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管理室的室长大人,这回可连脑后的电线都没抽一下,手中敲着键盘,桌边堆了一迭刚从六司府送来确认的数据。
「我买了樱桃。」阿斯卡说。
终于,阿久津脑后的电线轻轻弹了下,就像心满意足的猫会摆动的尾巴。
「特别跑去威胁十王厅的地下餐厅,叫两个大个子厨师硬把其中一盒让给我了。」阿久津回头,望着因为胡作非为而洋洋得意的部下,「你是得了什么不做坏事就会浑身不舒服的病吗?」「有那种病吗?」阿斯卡看对方终于肯理会自己,开开心心地将大盒樱桃放在那迭扰人的资料堆上。
阿久津只看了眼,轻轻噘起唇,像是抱怨般道:「不是粉红色的。」「没办法啊,加了一大堆食用色素的糖渍樱桃哪里都没有在卖啊。美国品种的就将就一下吧,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挑籽出来。」阿斯卡边耸肩边回座。
「那就去啊,梗要拔掉、籽要去掉,还要洗好,先端个一盘过来,光放在这里它们不会自动处理好。」阿久津又转回去面对计算机,对属下颐指气使。
阿斯卡张了张嘴,当然他说要帮樱桃去籽这件事是开玩笑的。他猜想阿久津应该只会冷眼看着他,然后拎起樱桃梗,将紫黑色的果实轻巧地放进粉嫩的嘴里。
啧、也是会有出乎意料的时候啊。
他从位置上爬起身,没有任何礼节地,突然从后方一下压在阿久津座位的椅背上,「喂喂,你还好吧?」「什么事呢?」阿久津轻飘飘地反问。
阿斯卡的指尖轻轻划过阿久津白皙的颈后,「既然这么说的话,就算是没事吧。喂喂、结果啊,昨天你到底是怎么把金给『修理』好了的。」如果是平常的话,阿斯卡一定立马对对方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只是他昨天觉得「不是那个时候」。该怎么说呢,他觉得这需要点时间,在雷德夫人那里发了顿脾气,冷静下来,然后又自己对自己生气了好一阵子,昨晚也辗转难眠。
他有点想对阿久津说抱歉,是自己硬把对方给扯进来,即使他觉得这样比较有趣,这样没关系,而另一方面,他知道阿久津根本不需要自己这种近似于虚情假意的问候。对方属于「就算一个人也完全没问题」的品种。
「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平常要勤于备份。」阿久津这回很干脆地停下手指,做出了令阿斯卡摸不着头脑的结论。
「什么东西啊?」
「魂核这种东西,就相当于脑中的海马区,也就是管控记忆的部分,虽然不是全部都能用科学的方式去解释,但为了配合你的智商,所以就用最简单的比喻吧。」阿久津轻叹了口气。
「感谢阿久津博士的大恩大德,小的真是铭感五内。」阿斯卡看起来非常诚恳地道。
当然、阿久津就算没有发动感应能力,也能知道对方只不过是有口无心。「用计算机来比喻的话,就是驱动程序没坏,但内存中的数据有一半被格式化了,这时候只要知道缺失的是什么东西,重新灌入就好了。」而修复数据,重新整理及汇编程序,正好是他的专长。
「可是那个头里头的东西不是被茅里给……啊、」阿斯卡突然明白了过来,「你在一开始检查那颗头的时候,就把里头的东西拷贝出来了吗?你真是天才耶!我可以跟你握手吗?」不理会属下的热切,反正对方也是装的,阿久津继续说:「可是,只有拷贝到百分之九十八而已。」「欸?为什么?」阿斯卡奇怪地问。
阿久津这回不说话了,抿起的唇就跟紧闭的蚌壳一样,可能连拿小刀都撬不开。
阿斯卡正奇怪着,突然意识到对方正在闹别扭,尤其明显的怒意还是针对自己而来,这才想到……那是因为「那颗头突然动起来」,害得对方受到惊吓,所以才会造成拷贝没有全部完成。
「就这么害怕断头吗?」没有选择安慰,阿斯卡反而顺从本性地嘲笑道。
「下面有蜘蛛脚喔!不是很令人不舒服吗?」纤细的档案室室长终于爆发。终其一生都像养在玻璃箱中,喝干净的蒸馏水、吃调配好的营养饲料,如白文鸟般的他,对于什么血腥画面、阴湿肮脏的东西完全没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那就分开来看嘛,头是头、蜘蛛是蜘蛛。」「哪样都讨厌!」
「唉、所以我才说都市小孩很那个嘛……蜘蛛吃起来是巧克力的味道喔。」观察着对方的反应,阿斯卡感到了些微的优越,只有对自己,这家伙只有对自己才会如此激动地表达意见。
「就算是乡下小孩,也不会随时随地都看到断头的吧。」阿久津努力用正论反驳。
「我从小就看惯了啊。」
「那是因为你……」阿久津说到一半,最后住了口。
「你知道吗?把蟑螂的头拔掉的话,连带内脏也会一起被拖出来,抹点盐巴在身体的壳子里面拿去烤的话,味道还挺不错的喔。」这时候,先退让的人,就输了啊。
阿久津听着,本来就苍白的脸色变得越来越接近死白。不可以想象……不可以想象……「对了,听说油蝉吃起来有花生酱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真……」阿斯卡发现阿久津的肩膀微微抖动,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生气。
「对不起。」
结果还是说了。
结果只有在非得触怒对方的状态下,才能顺利地将道歉说出口。
自己无法小心翼翼的对待他人,如果阿久津像神前那样粗枝大叶就好了,就算自己能暂时停止那永无止尽的杀戮轮回,却仍具有强烈的攻击性,而且他还很清楚自己是「喜欢」这样的行为。
到处进行无意义的挑衅,彷佛非得要踢开周遭的一切才能夺下一席生存之地——这就是他,飞鸟阿斯卡。
「『那个时候』,很害怕吧?」阿斯卡问。
没有回应。是因为不想承认,还是因为默认呢?真是困难啊,要懂一个人的心情。
「明明讨厌得要命,却还是帮我了,如果无视就好了。」没有回应。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次,「可是,下回,我一定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把你抓下来玩的吧?因为那相当地有意思啊,绞尽脑汁地,与谁争斗,为了逃过监视什么的完成任务,那种会让人浑身颤抖的兴奋,喂、阿久津博士,你没有那种感觉吗?恐惧被麻痹,之后就是快感了啊,我会保护你的,所以还要再一起玩啊,当你不小心染上鲜血的时候,我会尽可能帮你擦干净的,这样就可以了吧?回答我吧、这样就可以了吧?」「暴力狂、变态,下地狱去吧。」诅咒般的台词,语调却显得薄弱。
「嗯、到时候,要拿电线把我从井底拉起来哟。」只有阿斯卡知道,那是「我原谅你」的同义词。
「你可以叫神前救你啊。」阿久津大概有点开玩笑的心情了,「他有蜘蛛丝。」显然大家都听过了那个佛祖拯救地狱鬼魂的故事,鬼魂在地狱对佛祖哀求着「好苦啊、好苦啊」,于是佛祖放了条蜘蛛丝下去,说鬼魂可以顺着丝线爬上来,鬼魂攀爬着,却突然发现其它的鬼魂也想要一起得救,担心蛛丝会因此断掉的鬼魂,斩断了下方的蛛丝,然而这时整条蛛丝却断了,所以最后谁也没得救。
「不行啊,如果是我的话,也会同样地割断下面的蜘蛛丝的啊,所以非你不可。」最后谁也没得救,谁都还在地狱里。
「你难道就不会割断电线吗?」阿久津问。
「不会。」阿斯卡认真地摇头,「那样你会痛吧?」阿久津愣了会儿,最后只吐出:「你哪里在乎。」阿斯卡嘿嘿笑了,没有正面回答,「所以金他缺的百分之二该怎么办?」「就塞其它东西进去。」阿久津随口回道。
「不要把人家的灵魂说得好像填充布偶中的空隙啊。」「塞了从你那里拿来的歌。」阿久津随口回道。
「啊?我的歌?我没有传过那种东西给你……等等,你骇进我的计算机?」「这里所有计算机的支配权都在我手上。」阿久津随口回道。
「喂、我的隐私权呢?」曾经说过要对上司毫无保留的下属哇啦哇啦地抗议,「所以你也发现我翻色情网页的浏览纪录了吗?真是太过分了!我跟你说啊,我并不是专挑胸部大的看喔,严格来说的话,我是臀部派的……」「……你还真够格下地狱的啊。」阿久津开始认真思考着,自己到底为什么非得跟这痞子交朋友不可的这个、有点哲学风味的问题。
阿斯卡在茶水间洗着任性上司所指定的樱桃。
先冲干净,拔掉梗,用小刀挑出籽。樱桃紫红的汁液染满手,跟血有点像。真糟啊,就连处理个水果,也会想到这种事。
「嗯、虽然酸了点,但是满好吃的。」含糊的声音从旁突然冒出,阿斯卡反射性地举起小刀护在胸前,并闪身到最远的角落去。等到看清楚来人之后,才没好气地放下心。
可恶,别吓人啊!
金发的中年男人正一粒一粒地将他好不容易才处理好的无籽樱桃放进嘴里,阿斯卡连忙整碗抢过。
「什么啊,小气鬼。」对方抱怨。
「要吃自己去买!」阿斯卡哼声,顺手将装樱桃的碗推到最远处。
「反正这趟你应该赚了不少,有什么关系呢?」城隍府的统治者,城隍王爷的高巽像小孩子般舔了舔手指,墨镜下的目光追着已经被挪到远处的樱桃碗跑。
「……你又知道了啊。」
「多少知道一点啦,反正也不是什么重大事件,所以就想尽量地息事宁人。」高巽用小指搔了搔额角,「基本上这边的立场已经岌岌可危了啊,要是不小心闹到十王厅那里去的话,还不知道会遭到什么样的指教呢,反正时间会解决一切的。」「当初金跟神前的魂核互换之后,决定就这样将错就错掩盖过去的人是大叔你吧,这样的官僚还真是干得挺称职的啊。」阿斯卡并不是责备,也没那种立场,纯粹只是在推测事实。
「因为没想到九十九神之一的土蜘蛛会跟着一个人类来到冥道啊,而且再怎么说,之前也完全没有这样的案例,土蜘蛛具有能够与人魂结合的能力,当然反之也有分离的能力,只是除了一色丸小姐之外,并没有哪只土蜘蛛这么做过而已。所以,在当事者自己找到解决的方法之前,也只能等待而已啰。」高巽摊手,脸上摆出无奈的模样。
「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会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是吗?」阿斯卡嘲弄地笑了,「如大叔刚才所说的,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到十王厅去而已啊,不然只要把一色丸跟神前抓起来,连着金一起送到拥有技术开发部门的初江厅,如此一来应该可以找出还原的方法才是。」高巽摸了摸下巴,「然后神前就会被送进地狱,一色丸也会受到应有的惩罚,这种故事怎么想都卖不掉啊。」「啊?」
「我啊,觉得那样就一点也不有趣了。」高巽浮起一个让阿斯卡从颈后麻到腰椎的诡异笑容,「难得我把『部件』都凑齐了说,如果不纠葛或是结合成漂亮的成品的话,那就太令人失望了不是吗?」「什么啊,什么啊,不要突然说出这种好像最后才登场的幕后魔王那样的台词啊,难道我得在这里打倒你不可吗?剧本中可没有安排这种事的吧?我不过是想赚点零用钱花用的基层公务员,可别叫我做这种跟性格不合的事喔。」阿斯卡挑起眉,抽动嘴角,觉得对方的笑话真是烂透了。
「……你才在说什么鬼话呢,小笨蛋,真想弹十下你的额头当作惩罚。」高巽无力地道,「我啊可是真心诚意地想要继续看事情的后续发展啊,难得有这么荒谬的杰作/笑话出现,你看你看,我明明在城隍府里面摆了那么多的人/事/物,但其实真正能激荡出火花的案例并不多啊,那是因为大家都谨守本分地不想互相干扰吗?错了错了,只是因为大家都像刺猬一样,连想取暖的时候都无法彼此靠近,仅仅只是害怕被刺伤而已。」「像是土蜘蛛啊、神前博行啊、金焕易啊,这样的组合多好,就像落入蚁地狱一样,四周流沙迅速塌陷,却还是奋力舞动双手挣扎,我想看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啊。永无止境的轮回什么的啊,已经腻到想吐了,偶尔该来点不是这么正派的来换换口味,就跟你——为何在这里的理由相同。」高巽直指着阿斯卡的鼻尖。
「该到地狱的家伙。」高级官僚歪着头,「明明是该到地狱的家伙们,却又闪闪发光,像宝石一样。不、也许其实只是玻璃碎片也说不定,但对我来说,这样就有一窥究竟的价值。要被说找借口也好、推托责任也罢,但那又怎么样呢?在几千亿的魂魄中,能够被我聚集在这里的,仅仅微数,我可不想让谁来干扰我的兴趣的。」实在是,过于理直气壮的,强辩。
这令基层公务员哑口无言起来。
原来,除了雷德夫人以外,这里还有另一个「收藏家」。听起来像是很酷的自我中心主义者,但实际上不过只是无药可医的搜集癖患者罢了。
而阿斯卡的行动,替纠结的三人导向了令高巽欣喜的结局,宛如樱花绽放似地如梦似幻(儚い),不过对自己来说,反倒像是眼前摆了双小一号的鞋,有种怎么样也穿不下(履かない)的别扭。
好个冷笑话。(注:日文的「如梦似幻」与「穿不下」谐音。)「那么我呢?我又扮演着什么角色?我有按照你所期望的在走吗?」阿斯卡问。
自己等人不就像在棋盘上走动的人偶兵吗?而对方则总是用俯瞰的方式瞧着这里。
「我所期望的?」高巽冷冷地拍拍阿斯卡的脸,「你又了解了我什么?那是不需要的事啊,你的『犬性』再度发作了吗?我并不是你的主人啊,请自己决定该做什么事吧。啊、不过呢,太过火的话,我会阻止你的。」「什么啊,真过分,意思是该出手的时候会出手吗?未免太随便了吧,这么一来的话,这边不就得随时提心吊胆地担心会有谁突然冒出来阻挠吗?」阿斯卡大肆抱怨着,其实并不是真的生气。
当然不会,自从上回七海的事件开始,他就知道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遭到监视,只是,为什么高巽会对他/他们这些人,纵容。真的只是单纯地把他们这些缺陷品集合起来,然后像弄臣那样地,在国王面前力求表现吗?
「嗯,就是这样,所以在我不在的时候,要注意自我管理哟。」高巽伸出大掌,用力在阿斯卡头上揉了两三下,「吃完饭要注意刷牙漱口,洗完头发要记得吹,还有出门前要确定袜子的颜色是不是一样的。」「你是我妈啊?」阿斯卡用力拨开高巽的手。
无论怎么想,这只温暖大手的主人,都不像是会嘿嘿奸笑着躲在漆黑房里,使用监视器或窃听器,企图利用掌控他人来满足自己邪念的家伙。
「我是你的监护人。」高巽这么说了,「矫正你的不良行为是我的责任。」「啊?」阿斯卡一脸错愕。
「不要老是欺负阿久津,你难道不觉得总有一天会受报应的吗?」高巽的模样看来挺苦口婆心的,但这么做只会让阿斯卡觉得毛骨悚然而已。或者是说,他做了这么多这样的事(用力揍了金的本体好几下)或是那样的事(因为迁怒而跑去找雷德夫人的碴),结果对方要说的却只有「不要欺负阿久津」?
「我、我我我对他很好喔,你看我正在帮他去樱桃籽呢,这种事就连一般的情侣还是家族人什么的都不会做的吧?」阿斯卡连忙端来了那碗「证据」,结果又是被高巽摸了几颗走。喂、该不会其实目的是这个吧?
「所以说,这是心虚的表现吧。」高巽一语道破。
「没、没有。」
「就算是看到就想踩垂在地上的电线故意害他跌倒,这种事情也要适可而止。」「我有忍耐喔!」
「……你果然想做啊。」
「够了,真是多管闲事的翘班大叔,这是我跟那家伙的问题,平时根本都不露脸的人没资格插嘴啦。」阿斯卡说。
「我不是说过,『有问题可以来找我商量』吗?」高巽理直气壮地环起胸。
「……大叔你走开啦。」阿斯卡低下头。虽然没有被责备,但心情却被搞得歪七八扭的,就像被用暴力扯开的回形针,想真的拉直也不是、想拗回去也不是,最后才闷闷吐出句:「我已经在反省了啊。」「唉哟、真是个笨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