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承远依旧给他揉着穴位,只是道:“你为什么要来?”
这还用问吗?!公良飞郇扭头瞪他一眼,虽说现在靠在薛承远的怀里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但这口气他实在是咽不下去。自己火急火燎的担心薛承远的安危,那人却根本就没顾及过自己的感受。
“不是说,你我今生不曾相识么?”薛承远将手伸进公良飞郇湿漉漉的战袍,贴上他的腰腹,查探着他腰上的穴位,不紧不慢的问道。
“你!”公良飞郇憋的一口气没上来,想他记性还真好,怒道:“那不是气话吗?!”
“啧……别动”薛承远给他揉了揉腰上的穴位,柔声说道:“你现在不许动气,听到了吗?”
太医发话,公良飞郇也只得遵从,真是薛承远要怎样就怎样,他根本无法反抗。
山中的雾气很重,虽然才刚刚过了正午不久,但湿雾朦胧之中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看来这一夜他们必须在山中度过了,而公良飞郇的状况并没有明显的好转,全身忽冷忽热,只是薛承远为他调理了一阵脉络之后,胎息已经稳很多。
“飞郇,我就在附近走走给你找些草药,否则你气力这么不济我们也出不了山的”时隔了一个多时辰,薛承远又一次在他耳旁轻声说道,为公良飞郇将身上的袍子裹紧。
这一次公良飞郇倒是真的所退让了,因为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休息了许久之后也没有起色,全身上下依然没有力气。终于点了点头,对着薛承远道:“别走太远,湖水溃坝惊了山林,正是野兽出没的时候。”
“我知道。”
公良飞郇从腿侧抽出一把长长的匕首,递给了薛承远:“拿着它护身。”
薛承远接过了刀,扶着公良飞郇在一刻高耸入云的参天古树旁躺靠下来,又将自己仅有的一件褂子盖在了他的身上。
现在想到要照顾的不仅仅是公良飞郇,还有他们的孩子,薛承远心间就有了一种无可比拟的责任感。
薛承远确实没有走远,而玉涛山上物产原本就极为丰富,在周围寻索了一会儿,就发现了几种不同的草药,足以暂时应付一阵。
更巧的是,采药的时候竟在一片苍郁的木丛之中看到了箖萝叶,真是让薛承远喜出望外,这是所能找到最好的安神和止痛药。或许,这就是天意让他能够保全住公良飞郇和他们的孩子。
不一会儿,薛承远便带着草药回到了公良飞郇身旁。天色已经越来越暗了,山谷里只有风声和流水声,肃静的有些骇人。
公良飞郇斜靠在树旁,全身的衣裳依旧潮湿,双唇苍白,披散的黑发上沾着数不清的泥沙,双手轻轻合拢在腹上。
他们没有食物,也无法生火,在这野兽频频出没的深山里独处一夜,确实极为不易。
还好,薛承远常年漂泊逃亡和采药的经历,让他有别于那些养尊处优的白面书生。公良飞郇更是刀山火海中铸就出来的一副硬骨头,天不怕地不怕。
薛承远将洗净的草药一点点送到了公良飞郇的唇边,公良飞郇也不多问,如数缓缓的咽了下去。
只是该吃那箖萝叶时,古怪的形状霎时勾起了公良飞郇的记忆。
“又要毒我?!”公良飞郇轻咳了一声,抬眼看了看薛承远,唇边却带着一丝很是温柔的笑意。
想起当年那年少轻狂的荒唐一幕,薛承远也不禁笑了,搂过公良飞郇,对着他道:“这是两种药材,无害的。”
“嗯”公良飞郇点了点头,淡淡笑笑,继而咽了下去。今时今日,他可以用自己的性命去信任薛承远,又何谈区区草药。
一转眼,这么多年的时光过去了。
从古庙中的偶然相遇,玄仁府宅中的针锋相对,到当朝为臣共侍一主,再到如今生死不相弃。命运的造化有时就是这么神奇,让人无法逃避,也无法抗拒。冥冥之中,似乎早有注定。
而这注定的缘分,竟是这么动人。
第八十二章
草药很快就有了效用,薛承远又找来了能够充饥的野果让公良飞郇稍稍吃了一些,以蓄积体力。
这时候天色已经几近漆黑,山林之中潮湿而寒冷。
稍稍恢复的千暴也被薛承远拉了过来,拴在树上。这家伙很通人性,看着公良飞郇靠在树旁,就低头用那热乎乎的马嘴舔了舔公良飞郇的臂膀,又使劲用马鬃蹭他。
公良飞郇笑着拍了拍它,这一路多亏了千暴,薛承远和自己才得以生还。
“好样的!有道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你没给我丢脸!”
“噜噜——”千暴像是听懂了似的,跺了跺马蹄,在公良飞郇身旁安安静静的卧了下来。
公良飞郇身上的衣服一直都还是湿漉漉的,冷风一吹,整个人都止不住的在打寒颤。
薛承远为他号了号脉搏,看脉象已经平稳了许多,似乎公良飞郇也没那么痛了,也算安心了不少。还好公良飞郇身体强健,经过这疯狂至极的颠簸,要是别人或许早已留不住腹中的孩子了。
“冷么?”薛承远双手给他不停的搓着掌心。
“你要给我焐干衣裳?”公良飞郇勾唇一笑,说着便将薛承远揽在了怀里。
说实话,此时此刻所有的一切都是次要的了,最重要的是他能够和他的承远相守在一起。
“承远,知道么,我长这么大只害怕过两次……”
公良飞郇望着黑蓝色的夜空,释怀着心中的感触。
薛承远抱着他,静静的给他暖着身子,倾听着他的话。
“第一次,是害怕我再也站不起来了……”公良飞郇顿了顿,感慨的又道:“第二次,是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说着公良飞郇将薛承远搂的更紧了。这种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安心与甜美,真是只有徜徉在爱情中的人能体会。
薛承远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也知道这样一条汉子一旦动情要的就是矢志不渝海枯石烂,然而他愿意给他。
就在昨夜,他还跪立在父王的灵前,想用一种玉石俱焚的心态去对抗心中的这份感情。也许正像叔父所说的那样,他怀疑了,他怀疑自己的付出,怀疑公良飞郇的动机。
但从公良飞郇出现在石屋的那一刻起,他知道自己心中的壁垒瞬间瓦解了。
因为他是爱他的。他几乎用自己的一条命证明了这份爱。而紧接着,他居然发觉他腹中有了属于他们的骨肉……
这是怎样一种让薛承远惊讶和感动的消息,危难之中他却甚至来不及体验这份喜悦。直到这一刻,万籁寂静的夜里,环抱着公良飞郇的身子,触摸着他的体温和他的心跳,薛承远才真真切切的感到,那个混合着他和公良飞郇灵魂的小小生命真的就这样悄然无息的向他们走来了。
“你在想什么……?”
只能依靠着彼此的体温取暖,公良飞郇看薛承远将他抱的这么紧又沉默不语,轻轻抚着他的肩头,有些好奇的问道。
“我在想……”薛承远话到嘴边,念头一转,道:“在想明日我们怎么出山。”
“明日的事,明日再想吧”公良飞郇轻轻拍了拍他。公良飞郇是真觉得累了,连续两日来他都没有休息过。
“你累了,睡一会儿吧。我守着你。”薛承远轻抚着他的脸颊,摩挲着这张消瘦却满怀深情的面孔。
曾几何时,这是极为令他不待见不喜欢的面孔,但从今往后,这一张将会唯一留驻在自己心间,用全部生命去爱的面孔。
“承远……”公良飞郇牵过他的手,十指交缠的牢牢握住。
“嗯?”
“……”公良飞郇还没回答,便在他怀里睡了过去,那气息均匀,还睡的特别安稳。
薛承远紧靠着他的额头,努力维持着一个姿势,就这样一夜无眠的守着公良飞郇。
夜里山林中十分莫测,薛承远要保持着绝对的警觉,尽可能的不让公良飞郇受到伤害。
直到天蒙蒙亮,公良飞郇才渐渐转醒。
第一感觉就是他胸口的衣服和袍子都被薛承远焐干了,第二感觉就是他没有昨夜那么疲惫,体内那种莫名疼痛也消去了。
这一夜薛承远是怎么撑过的,公良飞郇不清楚,但这却是别有意义而动人的一夜。算起来,这也是他和薛承远独处度过的第二个夜晚。
“你醒了?”薛承远摸了摸他的额头,儒雅清秀的脸上漾起一抹有些疲倦的笑意。
“醒了”公良飞郇撑坐起身子,他现在恢复了许多,是该想怎样下山了。
“觉得好些了么?”
“好多了,多亏你细心的照料”摸着自己胸前干热的衣服,公良飞郇不忘感激薛承远这一夜对自己的呵护和关照。
说起来,和薛承远在一起,他就是这么安心。他知道薛承远是个博学而性格安定的人,他更知道薛承远是个能够处变不惊而具有极大忍耐和洞察力的人。
两人于是开始拽着千暴一点点的向山下前行,山中经过昨日的溃坝,地形早已剧变,以往记忆中的一些道路消失在洪波之下。薛承远和公良飞郇仅凭记忆寻找着出山的路途。
相比那昨日那场惊魂的逃亡,今日这场漫长的跋涉显得更加折磨人的意志。
直到走过了两个山崖,翻到第三处高崖的时候,他们才突然听到了山林中有人说话的声音,丛字的旌旗隐约闪现在茂林之中。
“是丛明廉么?”公良飞郇本能的意识到这可能是丛明廉来寻找自己的队伍。
果不其然,就在公良飞郇刚刚吹响冲锋陷阵时他的部下用来做隐语的口哨后,远出丛明廉和丛明成带着一队步兵快步从密林里冲了过来,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将军!!!”丛明成几乎泣不成声,奔过来踉跄着一步就跪在了公良飞郇面前。
要知道从昨日开始他们就一直在巡山,但玉涛山这么广阔,到底去哪里寻得公良飞郇?他还是否活着?是否救出了薛承远?在山谷中遇到了什么?这一切一切的问题,几乎快把丛明成逼疯了。
“薛……薛大人……”丛明廉见到公良飞郇身旁好端端的薛太医,这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大喜的叹道:“您没事就好!就好!”
眼见着和部将汇合了,公良飞郇也算是真的搁下心中大石。看着面前泣不成声的丛明成,一拳砸了过去,笑骂道:“瞧你那点儿出息!牵马去!”
丛明成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出生入死都经历过不知多少次了,从没见他这么哭过。可见这一次公良飞郇孤身一人进了玉涛山,让丛明成多么的惧怕那不可预知的后果。
就在公良飞郇和丛明成兄弟二人交谈的时候,薛承远避开了这份喧嚣,独步走到了石崖的边上。
站在高崖之上,回望着那已经淹没在水雾之中的灵虚观。薛承远忽然有一种难以言述悲哀,和恍如隔世的疏离之感。
那是一个寄存着他那么多记忆的地方,而如今,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公良飞郇见薛承远眼神落寞而哀痛,驻足俯视着蜿蜒的山谷,也能体会他的心情。
于是挥了挥手,让丛明成和丛明廉他们先走,自己则径直走到了薛承远身后,伸出一只手轻轻蒙住了薛承远的眼睛,另一只手抱住了他。
“往昔已矣,就让它过去吧。从今往后,只有未来……”
薛承远的耳畔响起了公良飞郇温柔的声音。
从此以后,它成为了让薛承远终其一生都为之动情的声音。
第八十三章
等回到了山下营寨,这时公良飞郇的体力真是已经虚耗殆尽了。
原本梳洗过后实在是想歇歇,可碍于自己的身份地位和刚刚进行完的战事情形,公良飞郇还是强撑着在帐内听完了军务的汇报。
沅西终于收复,连年的征战也就此告于段落。
回想这几年血雨腥风中的一幕幕,公良飞郇实在是感慨万千,漫漫征途坚持到了云开见日的一刻,其中的坎坷不易无法尽数。
连日来军队中士气高涨,这一次玉涛湖决堤,赶走沅西残部几乎就是兵不血刃,实在是大快人心。
若是不顾及薛承远的感受,公良飞郇确实是该犒赏将士们,大肆庆祝一番这渴求已久的胜利。可他实在没有办法对薛承远心中的伤痛视而不见,也因此免去了那些形式规矩。
议完了事,公良飞郇便让丛明廉他们去准备明日回邡宁的安排。
靠在长椅上,公良飞郇只觉得全身忽冷忽热,胸口总是有一种想作呕的冲动,这感觉十分陌生真是让他有种说不出的难耐。全身也是酸软无力。到底是怎么了?
“承远……”
眼角的余光看到一身素衣的薛承远走进了帐内,公良飞郇侧过身子,轻唤了他一声。
薛承远将手中的汤药放在桌几上,走到了公良飞郇的身旁坐下。
“我给你熬了些汤药,趁热喝吧。”
对于自己身上的不适,公良飞郇倒也不想多说,省的让薛承远觉得自己无用。只是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道:“明日就和我一起回邡宁,好吗?”
事实上,他还能够选择么?薛承远淡淡笑了笑,拍了拍公良飞郇的手,没有回答。
公良飞郇心有默契的看他已经接纳了这个提议,也安心了许多。现在唯一还不能给薛承远一个明确答复的,就是这一次撤退之中濮阳历渊的下落。
“你的腿伤不能大意,这几日还是多多休养为好”薛承远侍奉着公良飞郇喝了汤药,温雅的叮嘱道。
这有了身孕的事情,薛承远迄今还没想好怎么给公良飞郇讲,只能再等时机了。现阶段还是先为公良飞郇调养好这满身创伤的身子。
“好,你怎么说,就怎么来。”
公良飞郇对于薛承远的话真是一点都不含糊,现在只要能看着薛承远坐在自己身旁,他都觉得似梦似真。
“我方才看军中很多人似乎都在议论我们俩……”薛承远一边给公良飞郇拆换手上的药和纱带,一边说道。
“谁敢议论?!我要了他们的脑袋!”公良飞郇怒声喝了句。
以薛承远的敏感身份,他真是不忍心看到薛承远再因为什么闲言碎语受到任何伤害。
薛承远轻叹了一口气。说是让人不议论也难啊,公良飞郇一个人闯进玉涛山的事这军营中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若是一定说这其中只是同僚的情谊,真是有些牵强附会。作为执行收复沅西战役的第一将领,就这么生死皆可抛弃,大义凛然的将他这个沅西世子救了出来,还真是需要一些能够自圆其说的原由。
“不要顾虑这么多,嗯?”看着薛承远的神色,公良飞郇不知怎的,心中顿生怜惜。
薛承远欲言又止,他现在何止是顾虑这些。更有公良飞郇腹中的孩子,他们的未来,和真正回到郢庭之后又将面对什么样的生活和抉择。
说实话,去爱眼前这样一个人。成就这样一番惊世骇俗的爱情,确实需要太大的勇气和坚定的信念了。
薛承远仔细的将药换好,对着他沈声说道:“你的身子不能再受颠簸,明日不要骑马,乘车回邡宁。”
公良飞郇一抿唇,微笑着道:“都听你的。”
薛承远看着这副英俊而消瘦的面孔,知道他在努力让自己觉得释怀。这份心意,多少让薛承远觉得温暖不已。
可他真的需要一些时间去化解过去这段日子发生的一切。
公良飞郇却不愿看到这份疏离。确实,危难当头两人一起挺了过来,如今一切都应该向更好的方向发展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