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吗?听说跌倒了,很痛吗?」
「稍微而已。承蒙千早姐姐帮忙包扎,我想立刻就会痊愈了。」
「是吗——真是细心地女性呐,跟一板一眼的商馆长完全不同。」
因喃喃细语声而扬起视线时,肯拉特正目不转晴的朝下望着深月。
「跟千早打之前就认识吗?」
「是的。她既是名届三浦屋头牌的大人,且自我幼时开始,就蒙其诸多照顾。而今也依然受到百般疼爱。」
「是吗?」听到深月如此回答之后挪动的修长指尖,轻抚上了眼周。
「大概,与这双眼睛的颜色也有关系吧。」
小心翼翼地怀抱着愕然仰望的深月,肯拉特开口。
「这是从商馆长那听来的,千早去年,好像生了个孩子呐。依商馆长所言看来,那不到半年就夭折的孩子眼瞳颜色,似乎和你如出一辙。」
关于瞳孔色泽的事还是头一次知晓,深月瞪大了眼。
「若可以的话,是希望能带回祖国,但这国家无论是本国人,或混血儿也好,都是不准到国外去的。他想说既然总有一天会分离,于是为了让孩子将来能继承岛上的工作,原本似乎是想要事先准备一番的。当然,千早他们之后的生活也包含在内。」
深月感觉仿佛了解了至今千早关怀备至的其中涵义。
她是位对深月的境遇也好,花街与岛的规矩也罢全都了然于心的人。对于现下深月无路可逃的处境,与深月本身同样感同身受。
正因为如此,所以才那么样地担心深月的处境——
「对她撒娇吧。那对千早来说应该比什么都来得高兴吧。」
「撒、撒娇?」
「因为已经无法让死去的孩子撒娇了啊。就算不是这样,你也还是多跟别人撒娇点比较好。」
对于意想不到的话语眨眨眼,深月模棱两可地笑了。
「我觉得,我已经相当撒娇了。对姐姐大人也好,肯拉特大人也好……」
「好像从根本上关于那方面的标准就不同啊。」
苦笑的肯拉特,轻轻将他横卧地放在睡床上。被撑在后颈的手抱了过去的头微微呼着气息,深月的朱唇被啄了上。
比起每一挪动身子便引发的疼痛,想要触碰这个人的意念还更为强烈。摸索唇瓣交叠之处的亲吻仍嫌不足,深月以伸展的指尖紧抓住宽阔的肩膀。
交相接触的唇,扬起了微笑的形状。肯拉特回应般地温柔啮咬了深月的舌尖,旋即又自鼻尖至眼角落下宛如安抚般的吻。略微亲啄的那吻,感觉上还比较近似于正温柔制止着乞求那件事的深月,于是深月心想莫非是扫了他的兴致而胸口深处一阵发冷。
怯生生地,深月抬头望着近在眉睫间的那人。
「肯拉特大人……」
「是很想碰你,我也想看你露出可爱的表情呀。可是不想在勉强你之下做这做那的——伤势痊愈之前,就用这些忍耐一下吧。」
深月将头靠上那戏谵般说道的人的肩膀,在其双臂中被包围起。由于那俯视的表情沉着安稳,深月的心情变得仿佛泫然欲泣。
如果真的是金鱼就好了,注视着映照在视线范围边端窗际上的金鱼缸,深月这般想着。
若是那只金鱼,就能一直待在这儿。至少在这个人留在这儿的期间,无须离开他身旁。能够仅仅怀抱着这个人的记忆,迎接或许无法度过的寒冬。
咽下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深月再度伸出手。紧捏住近在相互依偎距离之下那人的袖子时,被肯拉特的大手抚摸了脸颊。
被这样温柔地对待,明明欣喜却又感到恐惧。
『接了怎么样的客人,多少人?』
自深月哭了出来的那夜以来,这人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花街中的工作。一同躺上睡床时亦然,与从前相同——或许是更加地,变得惦念着自己。
愈是被温柔对待,那时宛如冻结般嗓音的声响就愈是深陷胸口里头。
「别自满起来了」,若不这样训诫,一定会会错意的。然后把「之所以能这样只因为自己是个被买下之身」这件事抛诸脑后,变得想要去依赖。
险些儿就要全盘托出,寻求协助了——
感觉那肤浅的想法仿佛要浮现于表情之上,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不想要那样的面容被瞧见,深月宛如要钻入身旁之人的怀中似地紧搂着他不放。
自深月紧抓住的胸膛所传来的小小的笑声仿佛私语一般,为了不影响伤口,于是被谨慎地,但亦结结实实地拥抱住。
若能永远这样下去就好了,深月不住地企盼着。
从触上鼻尖的服装,飘来阵阵深月所不知的味道。
那是遥远异国的气味,朦眬间深月如此认为。
第十章
所谓时光的流逝,真是件奇妙的事。
独自一人的白昼仿佛温吞吞似地漫长,两人一同度过的黑夜却仿佛被偷盗了般的短暂。期望能永远持续的夜晚几近蛮横地稍纵即逝,之后所带来的是深月企盼能永远不要来临的早晨。
轻轻挪开贴上下唇的指头,深月凝视着映照在镜中自己的容颜。
来到岛上之前,深月原本并非如此。黎明结束工作而早晨就寝,过午起身打点,等待黑夜投入工作。对于那样的每一日,完全不抱疑问。
客人温柔也好粗暴也罢,并没有多大差别。工作结束的深夜,单是望着月光下的城镇就已是一切。一面毫不厌倦地眺望着被窗框所裁切的风景——自己所不知的事物也好,在那前头无穷遥远的地方有片未曾见过的土地也罢,这些深月丝毫不曾想像过。
那时的深月必定是宛若半梦半醒一般吧?正因为不懂真切地期盼些什么,才能够像那样过活,而今他如此认为。
——今日,就是在岛上度过的最后一日。
目送完肯拉特之后,深月拜托千早,在午前整装完毕。
盘成艳丽形状的秀发上插着仍尚崭新的珊瑚簪子,以及漆器排梳。在四季花草图样的短袖和服上将腰带系成了文库结,披上穿着次数屈指可数的礼服伫立在镜前。
大概是昨晚几乎没有成眠的缘故,镜中的深月带着相当苍白的脸色。阳光没有照射到的一楼微暗,或许是因此之故,那刚施上的胭脂几近可恨地艳红映照着。
「……要准备回去,不是还太早吗?」
深月因低沉的声音传来而回过头,不知是何时回来的,肯拉特正站在背后。
自然而然漾出微笑,牵起礼服下摆全身转了过去,深月仰望着伫立在眼前的高挑男子。
「承蒙您多方照顾了。我将在今天返回花街。」
「喔。」男人含糊回答,依旧直直将视线停在深月上纹风不动。停顿片刻,说了一句:「那头发是?特地叫来了千早吗?」
「由于单凭我一人,无法盘起——因为我想今天,也许就是最后了。」
「——」
肯拉特沉默半晌,凝视深月那挺直着背脊的站姿之后,轻轻将手伸过来。
为了想要一直触碰着那将脸颊温柔包覆起的手掌,深月缓缓将手扬起。在硕大的手上,试着将自己的手掌重叠上去。
这个人的手掌与指头抚触的瞬间总是冰冷的,在将手贴上一动也不动之际,双方的体温仿佛相互混同般融合于肌肤上。那种感觉,深月相当地喜欢。
「……不要擅自决定是最后。到我回去之前,还有些时日吧?」
伴随着似乎不悦的声音,以像是对待易碎物品般的动作被搂了过去。
「为什么要早早就整理好这身样子?要我解开头发脱下你穿着的衣物,然后在那之后再去叫千早来吗?去是无妨,但该怎么说明才好呢?」
失望的口气中,听来总觉得似乎含带着闹别扭般的感觉。昨夜毫不犹豫弄乱深月发丝的手指,轻抚着发鬓。
对于任性拒绝赎身的提议而来到岛上的深月,楼主一定无法饶恕。若想到自己最后从处罚当中逃走这事,九重或许也咽不下这口气吧。
也许就要借由那返回花街的脚步,被移往他处了也不一定。正因为明白这事,所以至少想要先让肯拉特看看自己盛装的姿态。
「对肯拉特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深月下定决心一说,肯拉特略微扬起了眉毛。面对催促的表情稍事犹豫之后,好不容易深月开口。
「在您回去祖国之前——是否能够再一次召唤我呢?」
仿佛替代回答,拥抱着后颈的手使了点劲。被环绕腰际的手臂紧抱得几乎喘不过气,双唇被封上。接触的体温与气味使昨夜含带热浪的时刻为之苏醒,感觉肌肤仿佛慢慢一阵骚然。
「……」
唇瓣挪开之际,深月宛如吐息一般呼唤着眼前之人的名字。再度朝自己落下的亲吻较方才更加深邃,甚至齿列深处也都为之所夺。连那气息的窒塞都令人欣喜。
「深月。」被低沉地唤著名字。
因为被拥抱着头使盘起的发丝因此散乱也好,仔细施上的胭脂因亲吻而晕染也罢,一切都无所谓了。就只是不想离开这个人,深月伸出双手。紧抓住宽阔的背,将这体温、嗓音、肌肤都铭记在心吧,他拼命想着。
「我一定会召唤你——而你,也一定要来。」
持续良久的亲吻后,肯拉特低语的字句,仿佛在耳朵深处回荡般地余留着。
第十一章
在花街的日子,单调得令人心生恐惧。
『已经得到承诺,在出航之前能够再一次获得指名。虽然所言任性,但在那之前可否让我留在这儿呢?』
回到花街的当天,瞅着将额头贴上榻榻米请求的深月,楼主的表情仿佛相当不耐。
「……如果真能得到指名的话。』
漫长的沉默之后低吟似地说毕,楼主便完全不再搭理深月。
依稀知晓事情原委的九重,对待深月较从前更为苛薄。话虽如此,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就连被辱骂时夹杂焦躁的言词,都心生不舍。
据说岛上的指名,是透过商馆长传来的。若是捎来了指名,就能见到那个人。将这点作为仅有的支柱,深月继续工作。
过了三天都没消息,可是已经到了第七天,还是没有传来岛上的音信。
临别之际,那人同自己说道绝对会召唤的。尽管深月将最后听见的那句话作为依靠,随着日子经过不安仍日益扩大。
即使也曾心想拜托信差,但深月会写的外文只有那个人的名字。但用这儿的语言书写肯拉特也读不懂,所以只得请谁来念给他听了。这样一来,便不知该写些什么才好。
最重要的——或许「不召唤」这事就代表了那个人的意思也未可知。若从那种层面思考深月就更加地,无法做出催促般的举动。
率先忍耐不住的,是楼主这方。
第十天的午后,他现身在深月的房间中。
「商馆长大人那儿虽然有说过还会再指名,但到底怎么样了?之前回到这里那天过来嚷嚷要我把你交出去的人那儿,到现在都还音信全无。」
十分不愉快地望着不答一语的深月,宛如呼出口叹息般地说道。
「外国船,好像后天就要出发。你应该也不会被指名了。过两天就请你离开这儿吧。」
面对强硬提出的话语,呼吸停止了。好不容易吞下一口气,深月低下头。
「十分抱歉。但是——到后天早晨为止拜托可否让我留在这儿呢?」
「……差不多,该适可而止了吧。」
以一脸惊愕的表情,楼主俯视深月。
「谅你可怜所以没讲,居留中的外国人大爷,现在似乎很中意仲浓屋的沟萩。说什么打从你出了岛的隔天开始,就一直带在身边——他说已经厌倦了之前指名的人,听说是这样。」
满不在乎地被告知的内容,令深月脑中变得一片空白。
仲浓屋的沟萩,自己认得这名字。盛传总有一天会成为头牌,在这一带亦是以美貌闻名的游女。
「……那位大人,不是不去岛的吗?」
「好像是商馆长大人那边,希望能务必一去才过去的。有次返回这里时,似乎带回了玻璃精品啦、纺织品啦、如山一般的舶来品。之后,听说是被请求无论如何都要去所以就一直待在岛上了。」
「——」
「对方是外国人,所以即使拼命努力也没办法。只是觉得稀奇罢了,我都那样说过了不是?若是接受高见屋大楼主的提议就好了。」
一度停下话,楼主再次看着俯首的深月。
「我已经先叫女人贩子,在夜晚接客之前过来。努力打扮给他看比较好。让他看起来高价的话,相对就会给好些的对待才是。」
除了点头之外,深月一筹莫展。自低垂的视野中,确确实实看见拉门关了起来。
『说是已经厌倦了之前指名的人。』
一瘫,深月当场颓坐。
瞪大双眼,他缓缓转动颈子。将目光停留于挂在和服架上的礼服,磨蹭般地靠过去。轻轻摸上的触感十分柔软——回忆起将这个馈赠给自己之人的肌肤温度。
『真可爱呐。』
曾几何时,在岛上时,那人对自己私语的嗓音在脑海中浮现。
徐徐地,视野大幅晕渲开来。
边听着顺面颊而下,在榻榻米上溅起的泪滴声,深月眼也不眨,仰望着礼服。
年近中年的黝黑男子,与楼主一同造访深月的房间,大约是白天接客收工的申时稍过之时。
可能是相当信任这位人称太助的人口贩子吧,楼主仿佛事先就告知他深月的情况。粗鲁进房来的男子,目不转睛直盯着坐在榻榻米上迎接的深月,那朴素扎起的发丝以及领口交叠的短袖和服。「这当真是男孩子吗?」询问此事的声音尽管半信半疑,但也好像并非是真心存疑,打量着挂于衣架上的和服与深月后,他佩服般眯起了眼睛。
「可惜呐。若是女人以这副容貌就连头牌也不是梦想吧,真是浪费。再加上这眼珠啊……是女的话,或者至少眼睛颜色正常的话明明就会差很多的。」
估价似的视线中,不见像客人一样带着情欲的气息。毋宁说是像楼主时常显露的,检查商品般的目光。
自唯有今天才得以敞开的窗户所射入的光线中,人口贩子低头看着深月的眼眸感叹不已。他抓起手脚仔细查看肌肤,随后又杂乱地扯开的和服的领襟。
望着随便碰触自己肌肤的人口贩子同时,也仿佛正从遥远的某处注视着被如此对待的自己。
「也没有显眼的伤痕,是吧?了解了。楼主的要求,就私下接受吧。对了,楼主!在这双眼涂上墨汁可好?」
转头看向说着「什么」而皱着一张脸的楼主,状似开玩笑地人口贩子说道。
「不是啦,想说滴上一点点墨汁之后不是就会变黑了嘛。要试试看吗?」
「……算了吧。若是那种程度就染得上的东西,这边老早就做了。丑话说在前头,可不是因为那有什么问题才送到别处去的,只是留在我们这边不大方便才要迁走的。」
对着蹙起眉头称是的人口贩子,楼主用有些强硬的口吻说道。
「之所以没有伤痕,是因为至今为止都不曾违抗命令的关系。眼睛的问题有是有,但恩客也不少,至今都替我认真工作着。能帮我送到适合的地方么?」
那交杂叹息的声音,使深月不自觉抬起脸来。
与俯看的楼主正眼相对上。尽管立刻将视线飘开,心情却瞬间变得想要投降。
「虽然很明白是位美人,但这眼睛太不保险了。可容不得楼主您喊价呢。」
在深月本人面前交谈毕竟是有所顾忌吧,楼主将人口贩子带出了房间。
九重捎来楼主的口信,是在夜晚接客开始的酉时前后。
「似乎明日白天接客之前就会过来接你哟,在那之前先收拾好细软吧。」
从拉开的纸门缝隙间说道的女侍既没有瞧深月一眼,亦没有进入房间便径自走掉了。
边听着远离走廊的脚步声,深月一边抬头看向挂在和服架上的礼服。
关于转移店家的事,意外地没有任何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