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平淡声音的深处感受到了苦涩的声响,深月不自觉伸出了手。
触上了察觉此事而俯视自己之人的面颊,像是要包覆住般试着将手放了上去。冰凉的肌肤自然不在话下,连貌似胡渣痕迹的扎手感,都教人爱怜得几乎落下泪来。
回忆起当初,向这个人借来的书本。
说是即使放在船上也没有人会看——尽管如此却还是收上船,留在手边。很显然一直珍惜保管至今。
——是从祖母那儿收到的书本,这个人如是说过。
对只知道肖像画上的母亲的深月而言,完全不知道所谓的家人是什么样的事物。即使如此,对肯拉特来说,「祖母」是相当重要的人,这件事他却再明白不过。
黑暗中,微微一笑的肯拉特,握住了那摸着脸颊的深月的手,无视于深月那因手腕内侧被啃啮而惊慌动摇的肩头,这回是手掌的肌肤为之所舔舐。宛若压抑般地忍耐着那缓缓渗入肌肤的感觉时,连同腰肢一同给紧紧地搂住不放。
「虽然之前也问过了——想要搭我的船吗?」
在此般相互依偎下过了片刻之后,深月被对方低声询问。宛如要将额头叠上无法回答的深月般地偎近了脸,肯拉特再次说道。
「不想乘上我的船,一起旅行看看吗?」
过去能够坦然点头的言语,而今却好不容易才能对其含糊一笑。
只是一时的玩笑话。没有恶意,像是文字游戏般的词汇。连那种事也没有察觉,过去天真欢笑的自己的那份幼稚令人厌恶,令人羡慕。
这个人马上就要结束买卖,回到遥远的异国去了。在海洋遥远的彼端,一定有着殷切盼望其返国的家人在。
岛上的工作完结之后,深月就要被熟客赎身了。即使那儿是个比之花街更能自在生活的场所,但必定也是要在被框限下度过一生。
脑海中浮现的,是与千早一同望过,白昼时的海洋。在其中游泳的,鱼儿身影。
『那不行哟。如果不是淡水的话金鱼是无法生存的。』
想起了面对说想要将金鱼放生海中的深月,千早所回答的话。
『况且也不是能够度过寒冬的鱼儿,所以就一如既往地疼爱它们吧。』
是啊——再怎么说,金鱼毕竟是金鱼。
被温柔的环抱之下,深月静默地体认到。
身分也好立场也好,打一开始便是天壤之别。若这个人是优游于海洋中的巨大鱼儿,深月就不过是只只能绕着金鱼缸团团转的渺小金鱼。
即便再怎么向往宽广无垠的大海,金鱼还是无法生存于海水中。仅能够从被赋予的小小牢笼内,眺望着外头……
被低沉的嗓音呼唤了名字,察觉到对方是在等待着方才问题的回答,深月紧紧抱住了肯拉特。下颔被抬起,被吻上了舌尖交缠的亲吻的同时,深月仅是吟咏着眼前之人的名字。
『不想乘上我的船,一起旅行看看吗?』
就先记住这番话语吧,深月如是思忖。
——尽管那是,绝对无法实现的事。
第九章
千早过来转达楼主说要他回去花街的命令,是深月在岛上生活的日数进入二位数的时候。
「只要你方便的时候便成,希望你白天时回花街去,说是这么回事。还说一会儿就结束了。」
对「白天时」这词大惑不解,似乎连千早也同样如此。隔天早晨等待岛门开启,深月离开了岛。
风化区的清晨,简直静谧得惊人。那也是待住宿的客人回去了之后好不容易得以就寝的游女们唯一的休息时间。在其间,深月给千早陪同着,以圆帽藏起了眼周,比平常更为低下脸来地回到了三浦屋。被带进了位于二楼自己的房间,提醒着「楼主马上就来了所以稍等一下」,深月度过惶惶不安的时间。
楼主现身,是在约莫过了巳时的时候。
起床的游女们朝浴池走去,租书业者、信差以及梳头师傅进进出出,这是花街中最为纷乱的时刻。虽然几乎没有游客出入,但路上应该是相当地熙来攘往,一想到自己是在其中走回来的深月就变得郁闷起来。
若是平时,对这类事情比深月还要更为敏感的楼主,不料却是一副几乎吓人的好心情。进了房间以后就站在原地,也不坐下,就这样看着深月。
「差不多白天接客开始的时候,高见屋的大楼主好像就会过来了。说是想趁今天之内把你带走,所以你先打点好你的东西吧。」
面对唐突的说辞,深月感觉眼前变得一片空白。停顿半晌,深月总算是榨出了声音。
「但……但是,楼主大人……先前,不是说等结束了岛上的工作以后,再接受那番提议吗……而且,千早姐姐那儿说回来这边只是一会儿就结束的事。」
「千早已经回去了。我也吩咐她转告商馆长大人,说你自此之后不再去岛上。」
望着因为出乎意料的答复而哑然的深月,楼主仍然带着笑容地说道。
「虽然拜托千早传口信的时候,原本还只是说想要看看你的脸而已。但既然也正好是告了一个段落的天数,应该没有挂心之事了吧?」
岛上的工作是以三天为一个段落,所以在那个段落就结束也无妨吧,言下之意正是如此。
「说是乡下的房子比预期的还要快建好,所以决定早点儿搬迁。尽管已经决定赎身了,却一直要让你先接客也怪可怜的,他打之前就总是这样说呐。」
「那——」
「衣物似乎会帮你准备过来,所以先别化妆较为妥当。会请人帮你备好替代浴池用的热水,你只要先行梳洗便成。」
不给深月说些什么的空暇,楼主以满脸的笑容径自说完后便出了房间。
只身被留在房间里,深月茫然地呆望紧闭的门扉。
听着逐渐远离的脚步声,身体擅自动了。才推开拉门踏出几步路,此时,从背后被以严厉的声音叫到了名字。
「你在那种地方做什么。谁说可以出房间的?」
「那、那个……楼主大人。」
硬是吞回说到半途的话语,深月抬头看着奔近的女侍。
「有话,想对楼主大人说。不好意思,请那样转告——」
瞬间,深月仿佛被撞似地给推回了房间中。
「楼主很忙呢,总不可能事事都照顾到你吧。」
连同撂下台词般的回答被推进更里头,拉门在深月鼻尖前被关了起来。霎时间,窥见似乎是步近了九重身后的游女,那斑斓的礼服色彩。
现在可是大白天——是深月不被允许步出走廊的时间,在隔着纸门听见了九重那简直卑躬屈膝得惊人的声音之后,深月才会意到这件事。九重为突然间阻挡去路的深月所做的无礼举动,频频致歉。从隐隐可听见的声音,才明白看来是位头牌阶级的游女,正要返回连宿数日的客人所等待的客房。
在房间中,颓坐在榻榻米上,深月变得无法动弹。
思忖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深月有了半分觉悟。
至这个日子来临,还不出一个月。原本打算在那之前,痛下决心的。至少希望能在那天前,珍惜与肯拉特一同度过的时光。
「深月。」回忆起今朝肯拉特低沉呼唤自己的声音。「若天晴的话今晚也出外散步吧。」他如此邀请自己。捏捏片刻间没有回答的深月脸颊,并对自己说因为很期待所以就陪陪他好吗。
那,已是最后。
已经再也见不着那个人了。倾听那个声音也好,注视那个容颜也好——被那双手所抚慰,都不会再有了。
搁在膝上的双手,微微颤抖。即使捏住了袖子也无法停止的哆嗦相当刺眼,深月于是紧闭上双眼。
感觉全身,仿佛逐渐结冻。
宛如依借着深陷掌中的疼痛,深月只是不住发颤。
熟客造访深月的房间,是在白昼接客开始不久时。
深月回答的声音,略为嘶哑。低俯的视线前端,尽管确实看见在进房客人背后的拉门关上了,却仍无法马上将脸扬起。
在白昼时与花街的客人面对面,这还是第一次。
是知道深月正在犹豫吧,对方以沉着的声音催促深月将脸抬起来。在踌躇不定之间,这次又被对方吩咐让他看看眼睛的颜色。
『若是指你眼睛之事,他已然知悉了。』
想起以前楼主所说的话,战战兢兢地试着抬起了脸。
不知不觉间熟客已较方才更为靠近深月,从正前方与深月四目相对着。
几年来,只曾在纸灯的微光中见过面的这位熟客,或许是初次看清吧,对深月那银灰色的眼瞳,稍稍挑起了眉毛。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被问及近来可好,深月仅是点了个头。
「我想你已经听说这事了才是——虽然都事已至今了,你可有意愿过来老夫这边?」
询问的声音温和沉稳,丝毫没有逼促深月的样子。手捻烟管,眯着眼睛望着这儿。同一派静默的深月,说道关于接下来要搬迁的地方与今后的生活。
「烧饭和家中大小事,都决定要拜托来工作的女性。因为在乡下地方,只雇得到眼睛不好的老人家,所以你若是能来帮忙的话就省事多了。」
作为更替衣物被递出来的服装,是对深月而言相当陌生的男装。然而却色感温和成套齐全。默不作声地注视之后,大楼主似乎笑了。
「一想到是你要穿,就无论如何都会挑成那种颜色呢。不和喜好的话虽然很对不住,但现在就将就点收下吧。替换的衣物就由你来挑选请人裁缝便成。削剪那头秀发也是,等在那儿安定下来之后再做吧。你现在这模样是最后一次看见了,也真是糟蹋了你那身姿态呐。」
对方选择了深月喜爱穿着的颜色——明明一眼就察觉了那件事,深月却没有办法率直地感到高兴。
眼前看着过来迎接自己的熟客,脑海中掠过的却净是肯拉特的事。听了千早的话会怎么想,现在正在做什么,总是与深月一同用的午膳现在是在哪儿与谁共进的呢?
对于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就突然不再回去的深月,是否会觉得自己是个不知礼数的孩子而感到生气呢?
「深月?怎么了呐?」
被诧异的声音唤著名字,深月紧闭双眼。维持坐姿,将两手与额头贴上榻榻米。
「十分抱歉。」硬挤出的嗓音听在自己耳里也颤抖不已。「对您的心意我感到相当高兴。也知道于我这般身分而言,实为奢望之事。然而——真是十分抱歉。恕难从命。」
发觉坐在对侧的对方,身子微微一动。
「明白此乃承蒙诸多厚爱,却不视好歹之举。但,就唯有这件事,请您……请您多多见谅。」
此后,语句没有再接续下去。
面对仅是将额头贴上榻榻米不住道歉的深月这模样,熟客什么也没有说。漫长的沉默之后,他敲了敲烟灰缸,将烟灰抖落。「是吗?」对方吐出这么一句。
「原本还以为若有你作伴就不会寂寞了呐。」
柔和的声音,使歉疚感益发强烈。单是再三反复出口致歉,便已用尽全力。
如此温柔的人——在知悉了深月的事后,还同自己说希望能留在身边——对一个被恩情与秘密束缚之身来说,是过于奢侈之事。
若是跟随这个人过去,应该不用担心今后的事吧?一定能过得既平稳又安定,如楼主所言,那样做才是上上之策吧。
——即使如此,但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点头。尽管约定好的岛上生活只剩下半个月左右,却无法舍弃那些日子。
明知自己正做着愚蠢的事,但仍想要待在碧蓝眼瞳的那人身边。那是,对深月而言独一无二,自诞生以来最初的愿望。
「你像那般断然诉说事情还是头一遭呢——是有哪位,喜欢的对象出现了吗?」
惊慌动摇的肩膀,似乎已成了答案。会心一笑的气息之后,深月被吩咐道将脸抬起来。
缓缓地,试着将脸扬起。
熟客带着一副似乎想说那就没办法了、某种寂寞的神情。凝视着深月一会儿后,慢慢起身。
「我想大概不会再见面了……好好保重哟。」
「客倌,大人——」
「在喜欢的人那儿,要让他好好珍惜你呐。连同夕雾的份。」
抚摸一下深月的脸颊,以手势制止他说无须目送,熟客离开了房间。
在端坐之下目送那已然眼熟的背影同时,才明白了那位客人认识母亲——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对深月百般眷顾也未可知。
『要让他好好珍惜你呐。』
才刚传入耳里的温柔话语,宛若要渗入发疼的胸口一般地萦绕着。
仿佛听见了,走廊地板嘎吱作响的声音。
三浦屋在这个风化区中,也算是相当老字号的青楼。似乎是在分散处处的青楼被集中至这个城镇以前,就存在于这片土地。虽然借着新造或男役、下人之手不停被擦拭清理的走廊光可鉴人,但每当有人走过便会发出嘎吱声,也是无可厚非的。
一面呼出气息,深月一面朝昏沉的黑暗中凝视。被弃置在远处地面上的短袖和服与腰带映入了眼帘,深月隐隐思索着仿佛曾在某处见过。
恍惚目光凝视的前方,从阖起的拉门隙缝射入的一线光芒,横过了深月的脚踝。包覆着那双足的唯有一件和服内衣,于是才发觉地面上的衣物是自己的东西。
双手被自天花板垂吊下的绳索给捆在一起,背后贴上了冰冷的墙壁。手腕与肩膀犹如麻木般地灼热。将深月绑起的绳索位置偏高,单是双脚的指尖要搔到榻榻米就十分不易了,想要换成稍微轻松点的姿势而偎上背后的墙面时,被痛打一番的肌肤,则处处皆刺也似地疼痛。
思考着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总算才想起自己正位于何处。
擅自回绝赎身提议的这件事,触到了楼主的逆鳞。熟客离去不久后,随着前所未闻的粗暴脚步声,一脸怒意的楼主匆忙赶到。以仿佛是初次听见的语言将深月怒骂一阵后,嘶声叫来女侍九重。被横眉竖眼的九重拖行扔进的被褥室中,脱得只剩一件和服内衣,捆住双手吊了起来。
直到方才还用木条抽打深月的女侍,看来似乎是被谁给叫走了。大概马上就会回来,继续他的处罚吧。
走廊再次吱吱作响,纷杂的跫音仿佛混杂交错般地朝这儿靠近。猜想是九重折回来了,深月于是咬紧牙关,倏地视野一片明亮。
因刺目感而背过脸去之后,深月察觉面向走廊的拉门被开启。
「快点儿放下来——若是让他受伤了……会很生气——」
「……所以,说过已经不会再让这家伙去岛了,都那样——」
由断断续续传入耳中的噪音,注意到进来是千早与楼主。话虽如此,也无力将任之低垂的头给抬起,深月微微地喘着气。
深月思索着应该已经返回岛上的千早,为何会在这里。
「即使对妾身说也很困扰呐。原本应该约好了这个孩子暂时还得待在岛上才是。就那样单方面的说不让他去,船长大人会动怒也非不合理的事不是吗?」
「什么动怒的,这家伙已决定要被赎身了。替代者明天就会送过去,这我已说过了吧?」
「说是不要替代者,一定要这孩子。况且,已经婉拒赎身的提议了,方才您不是才说过吗?」
「是这家伙擅自拒绝的!俺可没准。像那样的好事是不可能再有了!明明事先都说过,已经转达会欣然接受了。」楼主的声音宛若要一吐为快似地不悦。
隔了一段间所听见的千早声音,平静沉稳。
「总而言之,船长大人很中意这孩子。若怎么样也不肯送过去的话那边也是自有打算的,虽然之前也说过了——什么意思您清楚吧?」
「又在说那个了!这家伙是个男的,如果进出岛被官差知道了那边也同样会觉得困扰吧!原本,当初过来要求要违反规矩的就是商馆长大人那方——」
「论困扰,商馆长大人也是相同的。说自有打算的是船长大人那边,还说即使被发现违反了规矩,因为自己不久便要离开这个国家了所以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