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十三层的阶梯。
死亡本身其实一点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迎来死亡之前的恐惧。好像有某位学者还是思想家之类的,曾经这么说的样子啊。
来到公布栏前,上面贴了许多杂乱的公告、广告,以及一些诡异的电话号码。公告大多是城隍府内部的杂务事务,比如说,像是叫大家不要擅自拿走厕所的卷筒卫生纸,或是在茶水间削水果时,果皮残渣不要丢在水槽里,要拿到旁边的垃圾桶放;甚至连休息室中的遥控器坏了、电池还缺一颗,希望大家爱护公物之类的东西都有。
至于广告方面就显然有趣得多了,除了城隍府自己地下商场跟武器军火商的优惠折扣外,连附近的十王厅大楼的员工福利社跟员工餐厅的宣传都贴到这里来了,这周的推荐套餐是生鱼片盖钣,饭后的水果则是免费的。
下次他去吃吃看好了。城隍府的地下餐厅中,可选择的食物实在不多。
至于那些奇奇怪怪的电话号码,有些像手机、有些前头则是办公室的统一号码,还有几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打了会出现什么东西的,光看到就觉得可疑毙了,应该跟保安处还是哪里来检举一下才对。
而剔除以上三种类型,最后剩下的,就是他要寻找的「目标」,也就是依赖人的委托书了。
大概是为了不要太明目张胆吧,这种工作委托的公告通常都不太醒目,用的纸也破破皱皱,小小一张,上面写着委托的工作,以及该到哪里寻找委托人。当然,工作的详细内容,大多数都需要面谈后才能透露。
不过六楼的委托公告似乎没什么需要自己大展身手的任务,诸如此类像是:「请帮忙我搬家!」批注:我再也受不了半夜走廊上传来的磨刀声。或是「瓶中船收集!」批注:收购百年以上的古老瓶中船。以及「大鱼缸清洗作业」跟「寻找爱头」……嗯?咦?他刚刚是不是看错了什么?
应该是寻找爱「犬」或是爱「猫」才对吧?什么叫做寻找爱「头」?
阿斯卡又揉了揉眼睛,重新再看了次委托单。的确,自己没有眼花,也没有乱视,上面的确是写着「寻找爱头」,一字不差。
委托启事下面没有注解,也没有任何委托主的联络方式,只有空下大半的纸张。他伸手去揭下这张单子,只见单子一到了他手上,底下的空白处,竟慢慢浮出了一张平面图。
喔……原来是这样设计的,只有想接受委托的碰触,才会出现联络方式啊。
平面图上注明着是在七楼,认清地点后,阿斯卡决定选择性失忆,将阿久津的咖啡抛到脑后,又绕了小半圈走廊,到达电梯前。
几乎是才刚按下按钮,电梯门就开了,里头已有先客,阿斯卡微愣了下,还是进去了。
「这一定是某种缘分吧。」
对方笑道。
「肯定是孽缘吧。」阿斯卡搔了搔头。上回的阿久津事件也是这样,在自己要采取些什么行动的时候,就是会遇上这个家伙。
明显不似东方人的深邃五官,金色往后梳去的头发、黑色的时髦墨镜、下巴邋遢的胡碴、不扣整齐的白衬衫包裹着一具结实而高大的身躯。
虽然打扮轻松而随意,但其实举手投足间还颇有气势的。对方是这个城隍府的主人,王爷高巽。
在这里,对方有着许多称呼,有人称呼他为「大人」、「王爷」、「BOSS」、「高老板」,而自己则叫他「大叔」。
「要去哪里?」高巽十分亲切地问。
虽然对方是此间的最高管理者,却没有摆起任何大官的架子。
就跟第一次与这个家伙相遇时,自己剑拔弩张,对方却带自己到处参观一样。阿斯卡其实在很多方面,都相当感谢这个人。
「七楼。」阿斯卡说。
高巽替他按下七楼的按钮。但电梯却没感觉有任何往上升的迹象。阿斯卡知道这里有许多常识难解的事情,在「上位者」之中,不乏有许多拥有神奇能力的家伙。
就像自己的直属上司,阿久津佳哉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以高巽这等人物,不要说是把电梯停下来了,也许就连凭空冒出火焰,或是突然刮起大风,八成也是可能的吧。
「最近过得好吗?」高巽问。
「有点无聊。」阿斯卡老实地说。
「所以你是去找点乐子了?」
「也许是这样没错,但也许只是想活动一下身体而已,我是肉体派的。」阿斯卡苦笑。
高巽伸手,拍拍阿斯卡的肩膀,又打了下他的腰,歪着头道:「的确,都是肌肉的感觉,抱起来一定感觉很硬吧。」「如果我是为了被抱才被豢养的话,就不是这种身体了,但我不知道哪一种人生会比较好过就是了。」阿斯卡握紧拳,收紧手臂,让肌肉收缩、隆起,形成漂亮的线条。
「哪一种都不会好过啊,你不是知道的吗?无论在什么环境里,都只有持续痛苦下去一途,所以在经过十几世的轮回后,你终于懂得该跳出这个无聊的圈圈。对人产生一丝丝同情与怜悯,还有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温暖。」高巽扬起温柔的唇角,就像个在称赞孩子表现良好的开心父亲。
「即使如此,我仍感觉自己是个近乎无感的残忍之人。我拥有了牵挂与罪恶感,但那种东西却只占据我本性可能不到百分之一的程度,我难道不该进入地狱吗?你说过的吧,地狱是个激烈的矫正带,进去之后,我是否能够增加些许温柔?」阿斯卡问。
这种话他只能跟高巽说。
彷佛只有眼前这个人能够理解自己一样。
「你的温柔是想为谁而生?」高巽反问。
「说要为了周遭的人,未免也太过矫情,毕竟我不是要参加选举的候选人,空泛的虚情假意与行动虽然很简单,但毕竟在这里的我是不会刻意隐藏本性的。所以就从离我最近的人说起吧,比如说……阿久津。」「喔……」高巽的语气中透出点兴味。
「阿久津因为看起来太柔弱,甚至对我相当顺从,让我一有机会就想把他的脖子折断看看,虽然只是想着,但我知道,这是在我的本性中,已经根深蒂固的『杀意』。」如果说自己怀有恨意的话,还能够解释为冲动还是什么的,偏偏自己连恨意都拿不出来,只知道夺人性命彷佛工作,就像自己身体里被设定了某条程序,规定就是要完成这件事。
「你以为进入地狱之后,你的『杀』就可以被修正过来吗?」「我想有此可能。」阿斯卡点头。
「小笨蛋。」高巽举起手刀,往阿斯卡头上直直砸落。
阿斯卡明明将对方的一举一动看得仔细,但就是来不及防御。若对方有意的话,自己早就被支解好几次了吧?
这就叫做「位阶」的差异。在冥道中,虽然并没有明确地像拳击选手那样分阶级,但实际上却有分明的差异性,当然,阿斯卡并不知道这样的分歧点从何而来,自负身手高于一般人相当多的他,却对高巽,以及一个长得非常像莉卡娃娃的女生一点办法也没有。
如果无法从物理上做解释,那就是位阶的差异吧。
更简单的说法,应该是「格」的不同。
人有人格、神有神格,有人小肚鸡肠、有人大度能容,不同的「格」造就不同的「位阶」,而这种差异性,在冥道中,则是以「能力」的方式展现。
「没想到你居然会为这种事情而烦恼。」高巽收回手。
阿斯卡感到痛、很痛,头上又剌又麻,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因为我现在很闲啊。」
所以才能空下脑袋想着这些奢侈的事。
「青春真好。」高巽感叹地道。
「……这种心情,你这个大叔是不明白的。」阿斯卡讥嘲。
「你很想要我捏你的脸之类的对不对?」「这就请饶了我吧……」
「你的拳头,还是握着的吧?」高巽突然问。
在阿斯卡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时,突然电梯门开了,他们竟在不知不觉间到了七楼。
拳头,是握着的,握得死紧。
「在想折断阿久津或是别人的脖子前,记得把它握起来,不就好了?」高巽说完,一把将阿斯卡推出电梯。
阿斯卡跌跌撞撞地出了电梯,张了张嘴,回首,电梯门已经缓缓关上了。
第二章
轻松就找到了委托者的房间,没有门牌,看起来是堆放杂物的地方。阿斯卡有礼貌地先敲了敲,没有任何回应,这才轻轻推开门。
房里的景象让他错愕了下,天花板竟高得吓人,早就远远超出走廊格局的高度不知道几倍,本来方正的房间彷佛永无止境似地往上硬抽成长方形,周遭则是一格一格大小不一、样式不尽相同的透明置物柜。
柜中颠颠倒倒摆了书籍、未拆的挂轴、各式各样的器具、陶瓷、木雕、动物标本、铜器铁器等等应有尽有。
有些看来就知价值不菲,有些则只像破铜烂铁,有些亮丽新颖,有些则蒙上了层灰。
阿斯卡四周张望了下,没看到有人在,便随手抽了张夹在透明玻璃板间的纸张细看。
「这是一九四六年美国发行的公共债券,发行目的是为了帮助西班牙解除军队债务困难,上头的版画是由知名画家亚当斯.辛菲尔所绘,现在可是绝版品。」头上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阿斯卡虽然心里吓了跳,外表却不动声色地将手上那张债券塞回原处,慢慢抬起头来。
只见一个身穿深蓝色连衣裙、头上梳了个死气沉沉的包头、脸上被岁月划下不少痕迹的瘦小老妇,正攀在一架长梯上。长手长脚的她这么攀在上头,不动的话看起来像风化了的蝉蜕,一动却又像竹节虫。
阿斯卡刚才没有注意到老妇,大概是完全把对方也当作这个奇妙房间里的一项展示品了吧。
「您是个收藏家。」他说。
「啊啊的确是,但我是个温和派。」小老妇身手矫健地从长梯上溜下,就连行动也像虫。她的短鞋跟「喀」地敲上地面,伸出瘦如鸡爪的手。
阿斯卡也伸出手,礼貌地跟那僵硬鸡爪握上一握,「收藏家的激进派与温和派该如何区分?」「你倒是问了个好问题。」小老妇布满风霜痕迹的脸微微一笑,将左手两指伸进右手袖口内,摸出一截细铁棒,她像魔术师般抚摸着铁棒,甚至在阿斯卡都还没看清楚前,铁棒已经化为鹤嘴铁杖,并勾来张生锈的板凳,砰地坐了下去。
「所谓激进派是,想要的东西不管如何都想要;温和派则是想要的东西不见得要得到。」小老妇叹了一声,「但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对许多真正想要的东西放手……对了,还没有自我介绍呢,你可以称呼我为雷德夫人,管理着这个小小的博物馆。」「这里是博物馆?」
看起来只像个收藏仓库。
嗯?博物馆的广义定义难道不是收藏仓库吗?
「基本上是免费的博物馆,逛累了还可以坐在用鲸鱼须编成的椅子上喝点什么。喔、不过饮料要钱。」雷德夫人用铁杖敲了敲地板,木板地从接缝处滑开,一个台子从底下升起,上头是杯看似综合水果汁的饮料。
哇、服务真好。
「既然是博物馆,应该会有镇馆之宝吧?这里的镇馆之宝是什么?」阿斯卡似乎来了兴趣,也不跟对方客气,开始踏着脚步四处张望。
「……是外星人。」雷德夫人神神秘秘地降低了音量,眼里闪动着得意洋洋的光辉。
「……啊?」
还以为是自己没听清楚,阿斯卡发出了荒谬的声音。
「『是外星人。』」雷德夫人再度低低地重复了一次。
「就是那个做出麦田圈的……」
「那是飞碟。」
「就是那个做出金字塔的……」
「后来证明是埃及人用圆木推动砖块的。」「就是那个做出复活岛巨石像的……」「后来当地居民承认那是他们祖先做来吓海盗用的。」「就是那个史蒂芬史匹柏的电影……」「回到未来对吧?」
「这时您应该回答E.T.才对啊!」「总之就是外星人。」雷德夫人看来打算无视阿斯卡的吐槽。
「什么样的外星人?」
「是史上第一次被刊载在报纸上并附有清晰黑白照片的外星人。」听到雷德夫人这么说,阿斯卡脑中清晰地浮现了某个印象……不会吧?是那玩意儿?
雷德夫人说完,从椅子上迅速地弹起,移动梯子,迅速地爬了上去,在其中一层翻箱倒柜,最后挖出个约一点五公尺长的木匣扛在肩上,接着又灵活地回到地面。
「打开看看吧,这充满惊奇的一刻。」雷德夫人戏剧化地大叫着,把木匣塞到阿斯卡手里。
阿斯卡眯起眼,深吸口气,不知为何感到有点恐怖。绝对不是因为他害怕外星人什么的缘故,绝对不是。
「啊、」阿斯卡在看到内容物时,还是忍不住发出了类似嗤笑般的声音,「果然是这个!传说中被FBI抓到的外星人!后来不是被查明是报纸自己做的假新闻吗?」白色的大头、黑色的无神大眼、没有鼻子,却有个小小的嘴巴、瘦弱到近乎畸形的四肢与脖子!虽然一看就知道不太像是地球上该有的物种,但阿斯卡却对其有种熟悉感,这完全是因为那张由两个高大FBI捜查官一人一只手以「逮捕」的姿态挟着这只「外星人」的照片实在太有名的缘故。
什么啊,结果是这种骗人的模型啊。
突然,外星人动了。
外星人从棺材般的方盒子里坐了起来。
外星人对阿斯卡伸出了只有三根手指的手。
「呃……」事情开始超出阿斯卡的理解范围外了。
「看来约翰满喜欢你的样子,你就跟他握个手吧。」雷德夫人笑着说。
约翰?居然还有名字?而且为什么叫做约翰!是自己取的笔名吗?
虽然阿斯卡冒着冷汗,还是默默地也伸出了自己的手,让「约翰」又冷又干燥的三只手指握了一下。
约翰爬出木匣,跳到地板上,慢慢靠近那杯没人饮用的果汁,将杯子拿起来、抱在胸前慢慢地喝了。看到这种情况,阿斯卡连说服自己那是装了可遥控机械的模型都懒了,那玩意儿是真的……天啊、那玩意儿是真的!
「……我刚刚体验了什么?」阿斯卡扶着额头。
「你跟外星人握了手。」雷德夫人善良地解释。
「我知道……」阿斯卡抹了下额头,「为什么冥道会有外星人的存在?还是说其实这里不管有什么我都不应该太讶异?」有那么几秒他想回阳世去,然后把约翰也抓去,如果送到NASA的话,他会完全改变人类的太空史。
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坐吧,可怜的年轻人。」雷德夫人不知道又从哪里勾来一把椅子,看起来比刚才那把好多了,虽然椅脚半长半短导致晃个不停,但至少没生锈。
阿斯卡乖乖坐下来了,他逼自己不要去在意那只/那个约翰在喝完果汁后到底在干嘛。
「冥道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雷德夫人居然一下子这么破题。
「不过能被带过来的话,可都是相当的东西啊。」她又补充了句。
「我不懂。」阿斯卡怀疑这些在冥道居住许久的人,都喜欢说些高来高去的玄话,说话的艺术难道不是让人浅显易懂吗?
「出车祸而死的人不会带着车子来,因飞机事故而死的人不会乘坐飞机而来,尸体就算破破烂烂出血长蛆,来到这里时也会干干净净的,就是这个道理。有形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过,凡事总有万一。」雷德夫人清了清喉咙,露出像虫一样的笑。
「有些东西会刻在灵魂里。」
「如果是诗人的话,就会回答你『是爱』这样的答案吧?」略微嗤之以鼻地,阿斯卡也回报笑容。而他鄙夷感情的原因很简单,其一是那种东西不可信;其二是过于容易扭曲。
自己是这样,也看太多人这样。
所以说,他很欣赏阿久津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对方缺乏这种东西粗滥的滋润,所以才能干涩而率直地活着。
「算你半正解吧,正确答案叫做『执念』。爱包含在执着里面,来到冥道的人之中,总是有人会把生前看重的东西一起带来,然而那不是『真的』,而是由人自己的『念』创作出来的『赝作』,银餐具也罢、八音盒也好,死魂们胡里胡涂,甚至不晓得为何选择了这样的东西,总之就是带来了。」雷德夫人摊了下干瘪的手掌,「其中有些很有人文价值,有些不过是破铜烂铁。」「……所以在入府处才需要设检查口……」这么一想,的确是有这种事情发生过。阿斯卡在第一次来到冥道时,就被高巽粗暴地挖嘴巴与翻头皮,大概是因为自己并不是依循「正常管道」进来的,所以身上的东西才没被搜掉。