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巽摇了摇头,仰天长叹,伸长手又抓了把樱桃,然后在阿斯卡的哇哇叫声中,离开了茶水间。
阿斯卡捧着樱桃碗,自己塞了一颗进嘴。
「哇、好酸。」
并不是,鲜血的味道。想着,他继续处理剩下的几颗。想着,阿久津会怎么评价呢?对方喜欢的是有浓浓化学甜味的糖渍樱桃,晶莹剔透闪着粉红光泽,彷佛做作的宝石。
只有温柔的浓甜。
也许对阿久津就该那样,但他做不到。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居然能够将伤害欲压抑到这种程度,这还真是可怕,这还真是……进步?
又放了一颗进嘴里,尖锐的酸味弥漫口腔,接下来,好像有点甜,淡淡地、彷佛在用酸味强迫味蕾习惯后,又稍微释放了一些令人安心的要素。
「为什么自己吃了起来啊。」松软的抗议声。
阿斯卡回头,看见直属上司面无表情地……不、好像有点紧绷着脸吧,就因为,自己吃了樱桃?
「有点酸喔。」阿斯卡只能这样说。
「弄太久了。」阿久津抱怨。走到流理台旁,他捡起一粒樱桃往嘴里放,咬了几下,小小地吐出了截舌。
「看吧,我不是说了。」阿斯卡失笑。这时他才注意到对方手里拿着马克杯,啊、今天忘了泡!咦?等等……为什么是「两个」马克杯?
阿久津没有回答,自顾自地打开橱柜,拿下速溶咖啡粉罐,泡起两人份的咖啡。咖啡粉洒在杯底的声音、热水咕噜咕噜的冲泡声、金属汤匙当当敲着杯壁作响声。不一会儿,空气中弥漫着令人舒服的烘焙香。
就算是速溶咖啡,也能做到这种程度呢。
阿斯卡洗好手,收起小刀,察觉到阿久津正在等自己,擦干了手,对方往自己眼前递来了咖啡。
「真是意外啊。」阿斯卡接过,放在唇边喝了口,大部分的苦味急涌而上,但其中又混合了恰到好处的丝丝甜味。
「咖啡什么的,我会泡啊。」阿久津捧着杯子,站在原地,看来没有要离去的模样。
「不是那种意思。」阿斯卡说。
阿久津微微歪着头,望着他的部下。
「是『为了谁』泡的话,那可是非常了不起的事啊,简直就跟找到了深海沉船中的金币一样,或是发现三色猫的公猫一样。因为,『你对人类基本上不抱着什么兴趣吧?』」阿久津只是低头喝着自己的饮料。
「那也很好啊,如果能够尽可能避免交流而生存下去的话,其实是很厉害的技能。不过啊,如果这样的你,在某天,泡了杯咖啡给我的话,多少……不、应该是很多很多的,我会因此而、感动不已。」阿久津伸手去摸碗里的樱桃,那些已经被拔掉梗、去掉籽的果实,尽管不是理想中的粉红色,但他还是再度放进了嘴里。
「我说不定是为了逼你意识到我,所以才硬拉你一起玩的也说不定。就像实验一样,想看你对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正确来说,我想知道,『那个』阿久津佳哉先生,变得稍微像人类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阿斯卡喝了一大口咖啡,非常烫,热流从喉咙延烧到胃,「同情心跟罪恶感,在我身上其实少得可怜,那种东西一旦增加,对我这种人来说,等于是生存线被锉细一样,会陷入反复的矛盾之中,痛苦得不得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你的小刀,平常会用来处理樱桃吗?」阿久津斜眼,用望着笨蛋的眼神望着阿斯卡。
一如生前,把周遭的普通人都当成白痴,从上面往下面看的,居高临下的视线。
「就跟我的手指拿来敲键盘的时间比较多相同。」阿久津慢慢地继续说,「如果,你的小刀有一天可以拿来『为了我』处理樱桃的话,我为什么不会『为了你』泡咖啡?如果你想要看我会有什么改变的话,这就是了,你会从中得到什么乐趣吗?与其观察我的话,还不如看看你自己,从布满尸骸的战场上归来,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望着周遭,什么也没想地设置炸弹,收到指令之后只有执行的份……这样子的你,在帮樱桃去籽。」阿斯卡呆呆地看着阿久津,突然觉得恐怖起来。阿久津远比自己所想的,还要了解自己更深。也许并不是出自于对人类所抱持的兴趣,而是单纯像收集资料般地准备着。
但是、但是……
「说极端一点的话,这是几乎要让我大笑出来的程度。你是假装没有发现自己的改变还是因为害怕改变,所以才想尽办法将自己所关注的焦点转移到我身上来?」阿久津抓了几颗樱桃在手中,看似甜蜜地吃着,但话语却让阿斯卡痛得几乎要站不住。
真不愧是天才阿久津博士,就算不是念心理学的,但情报分析的技巧却相当好。该怎么办?这样子、该、怎么办?
「大概,就跟我讨厌长着蜘蛛腿的头那样的,胸口不舒服、心跳加速、想吐,还有……有一点点地,想哭。大概,就是这种程度吧。」彷佛安慰般,阿久津平板地这么说。
「我跟你不同,就算意识到程度的差别,也不会去嘲笑他人。因为那样子的程度之差只是单纯存在的事实而已,愚蠢的家伙就是愚蠢,认知到这点后以此拿来取乐是无意义的,再说好了,我并不曾从那种行为中得到丝毫乐趣。」「啊……哈哈。」飞鸟花了几秒,开始整理这段话,哔哔、转换完成:「也就是说,你不会因为这样而笑我,对吧?」阿久津咀嚼着樱桃,最后说:「下次你学着怎么做粉红色的如何?」
第九章
「那边那边,再过去一点。」理着小平头、身穿简单条纹衬衫的青年比手划脚地下达指示——明明是个新进,态度却显得尊大的基层员工。
「这里吗?」手上白手套,身上则是浆得笔挺的衬衫外加腰线完美的黑色背心,银灰发一丝不乱地往后梳,以及鼻梁上那支菁英气味十足的银框眼镜——这是一如往常的图书馆司书形象。
「在搞什么啊,你们。」档案室的员工阿斯卡·飞鸟嘴里咬着棒棒糖,叉着腰,望着眼前稀奇的一景。
神风零式(Kamikaze Zero)的神前博行,与前·首席保安官,虚空狙击者(Void Sniper)的金焕易,居然合作愉快地在更换图书馆墙壁上的挂画。
他是看错了还是脑内吗啡分泌异常而导致出现幻觉?
「『图书馆内禁止饮食,飞鸟先生。』」两人同时对阿斯卡斥责。
「咦?干、干什么一起骂我啊!」阿斯卡从嘴里拿出糖果,还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脸颊突然感到一阵凉,手中的棒棒糖棍瞬间断成两截,而在糖球落到地上之前,一道透明白丝射出,准确地包覆住目标,随着丝线往回抽,银白小球正落入司书手中。
「没收。」司书微笑地将小球放进口袋,「下次请不要再把食物带进来。」「就是说啊,不可以造成其它阅读者的困扰啊。」平头青年念着。
「……那个……」阿斯卡的目光在两人之间穿梭,「为什么你们两个可以相安无事地在这里啊!」本来是来图书馆看看状况,结果却发现这边既没有因为缺少了司书而暂停运作,也没有因为增加了可疑员工一名而引起骚动。
彷佛什么好事坏事都没有发生过般,平静得叫人烦躁。
「那是什么问题?」平头青年挑起眉,「你比较希望看到我们吵吵闹闹地打起来吗?对了,这边可是听说了喔,你去大闹雷德夫人的博物馆,把一些贵重的文物给弄坏了吧?怎么回事啊?」「喂喂、你们不是死敌吗?不对立的话很奇怪吧?而且又是因为神前那家伙害你被关在方块屋里面这么久,难道一点也不生气吗?」阿斯卡指着平头青年的鼻子,而对方正是已经被阿久津「修复完成」的金焕易。
虽然魂核是大致上完整了,但魂壳仍然是神前的外表。不同的是,眼神相当锐利,态度也轻浮了些。
「已经不生气了。」金抱着胸,靠在书柜边,优雅的行动并不是神前本来的东西,由此可见,魂壳里头的东西,由此可见,魂壳里头的东西,是真真正正的「金焕易」。
「什么啊,为什么你们这群家伙都不会想着要报复回去这种事呢?只有我吗?有这种污浊思考的人难道在这里只有我吗?」阿斯卡不高兴地碎碎念起来。
「也不是这么说。」金拨了下那头鬃刷似的短发,「因为,『看到了』啊。换到神前的魂壳中后,虽然当时还是一片混乱,但对方的记忆什么的,会擅自流过来。当然并不能因为被伤害了所以就大开杀戒,只是……就算是我,也无法保证,『自己遇到同样的事情时,会做出什么样的行为。』而且,那个时候,不、现在也一样,『我们的人生已经不可避免地在某部分交错了』,所以,更感觉不像是他人之事。」彷佛,奇妙的异卵双生儿。
「唉哟唉哟、不要一直说正论嘛,稍微偏离轨道也行哟,你们就打一场嘛,我会当裁判的。」阿斯卡垂头丧气地叹道。可恶,他所期待的、观众所期待的战斗司书vs.异邦人猎杀者的械斗呢?
「很不巧的,我还满喜欢善良与正义的化身……这样的赞词。而且你不觉得往后有个能够尽情使唤,必要时会为你牺牲奉献的下仆在的话,其实是相当方便的吗?」金沁出愉快而精明的笑容。
阿斯卡用食指搔了下脸颊,果然自己刚才还是太快下判断了啊,所谓金焕易这个人……也许在大部分的情况下是正直的,但在那名为大义的包装下,可是缠绕着许许多多狡猾的丝线啊。
「就算是看守所的囚犯,也有被释放的可能,只需要动用一些关系。」金抹了下唇,「顶着前首席保安官的名号,要去帮一个犯人做假释申请,其实是轻而易举的。」「上头的许可也下来了吗?」
「嗯、非常痛快地。不过为了避掉很多必须解释的事情,对不知情的人来说,假释犯是我,而神前继续用我的名字来干司书。」「……那个狐狸大叔。」阿斯卡口中啧了声。所以今后神前就算归给金去处理了,而从高巽那边的态度来看,显然是不想插手。可是这样,对神前来说,真的好吗?「喂、神前啊,听到刚才你们家上司所说的话了吧?他说要你做牛做马喔。」「就算是那样也不要紧。」神前一派轻松地回答,「我是很懂得随遇而安的,而且……金先生其实是个温柔的好人。」听到这里,阿斯卡在心里做出一个呕吐的动作。到底是要识人不清到什么程度才会有这种发言啊?啊啊啊对了,这家伙之前也完完全全被一色丸那个蜘蛛女给骗了,更甚,妹妹的下落不明,还有使感情爆发促使其进化成杀人鬼,全部,都是一色丸惹出来的祸。
啊啊啊……不过要是这家伙知道真相的话,肯定还是会重复刚才的句子:「就算是那样也不要紧」的吧。
「能够坦然接受在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虽然讲起来只有几个字,但实际能真正做到的,在这个世界上肯定寥寥可数。
呿、真是与自己性格不合的类型。但却意外地……好像觉得,如果是由这家伙的口中说出,那就算这一切事情再怎么别扭不快,好像也能接受了似地。
是否因为神前的这份特质,而使得金压根就没提起过要对这男人复仇的欲望呢?唉、算了,这也不是自己该管的部分了。
「哎、好吧,你开心就好。」阿斯卡用硬指甲刮过头皮,感觉痛得都要流血了,接着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业务用名片,顺手塞进了神前的背心口袋中,「以后如果发生什么事的话,可以来委托我啊……尤其是处理专制任性的上司,我可是个中好手。」最后一句阿斯卡很小声地说。
「感谢你的好意。」神前当然没有对名片有任何抗拒,就像他轻易接受其它事情般地,一起收下了。
「不顺便也给我吗?」金在一旁冷言冷语。
「在你跟阿久津道歉之前,才不会给你呢。」提起这件事,阿斯卡凶恶地瞪了金好几眼。
「道谢是有,今天早上还请搬运公文的小姐,帮忙送了高级水蜜桃罐头礼盒当作把我的魂核修复的谢礼呢。可是为什么要道歉?」金脸上堆着不快,显然是讨厌被误解自己是不懂礼数的人吧。
「……你不是掐了他的脖子吗!」阿斯卡低叫。
「什么时候的事?」金眯着眼,那种事情他才不记得有做过。
「就是……你忘了?」阿斯卡瞪大眼。
「不记得的事情就是不记得,你可不要随便栽赃。」「可恶!」看来是真的没有记忆的样子,一定是当时还处于神智不清的状态下,所以才……不对,这种事情他早就知道了,对方并不是刻意的,当然也不可能知道阿久津的弱点在颈部,可是……「至少让我在你清醒的时候揍一拳!」阿斯卡往对方脸上挥拳,金闪头避过,撞击砸在墙上,震得刚挂好的画摇摇欲坠,而神前连忙过来扶好。
「有人会在听到这种要求时还开心地点点头说『好啊』的吗」?金抬腿往前踹,是正统而凌厉的踢击,这下逼开了阿斯卡的身躯。
「……看样子是黑带的水平啊,几段?」阿斯卡兴奋地笑了,至今为止,他还没跟跆拳道高手对决过呢。在看奥运转播的时候总想着,如果是自己的话,该怎么应付,现在总算有机会试试了。
「九。」金的双手一前一后地摆出架势,但只是防御,并没有像竞赛那样子急着抢先攻击。
「那么已经是最高段了吧,喂、放马过来啊,我不会拿刀出来的,放心好了。」飞鸟狰狞地咬着牙,露出野兽的脸。
「我说你啊,飞鸟,」金露出了些微无奈的表情,「故意挑衅的话,也太明显了。」「没办法啊,从昨天到今天,也许更久了吧,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在拚命忍耐……这边可是欲求不满很久了啊!没把人的肋骨一根一根拆出来的话……啊啊啊啊!真是够了,我不管了,我到底是为了谁才忍耐的?你看,才稍微停下身体,脑袋里头就尽是充斥些怕会让谁受到伤害的想法,拜托,让我打吧,哪、或是如果你能打倒我的话就太好了,别让我想事情啊!」「疯子、」金啐了口,知道眼前的家伙不是自己能沟通的对象,终于猱身上前,「你干脆就这样陷在矛盾中自我完结吧!」跆拳道的攻击主力在腿,连番正踢、侧踢、勾踢,再一个大幅度旋踢,阿斯卡只能不断往后退,偏偏对方特别针对他的头部,光只有下巴跟脸颊被擦到,脑袋就开始昏沉。
阿斯卡退到书架边,手一扫,几本书抄在手中,往金用力扔去。
「太肮脏了!」金挡开朝他飞来的书,攻击不由得缓了下来。
阿斯卡身体灵活地攀上了书柜,扭动身体,同样使用踢出单腿,以上制下。擅长杀人术的他瞄准的尽是太阳穴跟喉头等会致命的要害,「我答应不拿刀,但是没说不用其它东西啊!」赌上生死的战斗跟擂台上的竞技,那可是天差地别。
「既然如此,那这边也不用客气了。」金瞬时并拢四指轻挥,在无预警下,阿斯卡正对准他踢来的鞋底竟大大地裂开一道长口,而连着鞋底的破损所喷出的是温热的鲜血。
阿斯卡从书柜上扑跌而下,在地上滚了两圈,当他爬起身时,手腕翻飞,地板上有东西咚地掉落,是刀鞘。
「抱歉啊,如果现在要对付的不是跆拳高手的金,而是首席保安官『虚空狙击者』的金的话……那我的宝贝公主姬柘榴就得登场啦。」甩动手腕,手上紧握多刃短刀。
狂气。
凶气。
死气。
从阿斯卡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是地狱的气息。本来勉强止住的转轮,又开始往前滚动了,果然还是这样比较适合自己吗?
这难道是自己深思熟虑的结果?还是说这是什么都不想的结果?虽然解放后肯定能够尝到快感,但为什么在心中的某处仍然强烈地犹豫着,为什么?他难道就不能冲破这种半吊子的状态吗?生前也是这样,不是决定不再「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