,浑身发抖,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上前两步,看着他的眼神有些飘忽。
又站了许久,却看见缓缓的低下了脑袋,我微微皱了皱眉,怎么汪伯彦这么不经折磨么??
转过身,走出牢房,让人去将孙太医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