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茶杯,淡淡的道:秦尚书,刑部应该不管这些事情吧?
秦桧面不改色,站起身,看着我说道:是不归臣管,只是身为臣子,要为陛下分忧罢了!臣以为不妥!
我亦站起身,关键时刻被他打断,心中非常不高兴,上前一步,逼问道:“有何不妥?”
秦桧毫不畏惧,迎着我的目光,将我从上到下打量,最后停在了我的靴子上,唇角微微颤动了下,然后道:“臣敢问一句,岳飞可知道,西川那两个贼人的真实身份?”
听他这么一说,我浑身一震,我从未告诉过岳飞,那两个人是谁。
却见秦桧转过身去,慢悠悠的说道:“刘将军也算得上能征善战之人,昔日同西夏兵作战,都并未有过惨败。怎么此次去平定西川,平了一年多,费钱费粮,却连个贼人的毛都没拿下?”
我呆住了,秦桧转过身,看着我,目光中露出怜悯之色,过了片刻,才道:“臣实在不愿有人如此蒙蔽陛下!刘将军世代为官,将门之后,他的父亲多次败仗,却从未受过朝廷惩罚,陛下英明如此,不会不知道是为什么吧?”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我知道,因为他老爹,懂得判断形势,懂得皇帝的心思,该胜得,不会败;该败的,不会胜;至于拿不准的,就一个字——拖!
那么,看起来嘻嘻哈哈,走之前对我拍胸脯保证,即便是我亲爹,也要捉回来大卸八块的刘光世,不会蠢到如此地步,真的将我的亲爹杀死!
那么多次的机会,他都故意逃跑,为的是什么?
秦桧看了我两眼,上前半步,对我温言道:“陛下,此次去的是刘将军,知道分寸,不会乱来,若是岳飞前去,陛下以为,以他的性子,知道了真实情况,会做些什么事情?”
我的眉头,皱了起来,想起他的过往。
那日,他回来,见我守孝期间要赏梅,都已经颇为不悦,要是知道,我把两个根本不是皇族的家伙,冒充了赵佶赵构,葬入皇陵,又将自己的父亲逼走,四处追杀,他会怎么想?
想到历史上,他锐意北伐,志在迎回徽钦二帝,闹得最后风波亭惨案。
他的脾气,这么多天的相处,我亦很清楚,忠孝耿直,只认道理,并不认人。昔日剿灭范琼,钟相等,那可是因为那两人本来就是叛党。
可进攻西川,待得他同赵构见面,他定然知道,那个,并不是什么假冒皇族之人,而是,真正的太上皇和他曾经为之效力过的康王!
面对太上皇的时候,和他以前的旧主的时候,他还能不遗余力的,执行他的作战计划吗?
紧紧咬着嘴唇,这件事情,的的确确是我疏忽了,抑或,不是我疏忽,而是我有意逃避?
猛然抬头,看着秦桧,他正一脸坦然的看着我。
想了想,问道:“你刚刚提到张浚?”
秦桧的目光,再次落到我的靴子上,随即看向窗外。
窗外大雪纷飞,寒梅绽放。
陛下,今夜,似乎是入冬以来,第一场雪呢!
臣本来是准备出门赏雪,只是遇到张大人在宫门处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所以上去攀谈了两句,这才知道,原来岳元帅在宫中,有要事同陛下商议……
秦桧的话还未说完,我勃然变色。
冷笑一声,转身而去。
却听得秦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陛下,臣斗胆说一句……”
我止住脚步,转过身看着他,他的脸色变得发青发白,看着内阁的目光,带着些怨恨之色,随即看向我,道:“臣真不明白,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哪里比不上那个利用陛下达到自己目的的小人?”
我听了这话,胸中怒意更甚,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微微抬头,看着我,扬了扬眉,伸出手,将我的手缓缓的拉开,又将我握成拳的手指,一根根的掰开,最后,将他自己的领口扯了扯,弄得整齐,才叹道:“岳元帅手握重兵,威望如日中天,陛下小心了!”
我冷笑一声,扫过他的脸,森然道:“朕做事,还用你教么?”
秦桧低下头,躬身道:“陛下雄才大略,杀伐决断,乃不世明君。臣不过关心陛下,俗语说,关心则乱,是臣想太多了!”
我沉默不语,转过头去,阁中的炭火烧的正噼啪作响,蓝色的火苗上,偶尔有黑色的灰烬往上飞扬,在一片静谧之中,显得有些诡异。
定了定神,张浚在宫门口处等岳飞?
怪不得岳飞今夜前来见我,有一直好言好语,对我的一些无理要求,也不拒绝。
原来如此!
压下心中止不住涌上来的失望和愤怒,甚至还有一丝丝的悲哀,对秦桧淡淡一笑,道:“会之没有想太多,你做的很好,朕当有赏!”
秦桧抬起头,看着我,原以为他会兴奋,高兴,却没料到,他的眼中,却没有丝毫兴奋之色,反而有一丝隐痛划过。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朕知道,你一直都不想做刑部尚书,过两日朕便让议事堂的下旨,让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秦桧谢恩,我站起身,转过头,时间也不早了,爱卿你早些回去休息好了!
看不见秦桧的表情,只听得秦桧在后面幽幽的说道,陛下,您的靴子,穿错了。
我止住脚步,停了一停,听到这句话,猛然之间,心如刀绞。
殿外雪落的声音,簌簌的传了进来,殿内的炉火,丝毫不能化解内心的冰凉。
甚至连呼吸都为之一滞。
他是见我闷闷不乐,所以才来的,决不是,为了给张浚说好话而来的!
决不是!
秦桧走了,他的背影,转过厅门,便没了踪迹。
我愣愣的坐在椅子上,椅子的背很硬,在有那么一时片刻,我甚至都有些无法思考。
深深的吸了两口气,才缓过劲来。
秦桧陷害栽赃,那是游刃有余,他说的,不一定是真的,我不信!
特意让高公公去把廖小姑找来。廖小姑是岳飞的崇拜者,她喜欢岳飞,她绝不会胡说八道!
让她冒着雪,去宫门口看了一看。
我在外阁,坐立不安,心中闪过千百个念头,我是直接问他,还是旁敲侧击,或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廖小姑终于回来。
她站在门口,身上落着雪。
然后,她告诉我,在离宫门不远处的一家茶馆,张浚的的确确的,坐在那里,等什么人。
我低了头。挥挥手,让她下去。
要亲口问过岳飞,他今天晚上,究竟前来做什么!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拉开内阁的门,跨了进去。
他微微闭着眼,靠在床头,已经睡了过去。
手中的书落在枕边,脸上带着些许笑容。
我轻手轻脚的走上前去,缓缓坐下,呆呆的看着他。
烛光下的面庞,依旧硬朗,神采飞扬。
伸出手,将尚未盖好的被子,给他盖好。
蜜色的肌肤,温润的气息,以及略微宽阔的肩膀。
最终没忍住,倚在他的怀中,隔着被子,抱着他的腰。
却听见他轻轻哼了一声,动了动。
我抬起头,仰视着他,他的眼,微微睁开,然后停留在我的脸上。
在那么一刻,他的眼中,有些迷茫,随即,他的目光,往下看,看到了我的手臂。
我的手臂,依旧抱着他的腰。
我知道他在看我,我却不想放开,反而手上用力,抱的更紧了些。
靠在他的胸口,我能清楚的听见,他心脏的跳动,猛然加速。
他伸出手,将我的手臂拉开,我不肯,用尽全身力气,与他抗衡。他最终放弃,将拉开我的手,改成拍了拍我的背,柔声问道:“陛下,怎么了?”
我心中一片乱麻,根本不知道该从哪一件事情说起,仰起头,呆呆的看着他,生怕我不论问哪一件事,都会让我失望万分。
最终,我扭过头,低声说道:“朕……朕一个人,觉得冷……”
他闻言一惊,连忙伸出手来,探了探我的额头,又摸了摸我的手,皱眉道:“陛下怎么了?额头滚烫,手上又这么冷?可是病了?赶快叫太医过来看看吧!”
我缓缓的摇头,松开他,坐好,将靴子脱掉,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怎么朕刚刚穿错了靴子,你也没看出来?”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终道:臣一时不察,请陛下恕罪!
我掀开被子,坐在他对面,一双脚早已被冻得冰凉,不敢去挨他,离得他远了些,将塌边的窗子打开。
风卷着雪,扑面而来,窗外琼枝玉叶,满目银妆,我吸了一口气,过了片刻,道:“爱卿似乎还有话没有说完,就这么睡了,是准备明日再进宫面圣么?”
说完这句话,我依旧盯着窗外的雪。第一场雪,真大。
却听得身旁的人笑了笑,道:“陛下明察秋毫,德远曾与我说道,若是陛下问起他能否都督关陕,让我据实回答。”
我在心中冷笑了一声,依旧看着那快要承受不住雪的重量被压断的枯枝,不露声色的问道:“你今日进宫,也是他劝你进来的吧?”
身旁的人嗯了一声。
一腔热血霎时变得冰凉,转过头,看着他,微笑道:“那鹏举打算,什么时候回去给德远通报这个好消息呢?”
岳飞浑身一震,愣愣的看着我,过了片刻,才道:“陛下此言,是何意思?”
我收了笑,冷冷的看着他,心中波澜起伏,只差下一秒就要将他揪住,狠狠的揍一顿。
平熄了胸中的火焰,淡淡的道:“鹏举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么?朕曾经三令五申,不准官员私下结交,鹏举回来,不仅住在德远家中,还冒着严寒,半夜进宫,为他的功名奔波劳碌,得不到朕的答案,就不肯离去……”
岳飞猛然掀开被子,跪在地上,颤声道:“臣绝无此意!张宣抚确确实实是让臣进宫,帮他说两句好话,只是臣……臣留下,并非为此!”
我亦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他,笑了笑,道:“是因为天降大雪,所以回去不成?”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中有些怒意,随即压下,低声道:“若非陛下执意相留,臣此刻,早已睡熟!”
我哼了一声,万分不悦,讥讽道:“睡熟?有人在宫外,冒着雪等你的消息,你能睡熟?你明明知道,只要是你说的,朕都会毫无反抗的应允。干什么不一早直接说了了事?还等到这大半夜的?”
他浑身有些发抖,看了我半晌,最后,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笑,泠然道:“陛下到底讲不讲道理?”
76.天地知之,他不知。
终究没有耐心了吧??
我在心中苦笑,被我说穿,便不愿再好言好语了?
看着不远处,被小太监插入花瓶的腊梅。
尚未全开,淡黄色的花苞,便已凋落。
我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淡淡的道:“这件事情,朕不想再提了!你此次前去带兵攻打西川,朕尚有一事未曾与你说!”
他脸上亦带了捉摸不定的笑容,似是哂笑。
“陛下今夜,将臣留下,是为了此事吧?”
我懒得辩驳,扭过头,看着窗外:“你说是,那就是好了!”
过了许久,他缓缓站起身,看着我,目光中有少许隐痛:“陛下有何事?请直言!”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要遮掩?
我笑了笑,然后从书桌上翻出一封诏书——《讨桓诏书》。
递到他面前,缓缓的道:“上面将朕骂的不堪入耳,你一向爱君如命的,有人这样骂朕,你想必也咽不下这口气,会将他赶尽杀绝吧?”
面前的人,狐疑的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继续说道:“只是,如果这个人,有资格骂朕,你会如何?”
他拿着诏书,仔仔细细的看了两遍。
赵佶的瘦金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模仿的出的!
他终于抬起头来,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我。
他明白了?
我面无表情,对他点头:“不错!就是你想的那样!这两个人,没有死。并不是什么招摇撞骗冒充皇族之人,他们一个是我的爹爹,一个是我的弟弟!”
说完这句话,我没有再说话。
他更是半句话都没有说,气氛就此僵持住。
只有窗外雪落的声音,风使劲的吹着,窗户没有关好,一阵风扑过来,房内的蜡烛呼啦一下被吹熄。
我能听得见他的心跳声,更能够看得见,他起伏不定的胸口,以及,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
最终,我服软了,叹了口气,柔声道,爱卿,你若当真不愿前去征讨,朕派其它人去就是!
他却不答,只看着我,仿佛从来不认识我一般,过了许久,才道,那皇陵之中躺着的,又是谁?
我不答,他却笑了一声,自然是两个长得同太上皇和康王相似的无辜之人了!
我咬牙,点头道:“你说的半点也没错!”
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眼睛阖上,看不见他的眼神。只能借着外面的雪所反射进来的光,看见他面部的肌肉,在不受控制的跳动!
最终,他睁开眼,看向我,缓缓的道:“原来如此!陛下拐弯抹角了这大半夜,原来是为了此事!”
我从未见过他对我露出如此失望而又心痛的神色,心中猛然慌乱,忙伸出手,拉住他的,慌乱道:“不!不是!朕是真的,想见到你,想亲近你!”
他却冷笑一声,将我的手扯开。
我用力,他的力气却更大,最终将我的臂膀,扯得生疼,将我的手,扯的离开了他的。
我想再次上前,不料他却冷冷的看着我,那种冰冷的眼神,让我有些魂飞魄散。
说出的话,更让我如堕冰窟。
“陛下想让臣做什么,直接下旨就可!不必装出这种楚楚可怜的模样,四处招摇!”
我颤声分辨道:“我没有!”
他上下打量我一眼,逼近我一步,眼中有着怒焰,恨声道:“没有?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一个大男人,被我说两句就好像天塌了一般,作出这种委屈样,给谁看?”
抬眼看着他,我有些发抖,牙齿不受控制的打下打架。
他亦盯着我,先前的些须温柔,一扫而空。
猛然间,我大笑数声,转过身,仰起头,生怕一不小心,落下泪来,便更要被他轻视。
紧紧的握着拳,深呼吸。
一次,两次,三次……
心绪稍稍平静,这才开口,用尽量平稳的语调,慢慢的说道:“岳卿家,你不觉得,如此同朕说话,过于逾越了么?”
转过头,面前的人,抖的比我更厉害,他看了我一眼,最终跪在地上,抱拳道:“臣请陛下恕罪!”
他的声音中,有些我都不敢置信的哽咽。
我扬了扬眉,你就直说了吧,你到底去不去西川?到底杀不杀那两个人?
他的肩头,竟忍不住的颤抖,最终,他抬起眼,看了我半晌,惨然一笑,开口道:“陛下对臣,恩宠有佳。臣未有大功,便已位极人臣。既然陛下要用臣,臣遵旨!”
看见他这副模样,我更觉得心头一阵又一阵的抽搐。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这决不是我想要的!
过了半晌,我有些失魂落魄的上前,将他从地上扶起。
呆呆的看着他,却冷不防听见他开口:“陛下,请不要拿这种眼神看臣!”
我怔住了,茫然问道:“什么眼神?”
他将头扭到一旁,喉头上下抖动,却什么话都没说。
阁中静谧一片,烛火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